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的发展及其原因——《中国文学史·隋唐五代文学史》的探索

唐传奇是唐代流行的文言短篇小说。把小说称为传奇，是唐末宋初开始的。原因可能有三：一是中晚唐时，裴铏作过一部小说集，称为《传奇》，后便以传奇指唐人小说；二是唐人小说大都具有传写奇事的特点；三是有些文人称小说为传奇含有贬义在内。小说有虚构戏谑成分，篇幅较长，不为正统派文人所重视。为了和古文一类的高雅文体相区别，就把小说称为传奇。

鲁迅说：“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中国小说史略》）小说至唐而大为发展，出现新的局面，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即小说自身的发展和唐代社会生活的影响。汉魏时期，出现许多小说集子，但那时的小说多是列异、志怪，即使有志人者，也不过是“掇拾旧闻”、“记述近事”的“丛残小语”（《中国小说史略》），而在形式上往往粗陈梗概，很不成熟。南朝出现由志怪向志人过渡的趋势，唐代完成了这种转变，使得小说更加贴近现实生活。这时不但出现许多直接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而且表现形式更为完美。人物形象的创造、故事情节的安排、语言的华美，都达到很高水平。

唐代小说的发展，固然是小说本身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结果，同时也与它受到唐诗、古文、史传文学、民间文学的影响有关。比如诗，前期唐传奇中诗是构成小说的重要部分，即使到了中晚唐，诗也常被用来描述人物心理、表现人物性格。《莺莺传》中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就是这方面的例子。至于史传文学，对传奇的影响就更大。事实上，唐传奇的作者很多都是史官，他们不但把《史记》、《汉书》中的优秀人物传记当作创作传奇的范本，也把修史（特别是立传）的经验融会其中。在形式上，唐传奇和史传十分相似，这从《霍小玉传》、《南柯太守传》、《东城老父传》、《古镜记》、《枕中记》这类传奇篇名即可窥见一斑。

唐传奇得以发展，还因为当时的社会生活为它提供了条件。唐初实行均田制、租庸调制，有利于农业生产的发展，农业的发展，又带动商业（包括对外贸易）、手工业和交通运输业的发展，于是出现大大小小的经济、文化活动中心。当时的长安是国际性城市，而地处东南的扬州，是江南财赋输往长安、洛阳的中转地，经济十分繁荣。在大小城市里聚集着官僚、地主、商贾、文人、豪侠、手工业者以及僧侣、道士、尼姑、艺人、妓女等。这些人生活在一起，构成复杂的社会关系，每天都发生新奇的趣闻，给传奇创作提供了素材。同时人们也需要有一种文学形式来反映他们的生活，并乐于阅读此类作品，这样传奇便有了存在的社会基础。这时人们的欣赏水平也提高了，再也不满足于像魏晋小说那样粗陈梗概式的描述，要求故事曲折些，叙述得宛转些，描绘得细腻些，于是传奇便不能不在艺术上有大的突破。许多知识分子注意到了社会对传奇的需要，他们也改变了轻视小说的偏见，参与传奇的创作。文人的参加，使得传奇更具有文学色彩。当传奇在社会上影响越来越大时，举子们为了博得考官的重视，往往入试前，将自己的作品——诗、文并传奇先行送给有影响的人物，以制造舆论。赵彦卫说：“唐世举人，先借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主司，然后投献所业。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云麓漫钞》）既然传奇可用来“行卷”、“温卷”，举子们“有意为小说”就不奇怪。这当然也会推动传奇的发展。

唐传奇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前期，相当于诗歌史上的初、盛唐时期。这是六朝志怪小说向唐传奇过渡的阶段。这时人们更多地从事诗的创作，致力传奇创作的作家少，作品也少。传奇的思想内容明显带有六朝志怪小说的烙印，但也初步注意到人物形象的描绘和结构的完整。代表作有《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游仙窟》等。《古镜记》的作者王度，是诗人王绩的兄长。这篇传奇以古镜为线，把十二个小故事缀连在一起，说镜能辨妖、治病，反映出隋末社会动乱的情况。《补江总白猿传》写一将军在南方打仗，丢失妻子，后从山中找回，生子类猿，据说是影射唐书法家欧阳洵的。洵个子矮，长相似猴，其父欧阳纥在梁为将。小说内容并不可取，但艺术上着重写人，场景描写精彩。如写白猿住处幽雅，真有图画般的美：(www.xing528.com)

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度。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扪萝引，而陟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

《游仙窟》，张著。唐时就传入日本，国内一直失传，近代学者杨守敬将其著录于《日本访书志》，才传回祖国。小说用第一人称，说他奉使赴河源，经过神仙窟，投宿于彼，得与十娘、五嫂调谑。小说实是轻薄文人寻花问柳的生活写照，内容本不足取。但从传奇的发展看，它进一步摆脱了志怪小说的怪诞成分，生活气氛浓，标志着一个阶段的完成。文中诗文交杂，明显地反映出诗歌创作对传奇发展的影响。

中期，相当于诗歌史上的中唐时期。这是唐传奇、也是中国古代小说的发育、成熟期。这时的传奇创作，作家多、作品多，题材丰富，艺术水准亦高。像蒋防的《霍小玉传》、沈既济的《任氏传》、李朝威的《柳毅传》等，借婚姻题材，塑造许多敢于反抗封建礼教、反对门阀制度的女性形象，有较高的思想意义。陈玄祐的《离魂记》、元稹的《莺莺传》反映封建社会大家闺秀突破礼教束缚、向往婚姻自主的愿望。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写醉心功名者的可笑，沈既济的《枕中记》表现富贵荣华的短暂、虚无。它们除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外，艺术上构思精巧、情节曲折、想像丰富、人物形象鲜明，有很强的生活气息。

晚期，相当于诗歌史上的晚唐时期。这时的小说创作有退潮的趋势。这时期的传奇，作品数量多，出现了许多传奇专集，如袁郊的《甘泽谣》、皇甫枚的《三水小牍》、裴铏的《传奇》、薛用弱的《集异记》等。它们多是搜奇寻异，志怪色彩很浓。虽然数量多，在思想、艺术等方面却失去了中期作品的光彩。晚唐社会危机四伏，地方军阀多蓄刺客，社会上游侠之风大盛，英雄侠义故事流行。故事中游侠之士的侠义行为，反映出人民群众的良好愿望，如《红线》、《昆仑奴》、《聂隐娘》等，都产生在这一时期。唐朝崩溃在即，于是出现宣扬李氏为正统天子的《虬髯客传》。晚唐社会腐恶，于是出现像《裴航》那样写人神恋爱的传奇，表现出人们要挣脱现实（包括功名）羁绊，追求自由境界的愿望（也含有宣扬求仙求道的思想）。这时期的作品除少数写得精彩外，大多文字粗糙，人物形象模糊，艺术上远远不如中期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