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司空图的诗作、诗论
司空图(837—908),字表圣,自号知非子、耐辱居士,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人。咸通末年(874)中进士第。黄巢占领长安,僖宗次凤翔,司空图官至中书舍人。后来昭宗召他为谏议大夫、兵部侍郎,他托以足疾还中条山王官谷。他在中条山中构筑亭榭,作诗绘画,自言“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自赏诗”(《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又曾预置冢棺,遇胜日则引宾客在墓穴中赋诗酌酒。朱温代唐,他绝食而死。
司空图诗作甚多,主要学王维、孟浩然一派。诗中常有一些写景的妙句,诸如“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华下送文浦》),“雨微吟思足,花落梦无聊”(《下方》),“草嫩侵沙短,冰轻著雨消”(《早春》),“孤屿池痕春涨满,小阑花韵午晴初”(《光启四年春戊申》)。司空图写景虽能如画,可惜意境不深,有些诗近于单纯写景。比如《独望》:
绿树连村暗,黄花出陌稀。
远陂春草绿,犹有水禽飞。
有时他写到社会动乱,也只是发出低声的喟叹。如其《重阳山居》:
诗人自古恨难穷,暮节登临且喜同。
四座宾朋兵乱后,一川风物笛声中。
菊残深处回幽蝶。陂动晴光下早鸿。
明日更期来此醉,不堪寂寞对衰翁。
司空图诗多有新隽、闲澹之美,用语平淡,不尚雕琢。七绝偶有使用奇字奇语者,如《杂言》谓“鸟飞飞,兔蹶蹶,朝去暮来驱时节。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粘日月”,即是。总的特点,仍未脱晚唐习气。
司空图对唐诗发展的最大贡献,是他提出了“辨味”说,所谓“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而其味在“酸咸之外”(《与李生论诗书》)。他讲的“诗味”,“存在于表现各种情景的诗中”,“不只是关系到内容,还关系到形式,以及内容与形式相结合的程度”(王文生《中国美学史》第三章第二节)。他在诗论著作《诗品》中,提倡诗要含蓄,要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他把诗的风格分成二十四品,每品用十二句四言韵语加以表述,十二句话是一连串的比喻。他标明的二十四品,是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虽有二十四品,但品与品之间界限模糊。即使每一品的特点,也只能就每段韵文所提供的形象得其仿佛。不过有些韵文言词华美,形象鲜明,具有诗的意境。比如: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予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水采。薄言情晤,悠悠天钧。(自然)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典雅)
司空图的“韵外之致”,就是讲诗的言外之意,即刘勰说的“情在词外”,钟嵘讲的“文已尽而意有余”,皎然说的“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的“文外之旨”(《诗式》),王昌龄说的“每至落句,常须含思,不得令语尽思穷”(《诗格》)。他强调含蓄蕴藉,因此要求托物言志,要创造“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与极浦书》)。所谓“象外之象”,前一个“象”是指诗中形象,后一个“象”是指读者借助于诗中形象,结合自己的生活感受所领会到的意象。要使诗具备“象外之象”,作者创作时就要“思与境偕”(《与王驾书》),即诗人的意趣要与所写的形象浑然一体。这些意见对于诗的创作和鉴赏都是有益的。
大抵司空图论诗,推崇王维、韦应物等人的“澄淡精致”,“趣味澄夐”,而对元、白的浅露大不满意。他说:“右丞、苏州,趣味澄夐,若清风之出岫……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与王驾书》)又说:“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与李生论诗书》)这种爱恶与他后期作为隐士的生活经历有关,直接影响到他的诗歌创作和理论建设。
司空图的“辨味”说揭示诗歌美在情味的本质特征,连同他赏爱“澄淡精致”、“趣味澄夐”之诗的审美趣味,对后人都有很大的影响,严羽的妙悟说、王士祯的神韵说、袁枚的性灵说,都和司空图的诗歌理论有相通之处。袁枚甚至模仿《诗品》的形式写了《续二十四品》。
二、韩偓的诗歌
韩偓(844—923),字致尧,自号玉山樵人,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他是李商隐的姨侄,小时即有诗名。商隐曾写诗赞他“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指偓父韩瞻)声”(《兼呈畏之员外》)。唐昭宗龙纪元年(889)进士及第。天复(901—904)中为翰林学士,迁中书舍人。从昭宗幸凤翔,进兵部侍郎、翰林承旨。昭宗几次拜他为相,他都辞让不受。韩偓身处奸雄、群小之间,自立议论,不至诡随,终因得罪军阀朱全忠,被排挤到濮州做司马。当时昭宗流涕说:“我左右无人矣!”天佑六年(909),复召为学士,韩偓不敢入朝,挈其家往闽中依王审知而卒。
韩偓是晚唐的重要诗人。早年作诗多写男女之情,称香奁诗。后入朝为官,内预秘谋,外争国是,屡触逆臣之锋,常怀君国之忧,又有去国之恨,目睹唐亡,哀痛更深,发而为诗,诗风即变。故韩偓诗歌,实有两种艺术风貌。
一是慷慨悲凉,风骨遒劲。具有这种艺术风貌的诗,多写用世之志、爱君忧国之心和亡国之痛。抒怀言志,可谓吐忠愤之气,发苍凉激楚之音。如云:
晚凉闲步向江亭,默默看书旋旋行。
风转滞帆狂得势,潮来诸水寂无声。
谁将覆辙询长策,愿把棼丝属老成。
安石本怀经济意,何妨一起为苍生。
——《有瞩》
故都遥想草萋萋,上帝深疑亦自迷。
塞雁已侵池籞宿,宫鸦犹恋女墙啼。
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强魂必噬脐。
掩鼻计成终不觉,冯无路鸣鸡。
——《故都》
岸上花根总倒垂,水中花影几千枝。
一枝一影寒山里,野水野花清露时。
故国几年犹战斗,异乡终日见旌旗。
交亲流落身羸病,谁在谁亡两不知。
——《伤乱》
《有瞩》为明志之作。颔联写国家危急、无人靖乱之势,后二联说自己有经世济时之志,希望有人起用自己。《故都》写亡国之悲。昭宗为朱温劫迁,长安遂墟,乃称故都。后二联写“烈士”、“强魂”不甘唐亡、欲报其仇的悲愤和无奈举止,慷慨悲哀,情见乎词。《伤乱》实写唐末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灾难。首联用比喻写生灵涂炭,次联仍用比喻写君子投闲,小人冒宠,后二联直说因乱离而伤心。诗中频频使用重叠字眼(如“花”、“水”、“枝”、“影”、“野”等字)写成萧疏、乱离景象,表现力强。韩偓诗中纪乱和乱后惨象,多具体而微,能补正史之不足。如其《乱后却至近甸有感》有云:
狂童容易犯金门,比屋齐人作旅魂。
夜户不扃生茂草,春渠自溢浸荒园。
又《自沙县抵龙溪县,值泉州军过后,村落皆空,因有一绝》云:
水自潺湲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
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就将乱后农村破败、萧瑟景象写得历历如见,非身经其地者不能道,而且描叙中充满诗人悯时愤世的人文情怀。(www.xing528.com)
二是柔姿婉骨,绮艳新巧。具有这种艺术风貌的诗,多写男女之情,或径称香奁诗。其香奁诗,远绍宫体诗风,近学温(庭筠)、李(商隐)之作,总以绮艳、新巧为特色。细分则有两类,一类属于效仿宫体者,着意写女子体态举止之美或详写男女欢爱活动。如《五更》云:
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
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
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
光景施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
前四句实写偷情之事,和南朝同类题材宫体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如《咏浴》、《昼寝》等,皆属此类。高秀实说“韩偓《香奁集》,丽而无骨”(许《彦周诗话》引),当就此类诗作而言。另一类是表现少女的纯情和娇憨神态,显得清新活泼的诗。如云:
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
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偶见》
学梳松鬓试新裙,消息佳期在此春。
为要好多心转惑,遍将宜称问旁人。
——《新上头》
髻根松慢玉钗垂,指点花枝又过时。
坐久暗生惆怅事,背人匀却泪胭脂。
——《松髻》
三诗皆用细节表现少女情思,描写工细,不乏传神之笔。此类诗中,还有寓情于景或只表达其意而不尽写其情的。如名篇《已凉》云: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血屏风画折枝。
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
便是通首布景,而景中有人,如一幅工笔仕女图,种种情事,虽未明说,却能令人思而得之。又如《闻雨》云:
香侵蔽膝夜寒轻,闻雨伤春梦不成。
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
即写意而不及情,只写景物、声响(雨声、玉钗敲打枕函声),而女子伤春怀人之意自在其中。此类诗大都词致婉丽,有些作品字面上全写景物,其情其意殊难领会,纯以意境动人。如《夜深》云:
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
诗写庭院之景,景中秋千提示我们,楼阁中定有一剪灯听雨的少女,在春寒料峭、烟雨朦胧的深夜,少女情思如何涌动,你只能凭诗中意象去想像。
和李商隐寓寄托于恋情诗一样,韩偓有些艳情诗也是“寓感”良深的咏怀之作。如《偶见》云:
千金莫惜旱莲生,一笑从教下蔡倾。
仙树有花难问种,御香闻气不知名。
愁来自觉歌喉咽,瘦去谁怜舞掌轻。
小叠红笺书恨字,与奴方便寄卿卿。
周珽即将其与李商隐托于臣不忘君、叹其不遇的《无题》诗并论,谓“观致尧《偶见》诗,寓感良不浅,秾丽清婉,极其描写,莫以寻常艳诗目之”(《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与此相关,韩偓也有借写“惜花”、“哭花”的强烈感受,来表达他的忧国之心和身世之悲的。如云:
皱白离情高处切,腻香愁态静中深。
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
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
——《惜花》
曾愁香结破颜迟,今见妖红委地时。
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
——《哭花》
《惜花》句句惜花,实句句暗指时事,写唐亡之恨。《哭花》,首句言花开之迟,次句言花谢之惨,第三句言当为花而哭,末句出语新奇,说花谢委地如同“夜来风雨葬西施”一样令人悲哀。表面看,诗人在为花的迟开骤败而哭,实乃诗人借哭花一抒胸中郁悒,所谓“致尧悲感身世,牢落结塞之怀,俱于此句中一恸矣”(黄叔灿《唐诗笺注》)。
晚唐诗风主要有两种走向,一是学白居易新乐府体,一是学温(庭筠)、李(商隐)的绮丽,而常用的诗体为近体。韩偓的香奁诗,明显受温、李的影响,其慷慨悲凉之作,应是他对晚唐诗歌发展的独特贡献。就诗体而言,他最擅长的是七律,其诗写其忠亮大节、亡国悲愤,实于杜甫之外别树一帜。又诗中多写景物而少用典故,与李商隐所作亦大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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