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
每当收到来新夏先生寄自天津南开园的新著,总有种该立马提笔写一写这个勤奋笔耕的老头儿的冲动。可冲动了好几年就是没有付诸行动,以至于雁斋书橱里积累下来的来自邃谷老人的赠书,眼见着已是书脊挨着书脊地排成班列成队了——积重难返的结果,是连通读一遍的决心都不敢有,遑论开笔评书了。偶然在外场邂逅鹤发童颜的老人家,只是在心中暗唤惭愧,连话都不敢朝那书事上多说。何以故?先生长我约40岁,怕他出口那诙谐的话把自己给“挤”着了:“老朽我把整本书都写出来了,你这‘少壮'连篇文章都写不出来?”
不过存着一分心、欠着一份情也好,这不多年前的一个暑假到合肥访书,居然就在旧书堆里找出了一册宋毓培先生的随笔集《文史杂笔》(黄山书社1997年12月版)。毫不犹豫地把它收入书囊的原因,是因为其中有一篇千字文《心中敬仰的来先生》,它为我提供了来自另一个视角的“形象”。作者回忆说,1962年至1964年来先生担任我班的“历史文选”和“写作”两门课程的教学任务,是我在南开五年学习中任课时间最长的教师之一。先生是浙江萧山人,身材魁梧,善于言谈,而且声音洪亮。他为人谦和,治学严谨,勤于教学,在同学们的心目中是最受尊敬的老师之一。”宋先生总结说:
他授课的重点突出,给我的印象最深,启示亦大。
首先在于他具有极渊博的知识,在课堂上总是旁征博引,给人以丰富的知识享受。有时为了解释一句话或者一个典故的出处,他花去的时间比讲正文要多几倍。我们总是越听越爱听,不停地记录……他的讲授不仅课堂上的学生爱听,连外系的学生有时也被吸引过来,在教室门口的走廊过道上常常挤满了物理系、数学系喜爱文科的学生,他们同样在倾听着先生滔滔不绝的讲授。
先生授课的另一个特点是勤于板书,善于板书,学生们对传授的知识能领会和吸收。他的粉笔字写得极好极快,在我所见到的老师中,还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他的字体遒劲、美观,看到它是一种很好的艺术享受。粉笔在他手里就像使用毛笔那样得心应手,要重则重,要轻则轻。我记得我班有好几个同学常常课后学着来先生练习粉笔字。
宋先生说,还有一点也是他至今所不能忘怀的,那就是来先生当年的表情“虽然显得有点威严,对同学却很和气,和同学们总是打成一片”。
如今推算上去,那时候的来先生其实并不老,不过是我现在这个才过不惑的年龄,可是他就已被学生那样推重了。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在北京的国家机关办公室见到来先生时,相比较我北大系里的那些个教过我们课的老师,似乎显得他要“老”上个一辈半辈的样子,不过步履中威仪犹在,说话时中气十足。
记得他进得门来,便声称找的是我们“办公室”(我当时工作的“国家教育委员会文科教材办公室”,是一个司、厅级单位,我在其下辖的编审一处做一名科员)的主管领导,这话直率得让热情好客的湖南籍女处长好不尴尬,而我们这些处长手下的“小萝卜头”,更在此“声威”之下面面相觑,不敢向前接谈一语。只在心里琢磨着,究竟是何方神仙驾临我们这个,,小庙,,?午间处长的领导来闲话,方知他就是南开大学的图书馆馆长、知名历史学家来新夏教授。
深入一些地认识到来先生的“和气”,是在我次年初夏奉差南开大学以后。
也许我此行叙起了在大学读书时,曾经投书请教他目录学问题的“旧”,十分讲究师道之尊严的来先生,便从此以“小友”相视了——不过这是在时隔近20年后才得知的信息。因为今年初春,他为我的一个随笔集《苍茫书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版)所写的序言中,提到了这件往事。而我记忆深刻的却是,那天下午他热情地邀我到其邃谷观书,顺带在其家便饭小酌的那番情意,以及他自书的《邃谷楼记》和两边的联语:“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探求转深沉。”经过半天的面对面交谈,才知他其实是很善于应酬人安排事的,尤其难得的好处是腹笥丰富,谈吐儒雅,让人如坐春风,或如聆秋籁。
与来先生交往就此多了一些起来。
不过我在国家教育机关人微职低,并没有帮过他的什么忙,有时受人事牵制,甚至连一点排难解忧的作用都发挥不了。但他却不以为忤,曾经提醒我不要身在机关,把自己的那点专业研究“放”了。这对一个刚刚误入似海侯门,四顾茫然正不知此身何寄的小公务员来说,这良言告诫,不啻是汪洋人生中的导航灯塔。且以来先生当时的学术地位和社会阅历,对余后生作此谆谆寄语,我确是心存感激并将之转化为读写动力的。记得他还曾在他当时主持的《津图学刊》上发过我几篇习作,那些东西有的就编进了我的第一部读书随笔集《秋禾书话》之中。
邀请同行专家出席教材编审会,并发表对所评审的教科书初稿的意见,是当年我们机关的主要业务内容。我在机关的几年间,走过多少大学校园,见过多少同行和不同行的学者前辈,由于当时懵懂,不知通过日记来记录人生的经历和感悟,所以至今已是说不清楚那些细节了。
不过还记得当年的一个灵感:1986年7月,我到苏州大学主持由潘树广教授承办的《社会科学文献检索》教材讨论会,忽然就想写一篇《万里寻师问学记》了,写一下我大学毕业两年多来转学多师,并向社会大课堂求知进学的收获。当年那文章若终能写成,那么来先生和潘先生两位正是我心目中要写的对象。换言之,也许正是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在课堂上和校园里学不到的东西,才萌生了写那篇文章的想法。可惜苏州会后便道回乡,一番行色匆匆,灵感也就化为泡沫了。
下决心离开国家机关,调动到南京大学搞业务,也曾征询来先生的意见,他对此是坚决支持的,这当然也添加了我南行的几分毅力几分决心。1989年10月我调入南京大学出版社工作以后,打拼在岗位,埋首于书堆,向先生请益得少了。直至三年前我回归到专业以后,才在南京、宁波、海宁、嘉兴,尤其是今年5月中旬的天津,有了不少侍座追随并从容问学的机会。
先生虽然退休了好多年,可是文章一篇接一篇地见报,著作一本复一本地上市,尤其是那学问一层摞一层地在腹,文教界岂能把他忘了!于是他仍时常应邀在学术的江湖上走动走动,开开会,讲讲学,看一看,说一说。虽然走路蹒跚起来了,但这两年有新师母焦静宜老师扶持着,也就让人比较放得下心。至于“来老来老,您要老来老来!”的热情乡谈,让旁人听了都感到热乎,更不必说他自己心里的那番受用了。
自从来新夏先生的第一部随笔集《冷眼热心》(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1月版)问世以后,近十年间他的随笔文章已近千篇,先后出版了《路与书》(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7月版)、《依然集》(山西古籍、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2月版)、《枫林唱晚》(南开大学出版社1998年10月版)、《邃谷谈往》(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3月版)、《且去填词》(天津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版)、《出枥集》(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5月版)、《学不厌集》(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7月版)、《邃谷书缘》(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版)等,其中《一苇争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5月版)、《来新夏书话》(台北学生书店2000年10月版)是他历年随笔作品的自选本;《只眼看人》(东方出版社2004年10月版)则是一部专门的历史人物随笔选。他是珍惜自己的文字如同儿女的,曾经真情流露道:“面对这些如亲生儿女般的篇什,我似乎回归到依然故我的纯真境界”。
在1999年春所写的《衰年变法》一文中,来先生说:
我随着共和国走过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漫长路程。这50年,我经历了两个阶段。前30来年,从“忠诚老实”、“三大革命”、“整风”、“反右”、“大跃进”、“四清”,直至''十年动乱",“运动”不少,我不是当运动员,就是当拉拉队,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特别是1957年“反右”,不少人原本是应邀随便说说,哪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招来了几十年的灾难。于是慎于言而敏于行,近三十年的大部分光阴就这么度过去了……
80年代,我以花甲之年,进入第二个青春期,看到人们多从心有余悸的状态中逐渐苏醒过来,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文章……经过摸索探求,我找到了随笔这样一种表达形式,于是我开始学写随笔,我要写自己走过的路,读过的书——我读的书不仅是用文字写的书,还读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无字书;我走的路不仅指地理概念的路,也包含拖着沉重脚步,跌跌撞撞走过的人生道路。我将以动乱纷扰后的冷静,写观书、阅世、知人之作。(www.xing528.com)
而上述随笔书目正是其“变法”后的一系列成果,也是一个学人把自己的笔墨回归到知识本体以后,对社会的文化反哺。
2002年春,在来先生八十华诞庆祝之际,以“邃谷弟子敬贺”的名义问世了《邃谷文录》(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这是作者的自选文集,卷首冠以《烟雨平生——我的八十自述》,插图有历年生活和学术活动照片、著述书影选。书分四卷,装订为上、下册。第一卷为“历史学”,第二卷为“方志学,,,第三卷为“图书文献学”,第四卷为“杂著”,编为《邃谷书话》(分藏书、读书、论书、书序、书评、读书笔记六类)和《弢盒随笔》(含心境、世情、益智、人物、萍踪屐痕五辑)两种。附录有《自订学术简谱》。
本书集中展示了来先生此前在上述各领域的代表性成果。他在卷首说明中表示:
《邃谷文录》是我从事历史学、方志学、图书文献学诸方面研究的成果和另一些杂著的自选集。时间跨度是从1941至2000年的六十年间(其中60至80年代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学术研究几近停顿,形成二十年空白,应说是四十年间)……所收论文和专著是从我全部700余万字著述中,由自己亲加选辑的。自选文集既可以对已往学术工作做一总检阅,又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个人思想与观点,或胜于无所不收的“全集”和由他人代选的文集……如果有人指出我的瑕疵,那是让我在垂暮之年获得改正错误的机会,我将非常感谢。
读来先生的随笔,总是能够给人以知识的享受、学识的诱导和见识的启迪。就知识性而言,仅仅其集名就多含典故,破译其书名寓意即为开卷求知一乐,更不必说流淌在全书正文篇章间的真知了;他的文章选题或论史或道今,或评事或品人,总是依托着其丰厚的史学积累,往往言从史出,食古而化,述往足以讽今;更有一层好处,他在笔墨言论间,常常熔铸着自己人生的历练、阅世的心得,因此思路活泼,文风诙谐,出口多莲花,落笔成锦绣。因此,读他的随笔集,不能放过了这种领略汉语言文字丰富魅力的机遇。
读来先生的随笔,必须洞悉作者知识的背景、学识的源泉和见识的根由。凡此,他不乏夫子自道,有关文章中也时有交代之笔。除了讲述家学渊源的《我的祖父》诸篇以外,回忆学府授受、春风化雨的《多谢良师》、《难忘师恩》等文,以及以“一颗种子”、“三点一线”和“十分之八”为小题的一组《书山路忆》,无不显示出他惜缘惜福的情怀。他在《书山路忆》的文末真诚地写道:
如果说,我能从学术上向社会作些微薄的贡献,那是离不开图书馆和馆员朋友们不计功利的帮助的。我应该感谢这种真挚的友情。如果忽视,甚至轻视这点,那是对真挚友情的背弃,是对文化输送渠道的重要意义缺乏足够的认识。愿从事学术工作的人们首先来爱护图书馆,敬重图书馆员,努力转变社会偏见,公允地评价图书资料工作。
当客观上“三美”并具,参差整合其间的主观因素,则是勤奋和坚韧的个人品质了。来先生在《多谢良师》中说过“勤是治学的不二法门……与勤相连还必须有点坚韧性”之类的话。因为“人生一世,不可能永远是康衢;挫折、逆境往往会使人消沉、颓废、懒散、嗟叹。这样,一二十年的岁月会无形中蹉跎、荒废掉。一旦有所需用,只能瞠目以对,追悔莫及”,他回忆自己就从上世纪60年代起,连续十多年被投闲置散,“但我仍然以一种韧性坚持读和写,即使在‘牛棚'也尽量读点书,写点札记”——这是一个过来人对在路上的新生代的劝勉和忠告,更是诚挚的仁者之言和忠厚的长者之论。因此,读他的随笔集,不能略过了关于作者的人生经历史,尤其是他的“三识”养成史。
读来先生的随笔,还须知“出入法”。他在《读书十法》中说过:“读书是为积累知识,但却不能只入不出”,应该“像蚕那样,吃桑叶吐丝,要为人类文化添砖加瓦……无论什么人都应该把咀嚼汲取到的知识酿成香甜的蜂蜜,发之于言论文章来奉献给当代人或哺育下一代人”。假如说,前述求知求识是“人”的话,那么,从他的勤奋笔耕中汲取到作者博观好学、学以致用的人文精神,便是一种“出”了。再说作者是目录学家,特别重视一部书部类的安排,著述的章法,因此,读他的随笔集,务必先要细观默察其前言后记和目次编排,以便获得通读的纲领,知识的锁钥,此亦是另一种“出”了。
读过了来先生的随笔集,我更相信,自从1946年辅仁大学历史系毕业以后,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只在书斋里的经史子集中做蠹鱼的书生,而是一个把书里天地、书外世界同等关心着的学人。此外我还相信,自从中国科学院落到南开大学执教起,他就有可能被人认为是一个气骨俱傲的人了。
有人说,人生在世,“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真的要推敲起来,那完全是个伪命题、伪教条。因为“傲气”假如能够被自己的五官都能束缚住,那所谓的“傲骨”必然是缺钙的。“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愚人骗己之语耳!通今博古的来先生大概是不相信这种鬼话的。
然而,不信却是有代价的,是要你自己来买单的,那单上写明了“货名”就是“人际关系”。“人际关系”是把双刃剑,但气骨俱傲最是使自己成为社会组织里有争议人物的捷径。
“有争议”使人在一个高度体制化的单位里,往往被压抑遭打击。不过,“气骨俱傲”在人事上的负面影响,完全可能随人在职业岗位上的退下而快速淡出。还其初服,对于一个气骨俱傲者来说,未尝不是好事。于其个人或有壮志未酬、出师不捷之憾,但若能退而治学,愤而著书,却也是文化学术之幸。
有所不信乃是因为有所信。不过此“信”非彼“信”也,乃是学问上的自信。自信亦来自对学术的诚信:刻刻苦苦地研书,严严谨谨地治学,规规矩矩地作文。这样的好习惯,来先生一直坚持着保持下来了,无论是在岗位上忙于公务,还是休致林下邃谷读写,治学成为他生存着的愉悦状态,生命中的有机成分。你看他如何好强?自己悄悄地“学不厌”也就罢了,却还要“一苇争流”于学海!
来先生离休后不久,曾经写过一篇《要耐得美好的寂寞》,不过从那文章里还能够读出“火气”,怎么读都觉得“要耐得”三字中的劝人意味还不如劝己的成分多。林下遂谷的岁月不以人的意志流逝着,终于读到了他在去年早春二月新写的《享受寂寞》,文章已被来先生写成一篇论“寂寞”的智慧美文了,难怪他要用来作为《学不厌集》的“代序”!来先生文章的一大关节点,便是从来都有他这个“我”在里头:
我这一生中曾有过两次寂寞:一次是四十多年前,那是我被排除在“群众队伍”之外的岁月里……在漫漫的多年禁锢日子里,我学而不厌地读了几十种书,恢复和撰写了三部著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不自觉地感到寂寞的美好,真正享受了寂寞。
十多年前,我又遇到再一次的寂寞。上一世纪90年代初,我以古稀之年离休家居,刚从热闹场中退出,寂寞真的又来临了。但是,这次的面对,比第一次自觉多多。我并不再感到难耐,而是喜悦。因为寂寞给我腾出了自由的余年,从而我可以回翔于较大的空间,学而不厌地诵读满壁的藏书,也可以在窗前灯下纵笔写作。我可以不被俗务打断而聚深凝思,悠闲地完成那些“半截子工程”,了平生未了之愿,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我更能把一生学而不厌的所得,用随笔的形式,回归民众,反哺民众,这难道不是最幸运的享受?
……如果遇到寂寞,肯走学而不厌的路,会让人感到寂寞并不难耐,寂寞会给人多么美好的享受!
总之,来先生不是那种“百无一用”型的书生,而该是“人情练达”兼“世事洞明”型的,用刻下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学者群里的那种“复合型人才”。他是古典的,更是现代的,他在晚年专注于文史随笔的写作,不过是施其才力之余绪焉。旁人是学不来的,也是想学也学不会的。吾于邃谷老人系列随笔作如是观。
(2005年夏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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