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常聚于所好,好者聚而藏之。我谈不上是个收藏家,而生平搜集的东西既广且杂。雨花台石子,橄榄核雕刻工艺品、“面人汤”昆仲的面塑、戏曲表演艺术家的书画扇面、戏曲画页、戏曲脸谱、唱片、说部,均在罗致搜求之内。其中搜求最力、汇集最多的,莫过于戏曲脸谱。
脸谱的爱好与搜求,是我对花脸艺术的偏爱所决定。我幼年看戏,即喜花脸;青年演戏,又唱花脸。花脸人物必须勾画脸谱,由于自己时常在脸上勾画,更引起我探讨脸谱的来源与衍变及其艺术个性的兴趣。从脸上的勾画,转移为纸上的临摹,装潢成页,易于保存。
我从一九二五年起,就在台下临摹过杨小楼、尚和玉、钱金福、许德义、范宝亭、郝寿臣、侯喜瑞、金少山等的脸谱。京剧以外,还临摹过北昆侯益隆、郝振基、侯玉山、唐益贵、马凤彩、陶振江等的脸谱,山西梆子乔国瑞(太原狮子黑)、张玉玺(张家口狮子黑)、彦章黑、马武黑、金铃黑、杜占奎、自来丑、李子建等的脸谱。最引兴趣的是北昆《棋盘会》的钟无盐、山西梆子《美人图》的丑姑娘等,虽是女性,也勾脸谱。钟无盐的谱式还因人而异,马凤彩勾莲花胎,白云生(演旦角时)勾富贵相,陶振江勾绛桃品。山西梆子的钟馗、荆轲、王彦章、徐延昭、专诸等谱式,又与京剧大相径庭。开阔了眼界,诱发了钩奇之欲。于是又函托至友,代为搜集汉剧、秦腔、川剧、绍兴大班等剧种的脸谱。
钩奇之欲很容易引起探古之心。我的四祖父曾在清季内务府任“引戏”之职。“引戏”是内廷演戏时,先上来四位袍挂顶翎的官员,侍立戏台两旁,戏演三出,轮流换值。因而我四祖父曾看过许多民间没有上演过的剧目。但由于职责所在,肃然鹄立,不敢移神观赏,只是粗记轮廓。当我问到内廷剧目,有什么特殊的脸谱时,四祖父似乎是斥责地说:“小孩子懂得什么!老佛爷(指西太后)和皇上在看戏,谁还敢分神看脸谱!”我诺诺连声,不敢再问。四祖父看我很尴尬,又慈祥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搜集脸谱,只要你肯花钱,我找一找当年在宫里当差的玉贵,他手里存着些摹画升平署的脸谱,他肯出让,你可以买来。”经过几番恭恳,终于从玉贵的族侄家里买到一包袱零缣碎简的升平署脸谱,按谱复制,保存起来。可惜玉贵已殁,不能详询他摹画的经过以及每个剧目的演出情况。一九三〇年,我组织辛未社票房于大翔凤胡同,遍请前辈名宿,弦管试声。欣逢昔时宫里唱老生的陈子田先生也来消遣,清唱之余,谈起他青年时期在内廷演戏的逸事。我趁此机缘,询问玉贵所摹绘的升平署脸谱。他喟然长叹地说:“玉贵师哥逝世六七年了。他唱花脸兼武丑,因为勾脸勾得好,太后把他从升平署招来,经常和我们同台演戏。他是个有心人,宫里独有剧目的特殊脸谱以及供奉名角的精彩脸谱,他都摹画下来。你得到的这批东西,算得上宝贝了!倘若他在世,他绝不会出手的。”此后,我不时询问每个脸谱的来历,十有八九,子田先生都能说得出来。(www.xing528.com)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钩奇探古,只有通过曲折的渠道,才能得到你所要搜求的珍品。从玉贵处买到升平署脸谱之后,我又宛转周折地经过前辈的指点,走访了另一位姓李的南府太监,他是专唱昆曲的,藏有许多带工尺的单折册子,有的册子封面,画有该剧主角的脸谱,绘法很精,绝大部分都是失传的剧目。面对这些瑰宝,我岂肯交臂失之。借来临摹,他是不肯撒手的。又经过辗转斡旋,他才肯把画有脸谱的封面赏给我,每页银元五枚,当时我限于经济条件,只买到四页,一页是《风云会》的赵匡胤,一页是《燃灯记》的马善,一页是《蝶归楼》的医判,一页是《桃花扇》的苏昆生。过了些时,凑足了几十元,再相继买数页,他却靳而不与,再三恳请,他说:“这些册子,是我的整个生命。撕去一个封页,等于折断我一条筋骨,我不能为几块洋钱,落个尸骨不全!”我想倍价以求,仍动摇不了他那坚决的意志,只得败兴而返。又过半年,再去访他,人去楼空,他已殁于原籍,那些册子,不知落于谁手。我憾于怀而露于意,咄咄书空,久不能释。
师友见我痂嗜脸谱如魔附身,都暗中代我搜求,终于又得到一部《钟球斋脸谱集》,售者王翁,不愿自暴身份,代理人替他保密,守口如瓶,只透露了“供奉”二字。所画脸谱共七十帧,唯多破碎,迷离不可辨识者二,实存六十八帧。鉴其谱式笔意古朴简洁,知为同光故物,较玉贵所画之升平署脸谱,繁简互异。于是理其破碎之迹,施碧研朱,珍重摹写。其中较名贵者,如《未央天》之闻朗、《坐化》之鲁智深、《射赵》之赵公明、《刺秦》之荆轲、《十面》之项羽、《触天》之共工、《中庸解》之周处、《牡丹亭》之花判、《画獓》之屠岸贾、《九焰山》之薛刚、《升仙记》之柳仙、《状元闱》之马武、《彤华宫》之火德真君、《刺虎》之卞庄、《昙花记》之护法、《定天山》之猩猩胆、《艳云亭》之毕宏、《昆仑山》之护法金刚、《五岳图》之张奎、《闯龙宫》之乌龙、《坎离山》之猕猴、《阴阳桥》之温天君、《借刀》之金奎、《兴龙庄》之瘟神、《夺袍》之许褚、《伏犼》之犼怪、《渡海》之日月光明佛、《斗牛宫》之奎木狼、《瘟癀阵》之吕岳、《小雷音》之揭谛神、《东天门》之山魈、《混元盒》之大铁锚、《万瑞朝天》之孔雀、《劝善金科》之鬼王、《钱塘龙战》之螃蟹精等,揆其剧目,昆弋最多,京剧次之,梆子又次之。可惜当时未能亲晤王翁,详询这些剧目的演出情况和脸谱的来历。
我生平所搜集的脸谱,计有《偶虹室秘藏脸谱》四集,每集一百页;《梆子脸谱二十绝》一册,《无双谱》一册,《钟球斋脸谱集》一册,《升平署脸谱》三百余帧,《水浒》、《封神》、《三国》、《西游》脸谱扇面各一幅,其他零缣碎简,未加整理者不计其数。可惜都在“十年浩劫”中,以“四旧”的罪名,全部抄走。唯有这部《钟球斋脸谱集》发现于北京图书馆,我的弟子傅学斌曾转摹一册,请我鉴定,喜其不失矩矱,如见旧燕归巢。回忆当年为了搜集脸谱,付出的人力财力与自己的劳动,浑如一场春梦。春梦婆娑中,安排了我这样一个痴人。偶读张岱序其《陶庵梦忆》云:“……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唯恐其非梦,又唯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我对于脸谱的搜集与散佚,至今思之,真所谓“痴人面前,不得说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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