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晚唐各种社会矛盾的尖锐化、表面化，特别是农民起义不断发生，许多睁眼看世界的知识分子进一步认识到朝廷的腐朽、社会的腐恶，于是写诗作文，揭露社会疮痍。在诗歌史上，出现了一个继承杜甫、白居易写实传统的创作潮流，代表人物有皮日休、陆龟蒙、罗隐、聂夷中、杜荀鹤等人。
一、皮日休的诗歌
皮日休（834？—883？），字逸少，又字袭美，襄阳（今属湖北）人。年轻时可能种过田，曾隐居鹿门山饱读诗书，家境不是太贫寒。他考过几次进士，并将自己的诗文编为《皮子文薮》以作干谒之用。唐懿宗咸通八年（867）登进士第，做过苏州刺史崔璞的郡从事，与吴地世族后裔陆龟蒙递相唱和，后入朝为太常博士。黄巢起义，他参加过起义军。但何时何地参加，是自愿还是胁迫，无从考证。黄巢都长安，皮日休做过翰林学士。他的死也是个谜，不知是为官军所杀，还是为黄巢所杀。
皮日休十分推崇孟子，曾上书请将孟子学说立为取士的科目。孟子民贵君轻的思想，弑恶道之君无罪的观念，对他的世界观和创作都曾产生过大的影响。论诗则秉承白居易提倡新乐府的主张，强调诗歌的社会功能，以为“乐府，盖古圣王采天下之诗，欲以知国之利病、民之休戚者也。……诗之美也，闻之足以观乎功；诗之刺也，闻之足以戒乎政”（《正乐府序》）。因而欣赏杜甫、白居易的写实之作，但对孟浩然、李白等人的诗也评价很高。
皮日休爱作组诗，而且组诗多有长篇序言。著名的有《三羞诗》三首、《正乐府》十篇、《七爱诗》七首、《太湖诗》二十首、《茶中杂咏》十首，以及题陆龟蒙临顿屋壁十首、《酒中十咏》、《馆娃宫怀古五绝》等。其中《三羞诗》三首，一诗一序，其结构形式，实是对白居易新乐府诗的发展。如其三序云：
丙戌岁，淮右蝗旱……见颍民转徙者，盈途塞陌，至有父舍其子，夫捐其妻，行哭立匄，朝去夕死。呜呼！天地诚不仁耶，皮子之山居，
有袭，
有炊，晏眠而夕饱，朝乐而暮娱，何能于颍川民而独享是为，将天地遗之耶。因羞不自容，作诗以唁之。
诗即就序中所说内容，感慨而敷衍成篇。说民众遭难，即谓“天子丙戌年，淮右民多饥。就中颍之汭，转徙何累累。夫妇相顾亡，弃却抱中儿。兄弟各自散，出门如大痴。一金易芦蔔，一缣换凫茈。荒村墓鸟树，空屋野花篱。儿童啮草根，倚桑空羸羸。斑白死路旁，枕土皆离离”。说自己羞愧，则谓“粵吾何为人，数亩清溪湄。一写落第文，一家欢复嬉。朝食有麦
，晨起有布衣。一身既饱暖，一家无怨咨。家虽有畎亩，手不秉镃基。岁虽有札瘥，庖不废晨炊”。构思与白居易《观刈麦》有相同处，只是描叙过于琐碎。《正乐府》十篇，是诗人在创作中有意学习白居易新乐府而略有创新的作品。所谓创新，主要是将白诗“首章标其目”用小序标明题旨的作法，变为用倾向性明显的语词标题，如《卒妻怨》、《哀陇民》、《贪官怨》等，即是。其中《橡媪叹》，就是写诗人在稻熟之时拾橡子以充冬粮的感叹。诗云：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岗。
伛偻黄发媪，拾之践晨霜。
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
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
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
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
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厢。
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
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
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
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
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
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
诗写老媪拾橡子的场面，以“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为背景，更显出赋税之重。诗中指斥贪官、狡吏之狠，和他所说的今之置吏“将以为盗”是一致的。篇末实说当今皇帝连诈行仁义的田成子都不如，虽然出语含蓄，却难掩诗人的愤慨。
从此诗可以看出皮日休乐府诗有三个特点：一是诗中所写皆为“可悲可惧”之事，诗人以同情、忧惧的态度揭露社会问题，有使统治者“闻之足以戒乎政”的用心，但与白居易将作新乐府作为进谏的补充手段不同，故其诗叙其事必明说“吾”之感受，以“显其志”。二是诗中叙事概括性强、说明语多，少有故事情节。不过叙事题材单一，主题明确。三是语言质朴无华，哀、叹、怨、愤，显露无遗，诗风明快、平易。
除《三羞诗》、《正乐府》等直接表现民生疾苦的诗以外，皮日休还有一些小诗，颇能反映他对贫民、贫士的同情。如《蚊子》即谓“贫士无绛纱，忍苦卧茅屋。何事觅膏腴，腹无太仓粟”，《偶书》直说“大笑猗氏辈，为富皆不仁”。而《金钱花》云：
阴阳为炭地为炉，铸出金钱不用模。
莫向人间逞颜色，不知还解济贫无？
咏物而言及人事，抨击的仍是为富不仁者。其怀古诗则有意新语奇的特点。如云：
绮
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
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
——《馆娃宫怀古五绝》其一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汴河怀古》二首其二
二诗均从翻案角度作论，学的是杜牧怀古咏史诗的手法。此外，皮日休和陆龟蒙学元、学白，写有不少次韵酬和之作，它们多至数百言，往来至数十首，无论内容和表现技巧都不足称道。
二、陆龟蒙的诗歌
陆龟蒙（？—882），字鲁望，自号甫里先生、天随子、江湖散人，苏州吴（今江苏吴县）人。咸道六年（865），入睦州刺史陆墉幕。九年（868）应举，不中。十三年（872）入张抟湖州幕，乾符二年（875）、三年（876）随抟入庐州、苏州。后居松江甫里，多所论撰。陆龟蒙与皮日休交契甚深，迭有唱和，诗风相近，世称“皮、陆”。
陆龟蒙反映社会问题的诗不多，但他对时政之弊的认识是深刻的。其《江湖散人歌》即云：
四方贼垒犹占地，死者暴骨生寒饥。
归来辄拟荷锄笠，诟吏已责租钱迟。
兴师十万一日费，不啻千金何以支。
只今利口且箕敛，何暇俯首哀
嫠。
《新沙》言及赋税之多，无孔不入，云：
渤澥声中涨小堤，官家知后海鸥知。
蓬莱有路教人到，应亦年年税紫芝。
《筑城词》二首说劳役之重，云：
其一
城上一掊土，手中千万杵。
筑城畏不坚，坚城在何处？
其二
莫叹将军逼，将军要却敌。(www.xing528.com)
城高功亦高，尔命何足惜。
《新沙》出语尖刻，足见诗人积愤之深。《筑城词》其一讲筑城不如修德，对劳役沉重有谴责意，但话说得含蓄。其二明说筑城只为将军立功，何惜人命。直言讥刺，语带愤恨。
陆龟蒙作有渔具诗、茶具诗和《樵人十咏》，意思不多。《杂讽》九首有寄托，刺世疾邪，兼写自己的不遇之慨。《自遣诗》三十首，为其隐居松江即兴之作，有些诗显露性情，别有意味。如其十三云：
数尺游丝堕碧空，年年长是惹东风。
争知天上无人住，亦有春愁鹤发翁。
其二十五云：
一派溪随箬下流，春来无处不汀洲。
漪澜未碧蒲犹短，不见鸳鸯正自由。
其十三本写自己因伤春而白头，而由游丝想到天上亦有“春愁鹤发翁”，构思奇妙。其二十五写目中所见“春来”光景，映现出诗人的雅怀深致，可谓景到情到。大抵陆氏作诗，善于托物抒情，其《白莲》诗云：
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诗以白莲自况，末句最得白莲神韵，言外思致，须心领神会始得。此外，陆氏怀古诗也有反用故事，以见识独特知名者。《吴宫怀古》谓“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即为一例。
陆龟蒙自谓“少攻歌诗，欲与造物者争柄，遇事辄变化，不一其体裁。始则凌轹波涛，穿穴险固，囚锁怪异，破碎阵敌，卒造平淡而后已”（《甫里先生传》）。其诗学杜甫，学韩愈，所作古体诗极力驰骋，排比为多。后来诗风略有变化，所作七律，咏物抒怀，多有清逸之美。向来皮、陆并称，大抵造语琢削，陆过于皮；风致洒落，皮逊于陆，而两人唱和均有僻涩之弊。
三、罗隐的诗歌
罗隐（833—909），字昭谏，号江东生。杭州新城（今浙江富阳）人。本名横，大中、咸通年间屡试不第，改名隐。与宗人罗邺、罗虬齐名，时号“三罗”。咸通十一年（870）任衡阳主簿。黄巢起义后回归乡里，光启三年（887），杭州刺史钱镠表为钱塘令，迁秘书省著作郎，辟为镇海节度掌书记。光化三年（900），转司勋郎中，充镇海节度判官。开平三年（909），钱镠表授吴越国给事中，迁盐铁发运使。
罗隐生当乱世，十试不第，为人简傲、好谐谑，牢骚满腹，感遇辄发，故其“诗文凡以讥刺为主，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辛文房《唐才子传》）。如他不得意于举场，写其愤懑云：
江头日暖花又开，江东行客心悠哉。
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
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
——《曲江春感》
“圣代”二句实是反话正说，“高阳”二句“不说别样懊恼，只说酒徒凋落；不骂要人窃位，只骂南山崔嵬，皆甚愤之辞，反如不愤者也”（金人瑞《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又唐昭宗避难在外，随驾有擅长耍猴者，昭宗赐以绯袍，号“孙供奉”。罗隐下第，作《感弄猴人赐朱绂》云：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
何如买取胡孙弄，一笑君王便著绯。
此诗意义深刻，诗人拿自己十多年应试不第的遭遇和孙供奉对比，实是寓愤怒于嬉笑中。罗隐久试不第之悲，郁积心中，倾泄而出，时为自嘲之语。其《偶题》，即因娼妓云英言其十余年“犹未脱白”而作。说是“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嘲人嘲己，“可能”二字，大有深意。
罗隐由于人生坎坷，故对弱者充满同情之心，常在诗中对社会上的不平现象加以抨击。如云：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蜂》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雪》
占得佳名绕树芳，依依相伴向秋光。
若教此物堪收贮，应被豪门尽
将。
——《金钱花》
三诗咏物，实发愤世之慨。其感时伤事，对国势衰败，边患、内乱相继而君臣无计尤为痛心。既说“乾坤垫裂三分在，井邑摧残一半空”（《江亭别裴饶》），“疲甿赋重全家尽，旧族兵侵太半无”（《送王使君赴苏台》）；又说“寒城猎猎戍旗风，独倚危楼怅望中。万里山河唐土地，千里魂魄晋英雄。离心不忍听边马，往事应须问塞鸿。好脱儒冠从校尉，一枝长戟六钧弓”（《登夏州城楼》），“塞外偷儿塞内兵，圣君宵旰望升平。碧幢未作朝廷计，白梃犹驱妇女行。可使御戎无上策，只应忧国是虚声。汉王第宅秦田土，今日将军已自荣”（《塞外》）。对国土沦陷的忧虑、对将领假忧国真谋私的愤恨，在诗中表露无余。
其咏史诗，讥讽意味更浓、现实针对性更强。如《帝幸蜀》吟僖宗避乱成都事，云：
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
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
《华清宫》云：
殿楼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
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
二诗为杨妃鸣不平，实于玄宗、僖宗和作乱之藩镇有讥刺意。罗隐认为王朝兴替乃时运所致，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筹笔驿》）。其咏史亦以此论作骨，往往别出新意。《西施》说：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厌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虽尽作议论，所问却发人深省。
罗隐长于七律，虽出语幽默，不乏谐谑，实则感慨苍凉，沉郁顿挫，与杜诗有相通处。他善于咏物，尤其善于咏史，所作议论，意新语激，讽刺性强。又，罗隐诗歌语言通俗、明白，像“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自遣》），“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觉老从头上来”（《水边偶题》），“时人不用穿针待，没得心情送巧来”（《七夕》），“能消造化几多力，不受阳和一点恩”（《登高咏菊尽》），直以口语为诗，虽平易而诗味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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