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古文运动之源,当追溯至陈子昂的诗歌复古活动;论古文运动的先驱者,应言及萧颖士、李华、元结、独孤及、韩会、梁肃、柳冕等人。
萧颖士(707—759),字茂挺,兰陵(今山东苍山)人。开元二十三年(735)进士及第,次年至吏部对策第一,官授金坛尉,因故未赴任。天宝元年(742)补秘书正字,八载(749)自集贤校理调为广陵大都督府参军事。十载待制史馆,因李林甫作梗,中途免官。十五载为广陵郡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兼御史中丞李成式掌书记,后为扬州功曹参军。安史之乱结束前四年,殁于汝南。
萧颖士少有文名,十九岁即科考及第,接着对策折桂,后又受到前辈张均、韦述等人的器重,于是名闻天下。不但青年才俊对其执弟子礼,而且倭国遣使入唐求“萧夫子”东渡为师。他也爱援引后进,所援引者皆成天下名士,士林中人皆呼其为“萧功曹”。不过,他为人“狂率不逊”(《旧唐书·萧颖士传》)。“恃才傲物,夐无与此”(《唐摭言》)卷三)。为人刚克,“若百炼之钢,不可屈折”,做事有些偏激,以致“贬恶太亟,奖能太重”(李华《三贤论》)。
萧颖士自谓“平生属文,格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人。魏晋以来,未尝留意,又况区区咫尺之判,曷足牵丈夫壮志哉”。又谓“丈夫生遇升平时,自为文儒士,纵不能公卿坐取……尚应优游道术,以名教为己任,著一家之言,垂沮劝之益,此其道也”。还说自己“经术之外,略不婴心”,而最重视的经书是《春秋》,因为它“托微词以示褒贬,全身远害之道博,惩恶劝善之功大”(《赠韦司业书》)。认为屈、宋“文甚雄壮而不能经”,司马相如之文“不近风雅”,“近日陈拾遗子昂文体最正”(李华《扬州功曹萧颖士文集序》)。可见,萧颖士论文,一,强调文章具有风雅精神,应为教化服务,有沮劝之功;二,主张文章复古,复六经之古,特别是恢复《春秋》“托微词以示褒贬”的艺术精神和“易简”文风(《为陈正卿进续尚书表》);三,反对饰其词而遗其意的骈体文风,明言为文不可“尚形似,牵比类,以局夫俪偶,放于奇靡”(《江有归舟三章序》)。萧颖士有志于修史,以为《春秋》为“百王不易法”,而《史记》乃“叙事依违,失褒贬体,不足以训”。曾“起汉元年讫隋义宁编年,依《春秋》义类为传百篇”(《新唐书·萧颖士传》)。故其古文观念带有史评色彩。但他提出的为文当宗经致用,有简易之风,却为后来许多古文家所接受。
萧颖士今存文章,最能显现其性情、胸襟的,是赋与书。其赋多泄愤抒怀之作,如《伐樱桃树赋》是讥刺宰相李林甫的,中谓“擢无用之琐质,因本枝而自庇。洎枝干而非据,专庙庭之右地。虽先寝而或荐,岂和羹之正味”,可谓指桃骂李,与其《白鹇赋》、《庭莎赋》等咏物以抒怀一样,都是用的比兴手法。萧书最著名的,是他写给国子司业韦述的《赠韦司业书》。此书五千余言,将作者平生经历、个性特征、读书为文的特点、史学文学见解,以及志愿所在,一一述及。真是“心有所存,不能自已”。出语如同晤谈,文字“易”则易矣,“简”则未必。
李华(717?—774?),字遐叔,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人。开元二十三年(735),与萧颖士同登进士第。天宝二年(743)中博学宏辞科,任秘书省校书郎。十一载(752)拜监察御史。十五载(756)为安禄山所获,署伪凤阁舍人。至德三载(758),贬杭州司户参军,因病去职,卒于家。
史载萧颖士“所与游者”甚多,“独华与齐名,世号‘萧、李’”(《新唐书·萧颖士传》)。“华爱奖士类,名随以重”(《新唐书·李华传》)。自谓“华尝学古”(《润州丹阳县复练塘颂并序》),“我思古人之道”(《送房七西游梁宋序》)。李华古文观念,与萧颖士大体相同。他说:
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立身扬名,有国有家,化人成俗,安危存亡,于是乎观之。宣于志者曰言,饰而成之曰文。有德之文信,无德之文诈。……夫子之文章,偃、商传焉;偃、商没而孔伋、孟轲作,盖六经之遗也。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文顾行,行顾文,此其与于古欤!
——《崔沔集序》
可见李华论文,也主张复古,主张宗经致用,主张将为文和“立身扬名,有国有家,化人成俗”的实际活动联系起来,要求“援六经,伸百氏,覆以时事”(《杨骑曹集序》)。而强调宗经,并不把学习对象限制在经书内,认为子、史如《左氏》、《国语》、《尔雅》、《荀》、《孟》等,也是“将求致理”的基本书籍。同时,他在《质文论》中指出“天地之道易简,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有崇尚文风“易、简”之意。而言及质文关系时,又认为“质弊则佐之以文,文弊复之质,不待其极而变”,表明他既尚“易、简”,又主张质文相济。李华表述文论主张的文章,如《萧颖士文集序》、《杨骑曹集序》、《质文论》等,多写在安史乱中、乱后。基本观点虽与萧颖士(今存文多作于乱前)相同,其现实针对性似乎更强。
李华为文,独孤及说是“本乎王道,以五经为泉源……非夫子之旨不书,故风雅之指归,刑政之本根,忠孝之大伦,皆见于词”(《赵郡李公中集序》)。《新唐书》本传言其“文辞绵丽,少宏杰气”。大抵李华之文,大多具有以儒道为本的艺术精神和施行教化的社会功能,文风则有前后之变。乱前之文,尤其是赋颂之作,像《含元殿赋》(三千余言)、《吊古战场文》,确实“文辞绵丽”,乱中、乱后所作论、序、书、记之文,则显得质朴、平易。具体说,像《吊古战场文》,借古讽今,立意自在结句“守在四夷”,即愿朝廷行王道、施仁义于四邻,以得边地安宁。文章写法则以赋体为文,不单段段用韵,且描叙其景、其事极铺陈、形容之能事。如云: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根,凜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文中多用四言、六言组成的对句(不少短句句中自对),又多用助词(包括叠用助词)而不乏散句;既层层摹写,道尽凄惨景象;又连作慨叹,带出沉痛议论。虽是骈散兼用,却文辞绵丽,近于骈体者多。
后期所作如《质文论》、《三贤论》、《正交论》、《卜论》,《与表弟卢复书》、《与外孙崔氏二孩书》和诸多厅壁记等,大都骈体成分锐减,以至纯作散体,而文风趋于平实。如《卜论》有言:
龟不伤物,呼吸元气,于介虫为长而寿。……愚未知夫天地之心、圣达之谟,灵之寿之,而夭戮之。脱其肉、钻其骸,精气复于无物,而贞悔发乎焦朽,不其反耶?……专任道德以贯之,则天地之理尽矣,又焉假乎蓍龟乎?又焉征乎鬼神乎?子不语,是存乎道义也。
《杨骑曹集序》有言:
开元、天宝之间,海内和平,君子得从容于学,于是词人材硕者众,然将相屡非其人,化流于苟进之俗,故体道者寡矣。
《中书政事堂记》有言:
自君弱臣强之后,宰相主生杀之柄,天子掩九重之耳,燮理化为权衡,论思变成机务,倾身祸败,不可胜数。
《与外孙崔氏二孩书》有言:(www.xing528.com)
吾小时犹省长幼,每日两时栉盥,起居尊行,三时侍食,饮食讫然后敢食,犹责不如礼。今者诸子日出高眠,争览盘器,何曾有此仪!世教如此,何得不乱!……妇人亦要读书解文字,知今古情状,事父母舅姑,然可无咎。……今此礼凌夷,人从苟且,妇人尊于丈夫,群阴制于太阳,世教沦替,一至于此,可为堕泪。……中年至西京市,帽行乃无帷帽,貂帽亦无。男子衫袖蒙鼻,妇人领巾覆头。向帷帽幂离,必为瓦石所及。此乃妇人为丈夫之象,丈夫为妇人之饰。颠之倒之,莫甚于此。
都表明李华后期为文,多能结合开、天以来政治、道德、教化、风俗之弊,反思国家纲纪陵替、动乱兴起的原因,和社会现实结合得紧。而纯作散体,句子长短不拘,且语言朴质,易道易晓。
此外,从他的一组杂文(包括《言医》、《贤之用舍》、《君之牧人》、《国之兴亡》、《才之小大》、《字诀》),还可看出其后期散文用语简洁、文风活泼的特点。如《贤之用舍》云:
上之于贤也,患不能好之。好之也,患不能求之。求之也,患不能知之。知之也,患不能任之。任之也,患不能终之。终之也,患不能同其心而化于道。是故士贵夫遇,惧夫遇而不尽也。
《贤之用舍》实就“上”、“士”两方说来。说“士”从说“上”推演而出,说“上”系用类似顶真的句法逐一引出论断。由于多说论点而少作论述,故言词简。
独孤及(725—777),字至之,洛阳人。天宝十三载(754)以洞晓玄经对策上第,补华阴尉。代宗即位,拜左拾遗,迁太常博士、礼部员外郎。后相继任濠州、舒州刺史,卒于常州刺史任上,谥曰宪。
独孤及为学“博究五经,举其大略,而不为章句学”,为人“体黄老之清净,包大雅之明哲”,“本仁祖义,而文以礼乐”(梁肃《独孤公行状》)。他曾师事李华,古文观念与李华相近。一,反对骈体文风,赞成散文复古。他在《赵郡李公中集序》中,批评一些骈文“作者往往先文字而后比兴,其风流荡而不返,乃至有饰其辞而遗其意者,则润色愈工,其实愈丧。及其大坏也,俪偶章句,使枝对叶比,以八病四声为梏拲,拳拳守之,如奉法令。……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犹木兰为舟、翠羽为楫,玩之于陆而无涉川之用”。同时热情肯定陈子昂的“以雅易郑”,赞扬萧颖士、李华、贾至等人在天宝年间“勃焉复起,振中古之风,以宏文德”。
二,坚持宗经致用。独孤及曾说:“为学在勤,为文在经;勤则能深,经则可行。”(梁肃《独孤公行状》)“为文在经”,主要是指古文艺术精神以儒道为本,也指古文文风以儒家经典为模范,因为他还说过“后世虽有作者,六籍其不可及已”(梁肃《独孤及集后序》)。但他强调宗经,是和施行教化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他“不读非圣之书,非法之言不出诸口,非设教垂训之事不形于文字”(梁肃《独孤及集后序》)。
三,文质并重。他说:“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为用,亦犹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济。”(《赵郡李公中集序》)又说:“荀、孟朴而少文,屈、宋华而无根,有以取正,其贾生、史迁、班孟坚云尔。”(梁肃《独孤及集后序》)赞美他人文辞,则谓“直而不野,丽而不艳”(《萧府君文章集录序》)。可见,他所向往的是文质兼具的文风,取法对象除“六籍”外,还有贾谊、司马迁、班固之文。此外,他还教诲青年学者“先道德而后文学”(梁肃《独孤及集后序》),说“文章可以假道,道德可以长保。华而不实,君子所丑”(梁肃《祭独孤常州文》),十分重视作者的人格修养。
独孤及为文,或如梁肃所说:“操道德为根本,总礼乐为冠带。以《易》之精义、《诗》之雅兴、《春秋》之褒贬,属之于辞。故其文宽而简,直而婉,辩而不华,博厚而高明。论人无虚美,比事为实录。天下凛然,复睹两汉之遗风。善乎中书舍人崔公祐甫之言也,曰:‘常州之文,以立宪、诫世、褒贤、遏恶为用,故议论最长。……峻如嵩、华、浩如江、河’。”(梁肃《祭独孤常州文》)大抵独孤及的古文,除具备“立宪”、“诫世”的功用外,主要特点是长于议论,语词简明,不乏峻峭之姿、浩荡之势。而长于议论,主要表现为识见过人。如其《仙掌》、《函谷》二铭,即“格高理精,当代词人无不畏服”(崔祐甫《独孤公神道碑》)。《仙掌铭并序》实就华山仙掌峰作论,用自然宇宙观对巨灵劈山造河作出新的解释,以破“诙诞不经”之说。序谓“创宇宙,作万象,月而日之,星而辰之,使轮转环绕,箭驰风疾,可骇于俗有甚于此者。徒观其阴无眹,未尝骸焉”。意谓睹“仙人掌”本不必骇,而其造语有不拘于常规者。《序》末云:
夫以手执大象,力持化权,指挥太极,蹴蹋颢气,立乎无间,行乎无穷,则捩长河如措杯,擘太华若破块,不足骇也。世人方以禹凿龙门以导西河为神奇,可不为大哀乎?峨峨灵掌,仙指如画,隐辚磅礴,上挥太清。远而视之,如欲扪青天以掬皓露,攀扶桑而捧白日,不去不来,如飞若动,非至神曷以至此?
中写造物者造物神工,形象巨大,气势纵横。而赞美其神工时,写出仙掌峰的神形之态(就形如仙人掌展开想像),足见其文采飞动的一面。显然,铭序观念、写法都受到过道家散文的影响。《古函谷关铭并序》,言关塞险隘未必就能守国,关键在于人事,则立意较深而更有现实针对性。
《延陵论》(即《吴季子札论》)是一篇历史人物论。传统看法,以为季札让国乃是大贤,此论开篇即谓季札非孝、非公、非仁、非智,言其让国“是徇名”而非“至德”,由此带来吴国二代而亡,更是不贤。末谓:“独守纯白,不干义嗣,是洁己而遗国也。吴之覆亡,君实阶祸。且曰非我生乱,其孰生之哉!其孰生之哉!”可谓情感激越,气盛语急。独孤及作论,往往论自己出,且立论新颖、深刻。其长于议论的特点,也反映在类似人物论的谥议中。而所作记(如《风后八阵图记》),议论亦在在有之。
独孤及今存送别序二十多篇,大都行文简而有法,抒怀、叙事转折自如。如《送韦司直还福州序》云:
远别非难,行路难;行路非难,相逢难。始者与吾子会于抚,以吾一日长乎子,子尝敦弟兄之好而不吾先。自云摇雨散,凡四悲秋而一会面,亦既道旧,别又继之,斯已可以怆矣。然君子患德之不逮,不患人不我知。吾子克慎厥身,以荷先大夫之覆露,贲然将命,为司直,被服文行而镞砺之,扬其家声,吾惟子之望。岂行迈与聚散,足贻志士之忻戚乎?是别也,只以歌咏贶吾子而已。
《送李白之曹南序》云:
曩子之入秦也,上方览《子虚》之赋,喜相如同时。由是朝诣公车,夕挥宸翰。一旦襆被金马,篷累而行,出入燕、宋,与白云为伍。然则适来,时行也;适去,时止也。彼碌碌者徒见三河之游倦、百镒之金尽,乃议子于得失、亏成之间,曾不知才全者无亏成,志全者无得失,进与退于道德乎何有?是日也,出车桐门,将驾于曹。仙药满囊,道书盈箧,异乎庄舃之辞越、仲尼之去鲁矣。送子何所?平台之隅。短歌薄酒,击筑相和。大丈夫各乘风波,未始有极,哀乐且不足累上士之心,况小别乎?请偕赋诗,以见交态。
两篇送别序都立意高远,前篇叙别情而出以勉励之词,后篇安慰李白而出以通达之论。至于语言朗畅、明快,则为其共同特征。而后篇颇有李白送别序风味,只是行文完全以散句为主。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