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古文运动,无疑是一场有关散文文体、文风、文学语言的革新运动,但同时又是一场思想整合、道德重建的文化运动。考察这一运动的由来,至少应注意到四方面的事实。
一是安史之乱虽然平息,但动乱带来的政治危机、社会危机和文化危机,却未消除。突出的问题是国家并没有真正统一,中央政权随时有被颠覆的可能。德宗时的建中之乱,就差点使唐将不唐。而从安史之乱以来长时期的政治动乱,对儒家伦理观念的冲击和对传统道德价值观的破坏,所引发的文化危机日甚一日。
二是建中之乱之后,朝野要求改革的呼声很高,终于出现永贞革新。革新虽然失败,但其意义,特别是它对中唐社会改革思潮的激荡作用,却长期存在。比如元和年间士人锐意革新,即与永贞革新在精神上有某种承续关系。古文运动勃兴于贞元、元和年间,社会上政治改革思潮对它的激发作用之大,可以想见。
三是天宝以还,古文家已认识到社会上道德沦丧、民风浇薄和学风不正、文风颓靡的关系,已将文风改革和振兴儒学、破除章句之学、培植士人志于儒道的道德价值观以及克服社会文化危机联系起来。天宝、建中以后,这种融文风改革于思想、道德重建之中,或谓通过重建思想道德文化完成文风改革的作法,已为越来越多的古文家所接受。
四是从萧颖士到柳冕,古文运动前驱者在散文如何复古的问题上,作过多种尝试,但新型古文的体制、风范尚未形成,时文之风仍在流行。古文要发展,必须在端正其艺术精神的同时,通过对文体、文风、文学语言的变革,以增强其文学性和艺术美。
在古文运动中,无论理论建树,还是创作成就,柳宗元都足与韩愈媲美。若言首倡古文之功,则应归于韩愈。柳宗元主要是在后半生中,对古文运动的深入发展作出过重要贡献。
受长兄韩会的影响,韩愈自幼好文,很早就有散文复古、宗经、明道的文学观念。“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答李翊书》)。“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其所读皆圣人之书……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上宰相书》)。贞元三年(787)以后四举进士、三试宏辞,便对所试之文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情绪。既言“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答崔立之书》),还上书宰相,直言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从下士之列”(《上宰相书》),埋没治世之才。
大概从中进士第(二十五岁)以后,韩愈就开始结交朋友,向他们宣传散文复古主张。同时,大量写作古文,在创作艺术上不断创新。贞元十三年(797),李翱、张籍已从韩学文,二人先后于贞元十四年(798)、十五年(799)中进士第。十八年(802),权德舆知贡举,陆佐之,韩愈向陆推荐十人,当年登第的就有李翊等四人,另有五人后来也相继登第。李肇说:“韩愈引致后进,为求科第,多有投书请益者,时人谓之韩门弟子。”(《唐国史补》卷下)可见,荐人科考和收召后学、抗颜为师,是韩愈扩大古文写作队伍的基本方法。由于“韩门弟子”众多,加上弟子中的杰出人物如李翱、皇甫湜(贞元十九年与韩结识并从其学文)等,也“以引接后学为务”(《唐国史补》卷下),故天下为古文者众。故柳宗元说:“唐兴,用文理,贞元间文章特盛。本之三代,浃于汉氏,与之相准。”(《柳宗直西汉文类序》)大抵从元和二年(807)以后,古文运动便进入蓬勃发展的时期。
柳宗元由于家居长安,早年就接触应试之文,长于时文写作,故二十一岁即登进士第,二十六岁又中博学宏辞科。自谓“宗元自小学为文章,中间幸联得甲乙科第,专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为文之道”(《与杨京兆凭书》)。又谓“仆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是特博弈之雄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在长安,柳宗元虽与韩愈有过交往,但与其过从甚密的是刘禹锡、吕温和李景俭(见刘禹锡《子刘子自传》)。他们热心探讨的是《春秋》微旨、大中之道,特别关注的是现实政治改革问题。由于韩会是宗元之父柳镇的朋友,李景俭与李翱相知甚深,吕温、李翱、韩愈,都曾从梁肃学文。柳宗元常与吕温“讲德讨儒”(柳宗元《东平吕君诔》),自谓“为道不谬,兄实使然”(《祭吕衡州温文》),因而受到吕温“文为道之饰,道为文之本。专其饰则道丧,反其本而文存”(吕温《送薛大信归临晋序》)一类古文主张的影响,是可能的。何况他“少时”即崇尚西汉古文,赞赏陈子昂诗、文复古所取得的成就,故对韩愈倡导古文,纵未能全力相助,总有乐观其成的态度。这一点,后来果然得到证实。
谪居永州以后,柳宗元把许多精力都用在钻研文章之道和古文创作上。其《与杨京兆凭书》即云:
自贬官来无事,读百家书,上下驰骋,乃少得知文章利病。去年吴武陵来,美其齿少,才气壮健,可以兴西汉之文章,日与之言。因为之出数十篇书,庶几铿锵陶冶,时时得见古人情状。
难得的是,他所形成的散文复古观念和古文审美趣味,竟与韩愈所言大体相同。如韩愈作《毛颖传》为时人所非,柳宗元却撰文热情肯定其怪奇之美和“有益于世”(《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这无疑是对韩愈古文创作的声援,有助于扩大古文运动的影响。事实上,柳宗元不但和吴武陵等人共论散文复古问题,而且指导不少年轻人写作古文。当时向他求教的人很多,他虽不敢以师自居,却谆谆以教。如其所说:“若言道、讲古、穷文辞,有来问我者,吾岂尝瞋目闭口耶?”(《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或当面讲说,或作书以告,柳宗元在南方培养出众多的古文写作者。韩愈即谓“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柳子厚墓志铭》)。这样,柳宗元实际上成了南方散文复古的引导者,于韩愈倡导古文有羽翼之功。
受韩、柳散文复古的影响,刘禹锡也热心古文写作,且于韩、柳之外,自为轨辙,元稹、白居易则分别将古文体制、文风用到制诰、奏议之中。大概到元和年间,学作古文的人便越来越多,古文成为流行文体。赵璘即云:“元和中,后进师匠韩公,文体大变。又柳柳州、李尚书翱、皇甫郎中湜,皆以高文为诸生所宗。”(《因话录》卷三)由于晚唐社会政治、文化思想的演变和古文自身的局限,晚唐古文发展即呈式微之势。纵然此时也出现过一些优秀的古文家(如杜牡、皮日休等)和古文,但总的成就远远不如中唐。
韩、柳等人推动的古文运动得以成功,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复古理论比较合理、实用,二是古文创作成绩斐然。韩、柳适应中唐道德文化危机日甚的社会现实,通过对传统文化的振兴推动文风改革,复古策略本身就富有创造性。其散文复古论实从两个层面作论,一从古文属性、功用出发,强调其宗经、明道和不悖于教化的特点,对古文艺术精神、作者人生取向作出严格规定。而在实践中,又将辅时及物之道、普通人的相生相养之道纳入所明之“道”。使古文既能为经国济民服务,又能用来表达个人的人生遭际和感受。一从古文艺术创新角度出发,关于继承何种散文艺术传统,如何取用古代散文艺术经验,如何处理文章的难、易关系,如何做到辞事相侔,如何做到词必己出,以及如何使用虚字等问题,都有所论述。总的要求是广泛吸纳三代两汉古文(旁及诗、赋)创作艺术为我所用,以期“能自树立”。这不但能彰显古文运动作为文学改革运动的本色,也能给古文写作者切切实实的帮助。
韩、柳等人古文创作成就突出,所作古文,是一种新体古文。新体之新,表现有二:(www.xing528.com)
一是对文体的选择和创新。韩、柳并不专工子、史著述,必求为学术专家;亦不偏重诏令、奏议,必求为朝廷文字;甚至少作论、辨与序、跋,论学兴趣不大。他们看重的是在社会上普遍流行的应世之文,如书牍、碑记、墓志之类;同时又另创新体,如赠序、杂记、杂说之类。故钱穆说:“韩、柳古文运动乃古者家言之复起,其用重在社会,在私家,不重在庙堂、在政府。”“韩、柳以下之古文,大体可谓是上承儒、道、名、法诸子著书之意,此当是古者百家言之遗蜕。”(读姚铉《唐文粹》)所有文体,均用短篇散文为之。新创文体,自是一新俱新;为旧体之文,亦在文章体制、风格、表现方法上大有创新。
二是用以诗为文、以赋为文、以骈文为文等创作方法,以增强古文的文学性和艺术美。韩、柳等以诗、赋为文,其大概略如曾国藩、钱穆所言。所谓“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中,岂诡哉”(曾国藩《圣哲画像记》)。“韩、柳二公,实乃承于辞赋、五七言诗盛兴之后,纯文学之发展,已达灿烂成熟之境,而二公乃站于纯文学之立场,求取融化后起诗、赋纯文学之情趣、风神以纳入于短篇散文之中,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纯文学之阃域,而确占一席地。故二公之贡献,实可谓在中国文学园地中,增殖新苗,其后乃蔚成林薮,此即后来之所谓唐、宋古文是也”(《杂论唐代古文运动》)。至于二公以骈文为文,则主要见于诗意的注入和语句的锻造。
韩、柳的散文复古论,涉及问题很多,除主张复三代两汉散文之古外,还说到如何复古的具体意见。其荦荦大者有四:
一、用“志乎古道”确定古文的艺术精神。韩愈倡导古文,一再强调“志乎古道”的重要性,既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又说:“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可见他倡导古文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志乎古道”。所谓“志乎古道”,就人生取向而言,是要将其人生艺术精神植根于“古道”之上。而“古道”“乃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韩愈《重答张籍书》),又“道莫大乎仁义”(韩愈《送浮屠文畅师序》),故儒家的仁义精神即为韩愈所追求的最高人生艺术精神。他又认为,古文的内在精神是由作者的内在品质所决定的,即“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答尉迟生书》)。这一看法,实已说出古文艺术精神和作者人生艺术精神一致的道理。因而韩愈讲为古文“志乎古道”,也是对古文艺术精神当以儒家仁义之道为本的确定。事实上,韩愈讲古文文体属性,并不限于语词、句式等方面“不类于今(指骈体文)”的特征,而是以具备植根于古道(儒道)的艺术精神为必备条件的。柳宗元称赞他人古文之美,也是兼其为人志乎古道、为文深得古辞之妙而言之,既言“诲之学古道,为古辞,冲然而有光”(《说车赠杨诲之》),又言“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联系他说“苟不悖于圣道,而有以启明者之虑,则用是罪余者,虽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可见他也赞成古文应有以儒道为本的艺术精神。
二、用“明道”和“发其郁积”概括古文的功用。早在贞元八年(792),韩愈就说:“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争臣论》)后来又说:“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送陈秀才彤序》)其所明之道,自为儒道。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明道,固然有阐述儒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上宰相书》)、“使其道由愈而粗传”(《与孟尚书书》)的一面,但更多的是运用儒道明辨是非,黜斥奸邪,弘扬正气即大胆干预现实,以助教化。所谓“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以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不悖于教化”(《上宰相书》)。其《原毁》亦谓“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师说》力破师道不传的陋习,皆属此类。大致其所明之道,有经国济世之道,也有老百姓“相生养之道”,总以“道不远人”(《中庸》十三章)之“道”为主。柳宗元说:“圣人之言,期以明道。”(《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又说:“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虽然他讲的“道”,“其归在不出孔子”(《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属于儒道,但看重的是“道”的实际应用。故一再说“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还说:“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且子以及物行道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为己任,管仲浴以伯济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为道,舍是宜无以为大者也。”(《与杨诲之第二书》)可见,他讲的“道”与国计民生密切相关,实用性强。据此,他进一步指出:“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杨评事文集后序》)而他作《贞符》,欲立“圣主之典”、“抑诡类、拔正道、表核万代”,言其“苟一明大道,施于人代,死无所憾”,都反映出柳宗元以文明道为辅时及物所用的特点。
韩、柳认为古文的功用,还在于“发其郁积”,作不平之鸣,即表现作者的现实人生感受,而这是有益于世、不悖于教化的。韩愈即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送孟东野序》)所谓“不平”,主要指作者的不幸、牢骚,它们激起创作冲动,或如张旭作书一般:“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韩愈《送高闲上人序》)柳宗元说古文“发其郁积”,既谓韩愈作《毛颖传》乃“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以励,其有益于世欤”(《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又谓自己“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潄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愚溪诗序》),“文墨之彬彬,足以舒吾愁”(《答问》),“时时举首,长吟哀歌,舒泄幽郁,因取笔以书”(《上李中丞献所著文启》)。并且指明以古文或诗歌“发其郁积”者,多是有治世之才而无机会“效于当世”的人。所谓“感激愤悱,思奋其志略效于当世,故形于文字、伸于歌咏,是有其具而未得行其道者之为之也”(《娄二十四秀才花下对酒唱和诗序》)。韩、柳主张文以明道,辅时及物,为现实政治、教化服务,同时认为作者也可用古文鸣其不平、发其郁积。实际上二人创作,用力最多、艺术特色最为显著的,是后一类作品。
三、用“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强调古文修辞艺术的重要。韩、柳主张文以明道、发不平之鸣,特别重视古文的修辞艺术。不同于梁肃讲“道能兼气,气能兼辞”(《补阙李君前集序》),也与后来欧阳修说:“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答吴充秀才书》)有别,他们认为文辞和道都是古文得以“成文”的必备条件,二者缺一不可。韩愈明言:“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答尉迟生书》)故其学习古人之文,既“好其道”,“又甚好其言辞”,认为三代之文“辞事相称,善并美具”,且谓“文字暧昧,虽有美实,其谁观之”(《进撰平淮西碑文表》),“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答刘正夫书》)。从他将古之善鸣者分为以道鸣、以术鸣、以文鸣、以诗鸣四类,可见他并不认为“道胜”就能“文胜”,因而十分看重古文的修辞艺术。自谓“酷好学问、文章,未尝一日暂废”(《潮州刺史谢上表》)。“从事于文,实专且久”(《上襄阳于相公书》)。柳宗元反对著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但对明道之文、发其郁积之作的修辞艺术,却非常重视,说“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还说“道假辞而明”(《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学存也,辞不至焉,不可也”(《送表弟吕让将仕进序》),“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杨评事文集后序》)。韩、柳对古文修辞艺术的重视,意义不可低估。它不但彰显古文运动作为文学运动的特色,还带来众多古文家创作艺术的不断创新。
四,用“闳其中而肆其外”和“能自树立”作为“学古道,为古辞”的原则和方法。韩愈自称为文“闳其中而肆其外”(《进学解》)。所谓“闳其中”,实就作者道德、学问、文学艺术修养而言,解决的是作者如何通过学习古道、古辞以“慎其实”(韩愈语)、“诚其中”(柳宗元语)和吸纳古代文学创作艺术经验的问题。“肆其外”,则就古文创作而言。韩愈在《答李翊书》中提出养气说,用以沟通作者道德、学问、文学修养和古文创作的关系。他说:
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柳宗元也指出“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而学者“志于道,慎勿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悫然尔,久则蔚然尔。源而流者,岁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凶年,蓄珠者不虞殍死矣”(《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除强调加强以儒道为本的道德、学问修养“闳其中而肆其外”外,韩、柳还具体说到如何学习、取用古代经典之作和重要文学作品的艺术风格和表现艺术。如韩愈说“凡自唐虞已来,编简所存……奇辞奥旨,靡不通达”(《上兵部李侍郎书》),而“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沉浸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进学解》)。柳宗元也说“自贬官来无事,读百家书,上下驰骋,乃少得知文章利病”(《与杨凭书》),有“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明如贾谊,专如扬雄”(《与杨京兆凭书》)之论。并说为文当“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人都主张对西汉以前的儒家经典和百家之文,博观约取,用其所长而避其所短。而学、用其长,总以我为主。至于如何学、用其长为我所用,则以创新出奇、能自树立为原则。韩愈说,“师古圣贤人”之作应“师其意,不师其辞”(《答刘正夫书》),又说作文“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且谓“惟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南阳樊绍述墓志铭》),就是讲学习古人之文当领会其意,作文应该用自己的语言表述自己的新见,不可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强调的是融古于今,自作新论和自造新语。还说“以古圣贤人为法者”欲有所为,一定要在创作中“能自树立,不因循”。言“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若皆与世浮沉,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答刘正夫书》)。柳宗元也赞成韩愈为文创新出奇、自成一家的主张,不但热情肯定韩文不同于俗的“怪”、“奇”、“俳”,还提出为文当“得其高朗,探其深赜”,超越时人之作。而对模拟、蹈袭之风深恶痛绝,说“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论及如何“肆其外”,柳宗元则提出“凡为文,以神志为主”(《与杨京兆凭书》),强调作者应在最佳精神状态为文,且为文之时,不可“以轻心掉之”、“以怠心易之”、“以昏气出之”、“以矜气作之”(《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严肃的写作态度,亦为“诚其中”所致。二人如此导引创作风气,自易使散文复古运动成为文学革新运动。
除韩、柳的复古理论外,对古文运动影响较大的,还有李翱、皇甫湜的古文主张。二人皆为韩门弟子,所见则出于韩而有异于韩。如论文风取向,韩愈是既尚平易,又重怪奇,但无论平易、怪奇,总要文从字顺,容易理解。而为文或“难”或“易”,完全取决于达意的需要。所谓“无难易,惟其是尔。……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答刘正夫书》)。而他讲的“怪奇”、“难”,并非用语艰深、怪僻而“三四读尚不能通晓”(《答陈商书》)。李翱反对称古文为“一艺”,谓“其能到古人者,则仁义之辞也,恶得以一艺而名之哉”(《答从弟正辞书》)。又谓“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云云(《答朱载言书》),皆与韩说无异。而说为文“创意、造言,皆不相师”(《答朱载言书》),较韩“师其意,不师其辞”,更看重作者的独创性。又批评为文“尚异者”、“好理者”、“溺于时者”、“病于时者”、“爱难者”、“爱易者”,“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答朱载言书》),而独取自然、平易、纡徐、从容的文风,则与韩愈同中有异。
皇甫湜学文于韩,特别欣赏韩文“豪曲快字,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韩文公墓铭》)的一面,故“世称学于韩者,翱得其正,湜得其奇”(章学诚《皇甫持正文集书后》)。其论文,也着意宣扬韩愈尚奇尚怪之说,言“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众,出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铿于乌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答李生第一书》)。“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以文为贵者非他,文则远,无文即不远也。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答李生第二书》)。他提倡“文奇”而顾及“理正”,且谓“奇”乃出于自然,实与韩愈尚奇之论大体相合。只是韩愈论文,尚奇、尚正,兼而有之,且统归于文从字顺,易道易晓。他却是片面尚奇,认为作文“宜难”(其《答李生第三书》即云:“生为易矣,试为仆作难者……恐生乃不能,非不为也。”),又有不同于韩愈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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