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晓宏
【题记与作者】
原邀请阎晓宏先生为本集作序,先生过于谦让不允,便将其《史学旨趣 四合人生》一文作为代序。阎晓宏先生,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曾任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副局长、国家版权局副局长、世界知识产权组织伯尔尼联盟大会副主席等职,现任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版权协会理事长、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生导师等。
(一)
阎崇年先生治学严谨,学术成果与著述甚丰。关于治学,我读《阎崇年自选集》中,先生有这样两句话:“求真求理,史法自然,这是我治史的旨趣。研究历史,最难之处,在于两点:说别人没有说过的义理,用别人没有用过的史料。”
先说“说别人没有说过的义理,用别人没有用过的史料”,这句话看似简单,实际上对于学术研究而言是很难的,要求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有创新、有超越。其实,无论是什么学科,什么研究领域,只有这样的研究,才有意义,有价值。阎崇年先生的全部研究都基于这两点,其研究成果也体现了这两点。比如,在《森林帝国》一书中,他阐述了中华文明的几种文化形态,不仅包括农耕文化、草原文化、高原文化,还应包括海洋文化和森林文化。并且指出这五种文化形态不是绝对与纯粹的,在整体判断中,仍当看到有交叉或包含关系,比如,在草原文化中可能小部分地存有森林文化或农耕文化现象。其阐述以缜密的逻辑、翔实的数据、科学的分析,还原历史真实面貌,提出并回答了史学界从未系统研究和回答的问题,令人信服。
无论什么研究,都需要有基础,需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但是无论什么研究,都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再向前推进一步,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推进,也是有学术价值的。而不是只表述别人已讲述的话,重复已有的思想与成果,其思维与观点、分析与论证,仍然在原地踏步。不论是史学还是其他学术领域,这都是评价一个学者或者他的研究成果的重要标准。
阎崇年先生治学严谨,十分注重史料的掌握与考证,“用别人没有用过的史料”,崇年先生与其研究者多有论及,我再补充两个小例子。其一,阎崇年先生三十岁之后侧重研究清史,而故宫蕴藏着明清两朝最核心、最重要、甚至是史料之外的内容,先生写过《大故宫》,今年(2020)是故宫建成600年,先生又倾力推出了《故宫六百年》一书。读者只知先生写的这两本书,恐鲜有人知,先生50多年来曾去过故宫一千多次。其二,北京奥运会之前,先生应邀写了一部著作—《古都北京》,其中,安定门外西黄寺“清净化城塔”的塔额,有的书说是“化域”,究竟是“化城”还是“化域”并不能确认。“化域”的典故史料中查不到,先生做学问,既严谨,又性急,当晚,他同严钟义先生前去,因天黑看不清字,他便骑在摄影师严钟义先生脖子上用手摸,是个“城”字。他专门到广济寺图书馆,查阅《法华经》,查到“化城”典故的出处,又查了乾隆帝的有关著作,最后阎崇年先生说:“核实清楚,弄明白了,才能安下心来。”
学术研究,把相关的资料归纳整理在一块儿,已是很难。而更难的是,不仅占有浩瀚的史料,而且能够消化这些史料,并进行考辨分析,提出自己的观点与见解。最后一点才是研究的目的。这就是人们常讲的,治学先要把书读厚,然后,再把书读薄,才能够深入浅出。切忌深入深出,或者浅入浅出。所谓深入浅出,看似简单,其实很难。读阎崇年先生的书,你会感受到缜密的思维逻辑,无论多么复杂的问题,由现象到本质,剥笋一般,层层剥落,而文字凝炼,表达干净利落,生动而又上口。表述短句式多,言简意赅,从不穿靴戴帽,云里雾里,故作深奥。
在健在的学者、大家中,阎崇年先生当是著述最丰者,讲学之多,更令人叹为观止。更为难得的是,其著述的每一观点,每一个字,讲学的每句话,都经得起推敲,每一个字都是自己在键盘上敲出来的。阎崇年先生在87岁的高龄仍然笔耕不辍,长达几十年不间断地研究、讲学、写作,这是他的著述、讲学甚丰的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用先生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对于史学研究的“旨趣”。
“旨趣”这两个字值得品味,不仅蕴含着先生史学研究矢志不渝的精神,也蕴含着先生在史学研究中的天然乐趣。吴昌硕有一副对联,“心中别有欢喜事;向上应无快活人”。这是从白居易的两首诗中各撷取一句,凑成一联,表述了吴昌硕的心路历程。吴昌硕先生成就斐然,读此联方知,先生原是在克己苦修中钻研前行。而我了解的阎崇年先生的精神境界,与此联所述恰恰相反。我改了两个字,放在先生身上,应是很恰当的,即:“心中常有欢喜事,向上应为快活人。”由于此,崇年先生惜时如金,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沉浸于超常工作的旨趣之中。一段时间,先生既忙于著述,又应喜马拉雅创始人陈小雨之约,录制口述《大故宫六百年风云史》,每天工作长达十多个小时。依我来看,这个工作量,对于一位87岁的老人,实在是太大了。我在给先生的信函中,表达了这样的意见,请先生定要减少工作量,多多保重。不久,收到先生的回函,他向我的关心表示感谢,并称“已经开始减少工作量,由每天四个单元减为三个单元,减下来的时间喝喝茶,写写字,看看戏”。看了他的回函,真是感慨万分。
阎崇年先生豁达、淡泊、谦逊、宽容。他常说,人生的境界,止于四合:天合,地合,人合,己合。他把这八个字,真正吃透了,如泉如水,发之于心,躬之于行,恰如《道德经》中的四个字:上善若水。我读阎崇年先生和星云大师的对话集,精神上十分享受,两位大师的对话,是智者与智者、思想与思想、观念与观念的碰撞与交融,字字如珠,句句箴言,都有大智慧。先生提出并躬行的四合说,亦贯穿其中。
阎崇年先生是著名史学家,却也是读者大众十分喜爱的学者、大家。用时髦的话说,是“大V”,粉丝无数。一次,我去阎崇年先生府上拜访,打出租车返回时,崇年先生坚持把我送上出租车,他才离开。车一开,出租车师傅脱口而出:“这不是《百家讲坛》的阎崇年吗!”凡与阎崇年先生外出到公众场合,便有素不相识者,与先生打招呼,有提出合影的,先生亦尽量满足。学者有这样的社会影响力是罕见的,亦足见其谦虚朴素的品格与宽阔的胸怀。阎崇年先生知识渊博,人又非常谦和。他讲历史,接地气,既深刻,又生动。这是公众喜爱他的主要原因。
(二)
远集坊的开门红。2017年9月,中国版权协会迁址,新址落户北京东四环中国出版创意产业基地先导区,在北京朝阳区南磨房乡的支持下,基地先导区大楼的四层,无偿交由协会使用。中国版权协会在这里创建了远集坊。远集,取自屈原《离骚》中“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和唐朝诗人韦应物“至今蓬池上,远集八方宾”的诗句。“坊”与南磨房乡的“房”谐音。远集坊成立之初,恰逢党的十九大召开,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优秀的文化,是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民族凝聚力和创造力的重要源泉,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
远集坊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但立志高远,希望在传播优秀文化和卓越思想方面,脚踏实地做点事情。理想中的远集坊期望由各个相关文化领域最具影响的人,阐述最卓越的思想,通过媒体,特别是新媒体,力求最大限度地传播。远集坊这个平台,将富有时代精神的真知灼见,运用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实现最大限度的传播。这既是远集坊的理想与目标,也是面临的难题,特别是在刚刚创立之初。
远集坊开张,邀请谁来做第一讲的主讲嘉宾?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阎崇年先生。一是阎崇年先生是著名的史学家,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开坛主讲。他既是治学严谨,著述甚丰的大学者,又是读者乃至公众甚为喜爱的作家,阎崇年先生的语言表达也特别好,非常具有逻辑性和感染力,擅长以生动的语言表达深刻的道理;二是我和先生比较熟,常开玩笑说,“我们都是老阎家的”。
我拜访崇年先生,并如实讲了创立远集坊的初心与理想,期望他能作为第一期的主讲嘉宾,先生欣然同意,专门排出时间来到远集坊。2017年9月29日,这对远集坊来说,是一个难忘的日子。阎崇年先生在这里首次开讲,所讲的题目是:“赫图阿拉之问”。赫图阿拉位于辽宁省抚顺市新宾满族自治县的永陵镇,其内城面积仅有北京故宫的三分之一,只有几万人口(部分住外城)。满族从这个仅有几万人的小地方出来,为何能够入主中原?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曾提出过这个问题。这也是300多年来学者、政治家、军事家等经常提出和思考的问题。阎崇年先生说:“这个问题,我思考了20多年,今天在远集坊这个地方,我试着做一些回答。”(www.xing528.com)
阎崇年先生能接受邀请,作为远集坊首期主讲嘉宾,已是十分之不易,先生把他思考了20多年的问题,放在了远集坊,作为首期主讲内容,更出乎意料之外,至今念及于此,亦深感先生对远集坊的倾力支持。这是一次非常有学术价值,也非常有现实意义和十分深刻生动的演讲,也是远集坊的开门红。在阎崇年先生演讲之后,我们又顺利地邀请到:故宫博物院原院长、中华诗词学会会长、著名学者郑欣淼,第三届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著名书法家、诗人沈鹏,时任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主任柳斌杰,小米创始人、董事长雷军,中国艺术研究院原院长、非遗学者王文章,中国出版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谭跃,全国政协常委、民进中央副主席、“新教育”理念创始人朱永新,中国美术馆馆长、著名雕塑家吴为山,得到app创始人罗振宇,腾讯原CEO、一丹教育基金和一丹教育奖创始人陈一丹,中国戏剧家协会分党组书记、茅盾文学奖获奖者陈彦,童话大王郑渊洁,央视著名主持人白岩松,著名网络作家唐家三少,樊登读书会创始人樊登等。自2017年9月29日阎崇年先生首次开讲到现在,已有几十位嘉宾主讲,几百位特邀嘉宾到场交流,分享其思想与观点。其中的每一位都是在相关的文化领域中颇有影响力的人士,恕我不能一一列举。现在,每一期讲座现场收看收听的观众,都保持在50万人左右,最高的一次超过了90万人。远集坊初步达到了创立之初所设定的目标。
(三)
与阎崇年先生交往多,还有一个因缘,就是笔墨之缘。崇年先生学识渊博,字也写得很好。在2018年的年初,我邀请沈鹏先生作为主讲嘉宾到远集坊讲一次书法,并邀请到苏士澍、杨再春、陈洪武、吴善璋等多位书法家,还邀请到阎崇年先生、王立平先生等文化名家。那天,北京飘雪,沈鹏先生由府上西四环,到东四环,穿城而过,来到远集坊,做了一个多小时的精彩演讲,而后,几位书法家和崇年先生等嘉宾与沈鹏先生也做了互动发言。记得那天,阎崇年先生扼要阐述了他的学书经历以及对书法功能、作用、价值的几点看法,讲书法,有史学家的视野,讲文化与书法既有高度,又很精辟。著名作曲家王立平先生醉心书法,音乐家气质,小楷甚佳,他说:“我对书法有三个体会:一是快乐,二是健康,三是交朋友。我原来不认识阎崇年老师,我看了他的字以后,崇拜得不得了。怎么他的字写得这么好呢?我就想跟阎崇年老师学习一下。我们现在成了朋友。通过书法可以交朋友。”
阎崇年先生的书法,应归入文人书法一类。先生自五岁起,家里人让他习字,后来虽有间隔,然而漫长人生的历练与渊博的学识涵养,使他的书法表现出独特的魅力。先生的书法,清穆质朴,气韵生动,行气连贯,徐疾有度,遒劲老辣,内敛而富有张力,字里充盈着书卷气,功夫得于字外,皆由学问中来。
阎崇年先生写字,内容多为自拟,或是一首诗,或是几个字,都有其内涵与蕴意。一年夏天,我出差去烟台,恰崇年先生与夫人均在烟台新居中度假写作。我去府上拜访,其时,北京炎热,而烟台临海,气候甚为适宜,海产亦新鲜而价廉。崇年先生祖籍烟台,自小在这里长大,对家乡有深厚的情感。临别先生赠我手书一诗:“紫气升东海,金色映满庭。山远崑嵛秀,庄溿鱼鸟清。”又比如,对青年人的勉励,他写“日新日谦”“止于至善”,这也是阎崇年先生的自身写照;以书为伴,专注精神修养,超然物外,他会写“梅妻鹤子”;在这次疫情蔓延,人人焦虑时,先生送来了篆书“事大心平”四个字。
我也喜欢写字。字虽劣,却乐此不疲。每日晨起,一杯清茶,置于案边,品茶写字,心静神怡,很享受,是一日之中最美好的时光。我写字一般是两件事,一是临帖,二是写信。临帖,平静而又美好,这里不谈。写信,如同与师长、亲人、好友谈心,笔端充盈着温馨与友情。信都是写给同事、亲友等有缘之人,偶尔也写给自己熟悉且崇敬的名家,如沈鹏先生、王立平先生、杨再春先生、郑欣淼先生等等。给阎崇年先生写信最多,每写一封,先生必亲复一函。我笑谈,给先生写信,真是抛砖得玉呀。
(四)
2020年4月下旬,北京春花烂漫,虽然仍然在防控疫情之中,但是人们心情普遍好转,防控疫情进入常态化,虽然人类和病毒的战争,将持续一段时间,但是老祖宗告诉我们,既来之,则安之。做好防护的前提下,我约请阎崇年先生和他夫人解立红并华文出版社社长宋志军,来远集坊喝茶聊天。
这也是2020年元月以后,远集坊的第一次茶叙,喝茶的方式也是很特殊的,使用一次性纸杯,每人距离在两米开外,戴着口罩,品茶的时候,摘下口罩,抿一口茶,再戴上口罩。中国版权协会副理事长孙悦专门从家里带来了上好的老白茶,但是水温不够,再加之纸杯,我开玩笑说,没有泡出好茶的味道。但是那日谈天说地,氛围非常好,品味的不仅是茶,还有在北京疫情得到有效控制的情况下释放出来的好心情。其实,喝茶并不在茶的本身,与喝茶的环境、与什么人喝茶、谈论什么话题,乃至彼此的思想情感都有关联。茶中有乾坤,茶中蕴含着禅意与智慧。先贤讲,茶禅一味,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疫情期间,最关注的话题莫过于新冠病毒。我先讲了最近读过的两本书,一本书是《病毒来袭》,一本书是《逼近的瘟疫》。由于新冠病毒的蔓延,这两本书成了畅销书。同时,也深感我们对病毒的科学认识不够,科普有欠缺,生活方式上也有陋习。这两本书里讲到的预防病毒最重要的几件事:戴口罩、洗手、分餐等,其实都是科普的常识性问题。总之,认为武汉并个别医院前期防控有欠缺,而全国整体上看,防控力度很大,仅援助湖北的医疗队伍就有42000多人,竭力抢救患者,有效地控制了病毒的蔓延,真正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体现了把人民的生命健康放在第一位的宗旨和原则。
讲到新冠病毒,在2020年元月中旬之前,我与身边接触到的所有人,几乎都是不以为意的,没有任何警觉。这次病毒来袭,最早给我打招呼,提醒我应十分警惕的,不是新闻出版界的朋友,也不是医疗卫生界的朋友,而是年过八旬的史学家阎崇年先生。事先,我很不经意;事后,既揪心又诧异。
2020年元月11日,中国版权协会在位于北京北五环的辽宁大厦,举办了远集坊2020年迎春茶话会,与会者300多人,可谓密集性聚会。
在举办这次茶话会前夕,阎崇年先生电话告诉我,传闻武汉有疫情,要当心。阎崇年先生虽然提醒了我,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不仅加紧筹备这次茶话会,还邀请阎崇年先生出席茶话会并讲几句,给我们鼓鼓劲,真是无知无畏。崇年先生竟没有推辞,以87岁高龄出席了这次茶话会,并对远集坊的创办言简意赅地讲了褒奖和鼓励的话。那天的远集坊迎春茶话会办得很成功,还邀请到郑欣淼、朱永新、王智钧、王守常、郑渊洁、唐家三少、樊登等名家到场,协会的会员单位带来了十多个精彩的节目,由新媒体现场直播,观看人数超过60万。
北京的病毒蔓延是在庚子春节前后了,大家都度过了一个极不寻常的春节。我专门给阎崇年先生讲述了这件事并说:“真是后怕,您给我打招呼,我没有在意,还邀请您参加茶话会,幸而,您和解老师平安,托您的福,我们协会的同志和几百位嘉宾也都平安,否则,正如您在史书中常讲的:‘臣,死罪,死罪’。您可真是未卜先知呀!”阎崇年先生以他对历史的洞悉,漫长而又坎坷的人生经历,对这次新冠病毒的危险性虽有预知,却仍然坦然赴会,每每想起,心中很不平静。
《礼记·中庸》中的一段话:“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而《礼记》是儒家的经典著作,把“诚”这一属于伦理道德范畴的概念,放在“道”(规律)的高度,视之为预知未来的原因。理一分殊,这与道家讲的“敬慎不败”,佛家讲的“善报”,在思维逻辑上,当属一脉。
王阳明讲:“一念发动处便是行”。阎崇年先生心与行合一,上善若水,止于至善。先生至诚、至善,慎终如始,故安康吉祥,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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