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说元结“其心古,其行古,其言古”,称其为“今之古人”(《元君表墓碑铭》)。欧阳修言“次山当开元、天宝时独作古文,其笔力雄健,意气超拔,不减韩之徒也。可谓特立之士哉”(《集古录》卷七“唐元结阳华岩铭”条)。胡应麟则谓“大概六代以还,文尚俳偶,至唐李华、萧颖士、元次山辈,始解散为古文”(《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八丙部《九流绪论》卷中“元子十卷”条)。天宝年间,萧、李、元等都倡导古文,除同尊元德秀道德、学问外,元与萧、李文学革新集团(包括贾至、独孤及等)几无任何联系,其散文复古主张也不尽相同。元结有强烈的政治变革、道德重建意识,向往上古社会的纯朴、真淳。所谓“上古之君,用真而耻圣,故大道清粹,滋于至德,至德蕴沦而人自纯”(《元谟》)。希望“使天下之心皆涵纯朴”(《化虎论》)。而他向往纯朴,是建立在对政治败坏、道德崩溃不满的基础上的。从他在道州为泉水题名为泉、淔泉、汸泉、潓泉、涍泉以驯化百姓,就可看出他实际上提倡的仍是儒家的伦理道德。他作《述时》,亦谓“予愚愚者……乃以因慕古人”,“上全忠孝,下尽仁信。内顺元化,外娭大和”。表明其政治思想、道德意识、人格精神的形成,实有儒、道兼用而以儒学为主的特点。这一点,也影响到他的诗文复古观念。言诗,谓“乐歌自太古始,百世之后,尽无古音”,“尽无古辞”,而欲作“纯古之声”(《补乐歌序》)。又谓“风雅不兴,几及千岁”(《箧中集序》),欲复风雅之古。“欲变时俗之淫靡,为后生之规范”(《刘侍御月夜宴会序》)。言文,亦志在“追复纯古”(《补乐歌序》),即复三代之古(不同于萧、李复三代两汉之古),主张发挥古文刺世、警世、救世的作用。故其《文编序》说,他乱前“所为之文,可戒可劝,可安可顺”,而乱后“所为之文,多退让者,多激发者,多嗟恨者,多伤闵者。其意必欲劝之忠孝,诱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节分,如此非救时劝俗之所须者欤”。由于追复纯古,加上受到元德秀为人“纯朴无缘饰”(《旧唐书·元德秀传》)、为文“率情而书,语无雕饰”(《新唐书·元德秀传》)的影响,元结向往朴拙、简直的文风,而喜好奇古之作。
元结为文,可以分为乱前,乱中、乱后两个时期。元结在“丧乱”前古文创作十分活跃,所作古文以刺世嫉邪,戒君警臣为主。揭露最多、批评最严厉的,是君臣的无道、风俗的败坏和士人道德的沦丧。乱中、乱后所作古文,仍然保持前期创作的基本特色,但救时劝俗倾向日渐突出。这显然与他前为处士、后为官员的身份变化有关。角色的转换,也影响到他对古文文体的选择。前期所作多为杂文,后期多为应世之文和铭文。其中,艺术特色显著的,有三类古文。
一是赋、颂。赋之代表作为《说楚何荒王赋》、《说楚何惑王赋》、《说楚何惛王赋》三篇。三赋皆用梁宠王和君史对谈的形式结构其文,题意见于篇末所说“君史说楚,似欲戒梁;敢愿君王,示鉴不忘”。赋实借说楚王的“荒”、“惑”、“惛”,讥刺唐玄宗天宝年间宫廷生活的奢侈、荒淫和开边不止、劳民伤财。言其倒行逆施,难免亡国之祸。三赋危言惊人,而用语古朴,故苏源明读赋为之惊骇,直谓:“子居今而作真淳之语,难哉!然世自浇浮,何伤之子!”(颜真卿《元君表墓碑铭》)颂之代表作为《大唐中兴颂》。题名曰颂,实为刺讥之作。上元元年(760)七月,李辅国、张皇后矫诏,将唐玄宗由兴庆宫迁往西内,且尽去其身边旧人,监管之严犹如软禁。此举引起众臣不满,颜真卿(时任刑部侍郎)即率百僚上表请问太上皇起居,以示抗议(结果贬为蓬州长史)。次年八月,元结即作此颂。《颂》“以鲁史笔法,婉辞含讥,盖之而章”(范成大《书浯溪中兴碑后》)。一讥肃宗为臣不忠,遽登大位。所谓“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黄庭坚《书磨崖碑后》);二讥肃宗夫妇不孝违伦。《颂》中序文纯为散体,语简意明;正文尽作四言,自然换韵,出语简洁、典雅而无俪句。
二是杂说小品。此类古文,刺世、愤世,锋芒毕露。如《述命》述国家之命、君王之命,中云“圣贤者兢兢然忧伤命性,愚惑然遂忘家国,其由不审不通,丑受、忧求而已”,表面看是讲为人当顺天安命,言语中却带出对玄宗惛惑“遂忘家国”的不满。至于说到现实社会的弊病,更是令人触目惊心,使人感到大难即将产生。其《时化》有云:
於戏!时之化也,道德为嗜欲化为险薄,仁义为贪暴化为凶乱,礼乐为耽淫化为侈靡,政教为烦急化为苛酷。……
时之化也,夫妇为溺惑所化,化为犬豕;父子为惛欲所化,化为禽兽;兄弟为猜忌所化,化为仇敌;宗戚为财利所化,化为行路;朋友为世利所化,化为市儿。……
时之化也,大臣为威严所恣,忠信化为奸谋;庶官为禁忌所拘,公正化为邪佞;公族为猜忌所限,贤哲化为庸愚;人民为征赋所伤,州里化为祸邸;奸凶为恩幸所迫,厮皂化为将相。……
时之化也,山泽化为井陌,或曰尽于草木;原野化为狴犴,或曰殚于鸟兽;江湖化为鼎镬,或曰暴于鱼鳖;神庙化为宫寝,或曰数于祠祷。……
时之化也,情性为风俗所化,无不作狙狡诈诳之心,声呼为风俗所化,无不作谄媚僻淫之辞;颜容为风俗所化,无不作奸邪蹙促之色。……
天宝之“时”,道德、仁义、礼乐、政教、人际关系、为臣之道的恶化,人们情性、声呼、颜容之变,一至于斯!从用语之如锥如刺,可见作者愤极恨极之心,而愤恨之极的背后,隐藏的是一颗悯世忧民之心。这从他继《时化》而作《世化》,极言乱世“四海之内巷战门斗,断骨腐肉,万里相藉”,“人民暗夜盗起求食,昼游则死伤相及”,“人民奔走,非深林荟丛不能藏蔽”,“人民相持于死伤之中”云云,就可看出。将《时化》、《世化》合而读之,可见元结确实已觉察到天宝年间社会危机的存在,并预感动乱即将发生。由于他能从人心不古、人伦恶变、世风浇薄、道德沦丧等人文现象,洞察潜伏其中的社会危机。故其为文痛揭“风俗”之弊,言辞激切。可举两组古文为例。
第一组是洪迈所说《元子》中文和《七不如》七篇。洪迈说《元子》第八卷载方二十国事,略云:“方国之
,尽身皆方,其俗恶圆……圆国则反之。”“恶国之
,男长大则杀父,女长大则杀母。忍国之
,父母见子如臣见君。无鼻之国,兄弟相逢则相害。触国之
,子孙长大则杀之。”(《容斋随笔》卷十四)对此类文字的评价,当如章学诚所言:“洪氏谓其《元子》十卷,悖理害教,今观洪氏所举
方二十国事,是亦愤世嫉邪之意,不以文害辞志,亦自无伤。”(《章氏遗书》卷十三《元次山集书后》)如果说洪迈所举元结所言
方二十国事愤世嫉邪之意还有些隐晦,那《七不如》七篇愤世之意就显明得多。七篇写法,句式相同,各篇篇首依次有云:
“人之毒也,毒于乡,毒于国,毒于鸟兽,毒于草木。”
“人之媚也,媚于时,媚于君,媚于朋友,媚于乡县。”
“人之诈也,诈于忠,诈于信,诈于仁义,诈于正直。”
“人之惑也,惑于邪,惑于佞,惑于奸恶,惑于凶暴。”
“人之贪也,贪于权,贪于位,贪于取求,贪于聚积。”
“人之溺也,溺于声,溺于危,溺于圆曲,溺于妖妄。”
“人之忍也,忍于毒,忍于媚,忍于诈惑,忍于贪溺。”
这是在陈述世风恶变症状,是在抨击包括君主、辅臣在内的许许多多士君子的人品、心术及处世之道。(www.xing528.com)
第二组古文,是“四规”(即《心规》、《处规》、《出规》、《戏规》)、“二恶”(即《恶圆》、《恶曲》)和《自箴》。这一组古文,写的多是有关个人道德修养和出处原则的内容,虽然其中不乏揭露仕途险恶者、嘲讽“虽王公大人,亦不能自主口鼻耳目”者(《心规》)、贬抑世之“盗权窃位、蒙汗万物、富贵始及而刑祸促之者”(《处规》),但主要是讲个人应当如何做人。而通过讲如何做人,显出他的刺世嫉邪。本来元结作《七不如》,就先在《序》中说“元子自愧不如孩孺,不如宵寐……不如草木”,用对一种生活方式的向往,表达他对世人“毒”、“媚”、“诈”、“惑”、“贪”、“溺”、“忍”行为的否定。《心规》以“自主口鼻耳目”为乐,自是对世人“目随人视、耳随人听、口随人语、鼻随人气”以至“封包裹塞”的否定。实际上,作者是用对心灵自由的追求,来批判世人以“口鼻耳目”行“毒”、“媚”、“诈”、“贪”之事的行为。“《出规》意有乎有为,《处规》意有乎有守”(刘煕载《艺概·文概》),亦各有所嫉。《戏规》以“君子不苟戏,无似非(似是而非)”立论,实可引申到对世人“诈”、“惑”行为的否定上去。《恶圆》讲两种人生方式,肯定的是“宁方为皂,不圆为卿;宁方为污辱,不圆为显荣”,厌恶的是“圆以应物,圆以趋时,非圆不预,非圆不为”。《恶曲》赞美的是“古人有恶曲者”,否定的是“苟曲于乡县,以全言行”;“苟曲于邦国,以彰名誉”;“苟曲于天下,以扬德义”。《自箴》则用“我”之“自箴”来否定“时士”教给他的“显身之道”。一立一破,从正嫉邪,态度鲜明。
后期杂文,意在救时者多,能保持前期杂文讽谕特色、风格略有变化的,是作于乾元二年(759)的《时规》。文云:
乾元己亥,漫叟待诏在长安。时中行公掌制在中书,中书有醇酒,时得一醉。醉中,叟诞曰:“愿穷天下鸟兽虫鱼以充杀者之心,愿穷天下醇酎美色以充欲者之心。”中行公闻之叹曰:“子何思不尽耶?何不曰。‘愿得如九州之地者亿万,分封君臣父子兄弟之争国者,使人民免贼虐残酷者’乎?何不曰‘愿得布帛钱货珍宝之物,溢于王者府藏,满将相权势之家,使人民免饥寒劳苦者’乎?”叟闻公言,退而记之,授于学者,用为时规。
小品题名《时规》,实乃借开救时、活民之方,痛斥皇室成员“争国”和王侯将相敛财带给人民的深重灾难,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由于作者后期经常考虑的是:“今日国家行何道得九流鉴清?作何法得侥倖路绝?施何令使人自知耻?设何教使贤愚自分?”(《问进士》第二)故其所作论、议、序、记等,多事关政教,实用性强。
元结杂说小品,大都“危苦激切”(李商隐语),“辞义幽约”(晁公武语)。这一艺术风貌的形成,最重要的原因,是作者为人抗节励志,耿介拔俗,愤世之气太盛,忧世之心太切。其次是他善于运用恰当的表现形式,以“直举胸臆”(吕温语)或“心语相适应”(皇甫湜语)。所作杂文,有三种艺术形式。
其一是托寓言以寄怀。元结托寓言以寄怀,构思尤为谲怪的,是《元子》所载方等二十国事,洪迈称“其说类近《山海经》”(《容斋随笔》卷十四)。其构思确实受到过《山海经》记海外民族涉想奇诡的影响。不同处,在于元结重在写“其俗”之异,以将现实中道德沦丧、伦理蜕变等风衰俗败之弊具象化,以表现他对世风浇薄的愤恨和担忧。论其愤世精神,实承屈骚之志,而寓言风格,实学《庄子》而得其仿佛。
其二是独白直言以述其志。所谓独白直言,是用第一人称自言、直言其志,行文多单刀直入,作论只作论断,不作论述;文辞简约而语语峭直、字字犀利,时发慨叹,辞气越发危苦激切。如《订古》五篇,“订古前世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道”,看似评议古道,实有感于现实中朝廷、皇室五伦沦丧,“至于近世有穷极凶恶者”而发。五篇各写一伦之失,均是直言“吾观”、“吾忧”。合读其文,实可视为由五个段落构成排比的小品,连读而下,更觉其出言之危苦、激切和忧愤之深。他如《七不如》七篇、《自释》,也是独白直言以见其志。
其三是假问对、诘难以伸其意。这是其杂说小品最常用的手法,也是元结古文写作的惯用手法。运用这一方法的好处,首先是便于直率、深入、充分说出尖锐批评时君、时臣、时人、时政、时风的意见;其次是有助于文风的活泼,避免文脉僵滞、运转不灵。具体作法有主客问对(如《元谟》、《演谟》、《系谟》、《时化》、《世化》、《时规》、《心规》、《处规》、《出规》、《漫论》、《自箴》等)、多人问对(如《恶圆》、《恶曲》、《处规》、《化虎论》等),和纳问对于叙事中。考察这一表现手法,应注意到:首先,如此行文,会使杂文有某种程度的故事性,这并非作者刻意追求所致。作者孜孜以求的是通过相互问对直举胸臆以刺世嫉邪。故有些杂文,仅记一问对语,幅短意深,如《世说新语》中小品。其次,将赋中主客问对方式用到杂文中,元结并非第一人,西汉作家用设论形式作文抒愤,对元结建构杂文体制有直接启发。只是汉人之作多写个人牢骚,多调侃语,文风诙谐、幽默,而元结之作多刺世嫉邪,多危苦激切、不掩锋芒,在内容、风格等方面,对前人有所超越。再次,文中所写问对之事、问对之人,绝大多数都是虚构的,即使有其人也未必有其事。这一点显然受到先秦子书,特别是《庄子》创造寓言方式的影响,不过《庄子》假问对编造寓言,是即事以明理,元结是假问对以作议论。大抵元结作文,习惯于假问对以伸其意。除众多杂说小品外,以说理见长的《时议》三篇、《辨惑》二篇、《管仲论》、《述居》、《述时》、《订司乐氏》等,都用到这一手法。就连《二风诗论》说二风创作动机、《箧中集序》批评当时诗风、《元鲁县墓表》纪事颂德,也是用问对方式引出。
三是山水记和山水铭文。元结“雅好山水,闻有胜绝,未尝不枉路登览而铭赞之”(颜真卿《元君表墓碑铭》)。其山水记最有名的是《右溪记》,文云:
道州城西百余步,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欹嵌盘屈,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佳木异竹,垂阴相荫。此溪若在山野,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在人间,则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而置州已来,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乃疏凿芜秽,俾为亭宇,植松与桂,兼之香草,以裨形胜。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刻铭石上,彰示来者。
《记》写右溪景色、作者观景感受及溪名由来。写景突出绿色掩映清溪、水流拍岸,触石有声,显出溪流声色之美,而用语淡雅、朴素。后作议论,感慨不是太深,却也有助于读者想像右溪之美。《记》中写作者由山水之美而念及它“无人赏爱”的感触,对柳宗元借写山水以吐不平之气当有启发。吴汝纶即谓“次山放恣山水,实开子厚先声。文字幽眇芳洁,亦能自成境趣”(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一引)。不过元记“地记”痕迹明显,柳记已成游记;元记简澹高古,柳记丰缛精绝;元记感慨就景言景,柳记感慨因景及人,而柳记构思与元记有相似处。
元结写作山水铭文,有两种情况:
其一是标举和宣扬“君子之道”、“君子之德”。如《异泉铭并序》云:“君子之德,显与晦殊。为此铭者,志道也欤!”《瀼溪铭并序》云:“瀼溪,可谓让矣。让,君子之道也。”“浪士作铭,将戒何人?欲不让者,惭游瀼滨。”《退谷铭并序》云:“於戏退谷,独为吾规。干进之客,不羞游之。”铭文所标举和宣扬的“君子之道”、“君子之德”,多出自儒家伦理观念,也有出自道家理念的。与杂说小品偏于刺世嫉邪不大一样,山水铭文偏于救世劝俗,即针对政教败坏、世风堕落、道德崩溃、人心不古的现实弊端,提倡一种人生观、道德观,以收移风易俗之效。元结热心刻石纪铭,既有重建道德救时劝俗的意义,自不能用作者“喜名”、“好奇”而曲解其写作动机和消解其社会价值。
其二是表现作者耽于水石“惬心自适,与世忘情”的人生乐趣。细分则有三种情况。一即“旌(表扬)”其“尤异”,在“旌”中显露作者的赏爱之心。如《朝阳岩铭并序》、《五如石铭并序》,即为其例。二即作者既“旌”山水之“尤异”,又明言“穷老”其地之心。如《窊樽铭并序》、《阳华岩铭并序》,即为其例。三即写作者已经归隐山林的乐趣。如《浯溪铭并序》,序谓“爱其胜异,遂家溪畔”,“为自爱之,故命曰浯溪”。铭词有谓“水实殊怪,石又尤异。吾欲求退,将老兹地”。《庼铭并序》,序谓“若在庼上,目所厌者远山清川,耳所厌者水声松吹……於戏,厌,不厌也,厌犹爱也。命曰
庼,旌独有也”。铭曰:“功名之伍,贵得茅土。林野之客,所耽水石。年将五十,始有
庼。惬心自适,与世忘情。”皆为其例。
元结爱在山水铭文中写其对山水之异的赏爱和“旌吾独有”的自得意绪,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赋予自然山水以独特的美学意蕴。他将自然山水作为区别于龌龊社会现实的另一天地看待,认为它不但能给人的心灵、性情带来宁静、安适,还能使人的愤世之心、不谐于俗的个性得到抚慰和滋润,甚至以为自然山水具有某种道德境界、人格精神和生存意趣,只接纳“退士”、“逸士”而远拒“俗士”于外。他也欣赏山水景色、物象律动、韵味的美,但总爱把纵览山水以得愉悦和摆脱尘世羁绊联系在一起。他置身山水,感到“惬心自适,与世忘情”,是因为他在注入其独特美学意蕴的山水境界中,找到了在现实中难以找到的人格精神、道德境界的归宿。而“旌吾独有”,反映的是他所追求的人格精神、道德境界因归隐山水而得以实现的自得之趣。他愈写其“与世忘情”、“旌吾独有”,铭文便愈有愤世、刺世、救世的作用。
探讨元结山水铭文美学风格,应注意几点:一是他为之撰写铭文的山水,并非名山大川,而是一些久已荒芜,不为人知,或本来就很一般的无名山、石、溪、泉。二是写到无名山溪地貌特征,总是极言形胜之异,夸张形容以耸人听闻。三是对山水审美价值的肯定,并不限于“爱其胜异”而独称其自然美,还在于对蕴含其中的人文精神充满赞赏、向往之意。而这种人文精神,主要是由作者赋予山水的道德情怀所形成的。弄清这三点,也就明白了元结铭文的美学风格和修辞策略,那就是通过写无名山水之美,阐述、宣扬“君子之道”、“君子之德”和他对这种道德的向往之意。简言之,就是借无名山水宣扬崇高的道德精神。
铭文是一种古老的文体,据说作铭始于黄帝。上古铭文以警戒为主,亦有纪功颂德之作。从秦到晋刻铭于山、为山水作铭的不少,功用则无异于上古之铭。元结继承的是上古铭文意在警戒的传统,若说有变,只是变警戒为劝谕。就题材言,元结铭文选材跳出了上古铭文选材(多为宫廷生活和日常生活中的器物)的范围,受到过秦汉以迄西晋作者为山水作铭的影响。但也有创新处,前人多选名山大川作铭,他却为无名山溪作铭;前人铭山或纪战功,或警告梁、益之人不要恃险作乱,皆语涉军国大事,政治性强;元结作铭则致力于道德重建,文化味浓。又元结铭文疏于体物,少有形容,出语“弘(立意高远)润(语词润泽)”,有“义典(典雅不俗)”、“文约(精警简约)”之美,拿它们和杂说小品的危苦激切、多狂狷之言相比,愈显出平和、朴质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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