闹市平添春色的艺术品：春景儿、鹤鹿同春、大地回春

老北京人从冬至后，每日填画“九九消寒图”，驱寂寞之冬。或画分九格，每格九圈；或画九九八十一萼之梅花一株；或双钩“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此九字用繁体书之，每字九画），日填一圈一花或一笔，填满图则九九已消。在“春打六九头”之前，也就是在填画“珍重待春风”的“重”字时，春意渐萌，人们用极简单的物质材料，结构出各式各样的民间艺术品，以期春天的到来。始于自赏，继而馈送，终而售卖于闹市，为闹市平添了几许春色，名之曰“春景儿”。

有些艺术品的“春景儿”，从旧历腊月底，即迎春节而上市。担箱设摊，当众制作（只是完成最后的一道工序）。一切基本零件，都是先期制成，备而待纂。虽费工夫，却不计时，亦不计价，甘为艺役。其品多以“春”名，今凭童年记忆，缕述如下，然燕都九门十街，年华六十余载，挂一漏万，恐难免焉。

（一）百鸟鸣春

此品以胶泥先范鸟形，头、颈、翅、尾，囫囵一体，唯腹下以细铁丝为趾爪，备纽于枝，聚为百鸟。用各种颜色涂之，务求其似。凡北方常见之鸟无不备，唯不制乌鸦，讳其鸣之不祥。各鸟多张其喙，以示鸣春。更有主体之凤凰、孔雀，其尾则用孔雀翎饰之，显其华丽。亦有以鸟巢为主体者，取芦花圈为巢窠，内置雏鸟四五，阔张其黄嗛之喙，作嗷嗷待哺状。然彩羽绚美之观赏鸟则阙如，盖当时观赏之鸟如珍珠鸟、沉香鸟、相思鸟、芙蓉鸟、虎皮鹦鹉等尚未普及燕市。善鸣之画眉，来自南方；能哨之百灵，不惯登枝；旁及锦鸡、珍珠鸡、鹌鹑等，均与枝无缘，亦摒而不制，以示制者深通鸟性，不能遗为话柄。可见老北京人赋性诚实，蕞尔小艺，既不悖鸟之生理状态，更不悖北鸟之生息范畴，保持了北方鸟类的特色。售此品者，先以榆树枝子，截成杈丫之姿，主干纽凤凰或孔雀，以为主体，旁枝环纽各色杂鸟，取“百鸟朝凤”之象。亦有主干纽一鸟巢，旁枝环纽众鸟者，取“春暖哺雏”之象，而总其名为“百鸟鸣春”。每枝聚鸟四五十只，价只铜板十数枚，多至二十余枚。盖鸟以只计价，铜板一枚，可购五只，凤凰、孔雀、鸟巢则数倍其值，纂成一枝，按鸟计价。风雅之容，不喜五颜六色之杂鸟，尝选清一色之喜鹊或家雀，取姿态古拙之榆枝，间以红梅，互为点缀，雅趣横生，不啻画图。

（二）百蝶迎春

此品之制作与立意，与“百鸟鸣春”同。特鸟以泥塑，蝶以纸染，原料不同，技艺亦殊，而同缚于枝，纂为整体者，意境则一。制法先以粉连纸染各种颜色，然后剪成大小蝶翅，压以铁丝细模，突出翅络，痕深而络显。竖纵缚之，下宽上仄，先成蝶之上翅；再而垂斜缚之，下圆上尖，成蝶之下翅。四翅相对，即成一蝶。蝶之形体各殊，大者八九寸，递减而下二三寸者次第不等。亦取枯枝聚而纽之，每枝以一大蝶为主体，环纽众蝶，形体尺寸，配搭有序，蝶翅颜色，浓淡相间，绚丽斑斓。此品均先缚制而成，不俟购者挑选。小枝二三尺许，可插胆瓶，以为清供；大枝四五尺，则备解事小儿举以为戏。常见街头巷尾，儿童三五，各举一枝，挥舞嬉行，辄觉春意翩然而至。

（三）鹤鹿同春

此品多为花圃巧匠之业余作品，摘取柏枝柏叶，扎制鹤鹿之形，种植于四寸小盆中，通体青碧。更以北国红豆（半黑半红），实其双目，点睛之效霍然而明。盆旁栽“鬼子姜”两株，上发赤芽，歧分如焰，红绿相映，弥增春色。售者以一鹤一鹿为一副，名之曰“鹤鹿同春”，售价只二十文，后增至每盆一角，两角一副。鹤鹿之外，亦有扎成狮、虎、猿、马者，狮称青狮，虎称翠虎，猿称苍猿，马称，名虽雅而不应春景，好奇者亦多聚而购之，盖所费不多，足资把玩。其后又按每年值岁，分扎十二属相，其形则有浑不似者，而应相之客，反趋之若鹜，销售量倍于鹤鹿。

（四）大地回春(www.xing528.com)

此品乃承古意而更添艺术色彩者。宋代东京闹市，每逢春节，即有售农圃春意的艺术品。据记载：是在小木板上，平铺棉絮，上撒麦粒，烘晒半月，麦即发芽，一色青绿，麦后置泥制茅舍，麦中置泥制寸人，戴笠披蓑，如耕于烟雨之中，既迎春色，亦励农事。燕都所制，也是预先在木板上铺棉撒麦，麦茁碧芽，新绿可爱。但不是固定的置茅舍与耕农，而是变化花样，以意点景。有的仍作阡陌之亩，置耕农于其间；有的以麦色拟作花圃，中杂小花数点，而置仕女，以示游春；有的以麦色拟作芦苇，中置小舟，舟有钓叟，以示春水绿波；甚或置小鸭二三，斜扦桃枝于上，使人联想到“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句。一方绿色的麦芽，象征着大地上的处处春色，故曰“大地回春”。其尤异于古代者，是在晚清时期，已然有了玻璃品的制作。在麦芽之前，牢粘一玻璃凸瓶，内注清水，隔瓶观景，景大数倍，益扩视野。此品极受购者欢迎，春节过后，有易麦芽为松柏树枝，点缀凸凹炉渣，驳涂青绿，以状林木峰峦，上置楼台殿阁、梵宇浮图。仍以玻璃凸瓶注水视之，取名“西湖景”、“万寿山”，长年出售。而种麦芽以拟春色之“大地回春”，反逐渐湮没，以至绝迹。昔年之一般家庭，仅足温饱，无力购买梅花、水仙、天竹、佛手之案头清供。从日常生活中，选取生活资料，或铺棉以养麦，或环盂而养蒜，均能碧叶葱茏；或以食余之白菜疙瘩、红萝卜盖、胡萝卜顶，浸于盂，种于盆，抽茎发叶，更能开花。手巧者，剖空整个红萝卜，中铺棉而养麦，下截根以发芽，悬之屋中，烘暖半月，麦青于上，叶发于下，倒卷舒张，形如花篮。生活艺术中之巧思，有如此者。

（五）万象回春

此品先以泥塑范型，制为象身，另以泥塑范象头。然后盔以纸浆，范成全象，涂上灰色。象头另装象鼻、象牙、象耳，后部用长木杆缀泥坨，装置于象身之项部腔中，固以老弦或细铁丝，象头即垂摇动转。象身背上，置宝瓶以插纸梅。以梅象征春色，故曰“万象回春”。此品制作精致，工序较繁，售价亦昂。初售时每象四吊（合铜板四十枚），后则增至四五角（合铜板二百余）。价昂而购者鲜，售者乃迎合一般“升官发财”的心理，于宝瓶之内，不插纸梅，易以三戟，银刃红缨，制作更精。意以三戟谐音“三级”，宝瓶谐意“平升”，祝购者可在仕途官场平升三级。购者喜其吉利，不计价昂而争购之，可见禄蠹之念，深入人心。售者购者，唯利是图，点春之趣，杳然失矣。

（六）梅燕报春

春季风筝，已饶春意。唯形象多以瘦沙燕、黑锅底（亦燕形，纯黑色）、龙睛鱼、鲇鱼、串蜈蚣、八卦、钟馗（“恨福来迟”）、哪吒、孙悟空等为主，以花象春者极少。昔年鼓楼东侧拐角处，有一小风筝摊，专制小型风筝，具体而微，售价极廉。其风筝可贯五至八个为一串，名之曰“串风筝”。尤以五瓣梅花之筝，为它处所无。梅染粉红，间一梅而串一小燕，每串四燕四梅，迎风放起，红黑相映，飘摇于蔚蓝晴空，极富春色。有墨客喜其雅致，赠名为“梅燕报春”。售者张姓，谈吐温文，衣履整洁。一年四季，应时小卖，心灵手巧，所货多为自制。初春制售风筝；暮春至夏，制售沙板糖；秋季售菱角、鸡头米；入冬售“半空儿”，夜制风筝，以备迎春设摊。予十余龄时，每晚赴旧鼓楼大街补习英文，常伫立摊侧，与之攀谈，颇得糊制小风筝之法。

（七）麦龙舞春

上元灯火，是春节最后一个高潮，六街三市的商店，各张灯彩，火树银花，金吾不禁。所陈灯彩，争奇斗胜，有冰灯、琉璃灯、连环图画灯、十二属相灯等，尤以麦子灯一色青青，引人注目。当年地安门外大街路东之大顺公干果铺，例扎一对丈许麦龙，对悬堂中，碧绿的麦苗，置烛照耀，烛焰闪烁，如见鳞甲翕张，须爪飘动。中横梅红笺一幅，隶书“麦龙舞春”四字，观其名可知肆主亦附庸风雅者。制此龙灯，法亦烦琐，先扎龙身骨架，空其中，铺棉絮以养麦，至期则麦芽碧茁，浑然蜕出苍龙，再以金箔朱饰，点缀龙睛龙爪，全龙毕现，称为麦龙。今年恰值龙年，未审各铺店中具有艺术思想者，有此雅兴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