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诗歌,大多显现出“深情绵邈”(刘煕载语)、“沈博绝丽”(冯浩语)的艺术风貌,而具有凄婉、缛丽的艺术风格。这一风格的形成,自与其政治上的沉沦不遇和感情生活的怅惘失意有关,更与他特有的审美趣味和创作艺术分不开。他学得《离骚》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的比兴手法,将难以明言的事实隐藏起来,而将其悲愤、感慨通过由典型物象和文字的色泽、音调共同构成的意象、氛围、境界显示出来。其创作艺术,则主要表现为:
一是诗中言志抒情,总带有感伤色彩。李商隐作诗,主要表现他对国事的忧虑和人生的不得意。其间有悲愤,有遗恨,有不平,也有怅惘和无奈、嗟叹和哀吟。除习惯于歌咏感伤题材外,他写其他题材的诗,也常显出心情的凄苦。如云:“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曲江》)“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无题》二首其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寄令狐郎中》)“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无题》)他如写自己生平之“恨”难消,谓“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暮秋独游曲江》);写对亲人的思念,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亭寄怀崔雍、崔袞》);写思妇之愁,谓“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日射》)。作《代赠》诗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写《柳》谓“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写《落花》谓“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写《回中牡丹为雨所败》谓“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可以说,诗人咏物、咏史、咏怀,无论写到国事、身世,还是个人感情生活和自然景物,大多表现出伤感、悲凉、落寞的心情。就是作《骄儿诗》写骄儿之可爱,而言及自己经历时,也是感慨歔欷,出语酸楚。直谓“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当然,李商隐的诗并不是首首都带有感伤色彩,像《晚晴》谓“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写景状物、议论说理就显出诗人心情的轻松愉快。此外,还有些诗或径作愤词,或言冷语峭,或叙事作论,语气平和,都无感伤情绪可言。但这类诗较少。李商隐言志抒怀多带有伤感、怅惘情绪,加上用意深微而言之婉约,用事繁缛而设采艳丽,故其诗风偏于凄婉、缛丽一路。施补华说李诗“秾丽之中,时见沉郁”(《岘傭说诗》),便是对这一诗风的感性认识。
二是“寄托深而措词婉”(叶變语),或谓“寓意深而托兴远”(林昌彝语)。所谓“寄托深”、“寓意深”,是就李诗用意深微、寄托悠远而言;“措词婉”、“托兴远”,则指修辞艺术特点而言。大抵李诗措词婉、托兴远,表现形式有二。一即大量使用典故叙事、作论、抒情、寄慨。李商隐擅长四六文的写作,不但熟悉典故,而且精于用典。他在诗中大量用典,实是以骈文为诗的一种表现。所用典故,既有历史事实,也有神话传说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故事。诗中有直接用史事代言现实中人和事的,如《重有感》“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就是用西汉窦融、东晋陶侃事,说刘从谏既已上表朝廷愿为诛灭宦官尽力,就应进军长安,见诸行动。《安定城楼》“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即借《庄子》寓言故事,表达诗人对猜忌者的愤恨。可见,李商隐用典往往将典故置于叙事、议论之中,或者说是借用典故叙事、议论,这样作的好处是避免忌讳,能比较充分地言志抒怀,话又说得婉曲含蓄。也有仅仅发挥典故的象喻功能,用古人古事作比,来显现诗人的情志意念的。如《旧将军》云:
云台高议正纷纷,谁定当时荡寇勋。
日暮灞陵原上猎,李将军是旧将军。
就是用“故将军(李广)”被霸陵尉“呵止”事,比喻李德裕功高而被贬,借言李广事发不平之慨。《楚吟》“楚天长短(意谓反正、老是)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以及《寄令狐郎中》“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所言古人古事即诗人自喻之词。李商隐用典,多能沿用典故的本来含义,但出于表达感受的需要,也会活用典故。或翻出新意,如《嫦娥》写对女冠的寂寞、孤独寄予同情,即云: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或依据史事、神话传说的基本内容展开想像,使之生活化、情节化,这显然是受李贺的影响。如《海客》云:
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
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相赠。
《龙池》云: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皆是。他如《咸阳》谓“自是当时天帝醉”,《谒山》谓“欲就麻姑买沧海”,《重过圣女祠》谓“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都是就相关传说展开想像。和从人生感受出发“加工”、改造史事、神话一致,李商隐用典,还爱将不同的史事、神话组合在同一首诗中,构成完整的意象、意境。至于诗中迭用典故,征事广博以婉曲达意的现象,更是屡见不鲜。
一即巧用比兴,境界朦胧,情味含糊。前人论抒情诗,多以诗中情味含糊为美。而要做到情味含糊,则一要意象莹澈玲珑,不可凑泊。所谓“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粘着”,“可以目睹,难以求实”(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二要造境朦胧,不宜逼真。所谓“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见作手”(谢榛《四溟诗话》卷三)。三要说得含蓄。所谓“辞简意味长,言语不可明白说尽,含糊则有余味”(范德机《木天禁语·五言短古篇法》)。李商隐咏怀、抒情,寄托深而措词婉,多数诗都有造境朦胧、情味含糊的特点,而这主要是通过巧用比兴(包括用典隶事)完成的。如《锦瑟》写身世之慨,中间两联实写四种人生境遇和感受,就都是意象莹透,境界朦胧,情味含糊,不能坐实。《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用梦中与诸多仙人交往事,写自己人生得意、失意之事,也是出语迷幻,境界恍惚,所言何事,亦难确认。而《无题》四首,通过写失恋或求婚不得,写诗人“老女嫁不售”的失望情绪,所用典故构成的意象、场景和表达的情思,更是语语不离恋情,并不涉及本事。而描叙、议论,也以表达感受为主。如其一“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即用进一层写法,借刘彻求仙事,写目的难以达到的遗恨。由于只突出感受的强烈而不明言其事,读者既可依诗中字面意思视遗恨为相思之愁,也可以说诗人的遗恨是因令狐绹为相高不可攀而生。由于诗中意象莹透、造境朦胧、情味含糊,理解起来多有歧义,自有利于掩藏本事,纯以感受示人。
李商隐巧用比兴,婉转措词,除借用典故以成意象显现情思、感慨外,还善于用曲喻手法表达人生感受。如《天涯》谓“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日日》谓“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前诗写漂泊天涯的迟暮之悲,全从所言景象显出。首二句说春天身处天涯日斜之时,是从叙事中带出愁,其中“又”字最能显出诗人的愁苦无奈。末二句仍不直言其愁,而通过写耳闻莺鸣的感受来写愁。莺鸣自为好音,诗人言其为“啼”,且谓其“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可见其悲苦之甚。这种悲苦,原本存在诗人心中,是他移情花鸟的表现。钱钟书把末二句修辞手法称为曲喻,谓“诗人修辞,奇情幻想,则雪山比象,不妨生长尾牙;满月同面,尽可妆成眉目……以玉溪为最擅此。著墨无多,神韵特远。如《天涯》曰:‘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认真‘啼’字,双关出‘泪’、‘湿’也”(《谈艺录》)。意谓言“泪”、言“湿”,都因言“啼”而生,愈想愈奇。曲喻之妙,自是情味愈发含糊,神韵愈发悠远,而措词愈发婉约。后诗亦写愁苦之心。首句“日日春光斗日光”,感受奇特,读末二句始知乃愁绪无端所致。末二句仍用曲喻手法,“游丝百尺长”因“绪”而生,借有形之物写愁绪之深长。小诗写“茫茫身世”之感(姚培谦语),也显得情味含糊。
三是设采繁艳,词皆缛丽。李商隐的诗,特别是写爱情或托芳草、美人以寄意抒怀的诗,大都词采缛丽,所谓“艳情尤丽”(许学夷《诗源辨体》),或谓“义山诗寓意俱远,以丽句影出”(王夫之《唐诗评选》)。像众多《无题》诗和虽然有题而仍属无题的诗,由于“婉娈托寄,谜连比”(钱谦益《注李义山诗集序》),故用语绮密瑰妍,色泽艳丽。要指出的是,词虽缛丽,却无板重之嫌,原因是绚中有素,搭配得好。难得的是,诗中语词的绮丽总与意象的五光十色、情味的含糊、境界的朦胧同生同存,故读者读诗,未明其义,即被它所深含的难言之美所吸引。不但众多无题诗有如此审美效应,就是抒发身世之慨和写其他题材的小诗,如上引《天涯》、《日日》等,也是人见辄喜,因为它们也具有意极悲、语极艳而措词婉的特点。由于李商隐惯于使用史事、神话创造朦胧境界抒情达意,故所用语言多与史事、传说有关,如瑶台、碧城、凤巢、蓬莱、玉殿、云浆、琼树、兰丛、金莲、灵府、素娥、婵娟等,就显得高华典雅。又因为他“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有涉于篇什”(《上河东公启》),且乐于和善于用写男女情爱的方法表达政治上的诉求和苦恼,故其诗有辞藻秾丽、声调婉媚若艳词者。但李诗用语还有朴素、平淡的一面,不但《行次西郊作》言语朴拙,不事雕饰与所写萧索景象一致,就是一些寄慨、抒情味浓的小诗,也有用语浅近、平实的,如云: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梦泽》
君王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www.xing528.com)
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宫辞》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夜雨寄北》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悼伤后起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忆梅》
数诗意味深长,多含而不露,而用语明白如话。《忆梅》直以俚语“定定”入诗,却恰到好处地显露出诗人滞留天涯、久不得调的愤懑。
李商隐的诗歌,大多带有伤感色彩,寄托深而措词婉,设采繁艳,风格凄婉、缛丽。少数诗歌另有风格,其中引人注目的,是《韩碑》所显现的雄健特色。《韩碑》称美韩愈《平淮西碑》文,意在肯定唐宪宗、宰相裴度等人平定淮西的历史功勋,用以讽诫西北藩镇的怙恶不悛。诗咏韩碑,笔法即学碑文,不但叙事简明,而且以气运词,句奇语重。如“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传之七十有三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等,真可谓“笔笔挺拔,步步顿挫,不具作一流易语”(沈厚塽《李义山诗集辑评》引纪昀语)。除奇雄、挺拔如韩诗外,李商隐诗还有风格类似长吉体的。如《海上谣》云:
桂水寒于江,玉免秋冷咽。
海底觅仙人,香桃如瘦骨。
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
借得龙堂宽,晓出揲云发。
刘郎旧香炷,立见茂陵树。
云孙帖帖卧秋烟,上元细字如蚕眠。
此诗讽刺世人的求仙行为,用的是象喻手法。想像奇特,形象跳跃,用字奇险,风格奇诡幽峭。与此诗风格相近的,还有《射鱼》、《海上》、《李夫人》、《景阳宫井双桐》等诗。至于用字狠重奇险如李贺者,则时见于篇。如“老忧王室泣铜驼”之“泣”,“蜡烛啼红怨天曙”之“啼”,“芳根中断香心死”之“死”,“玉骨瘦来无一把”之“瘦”等,皆是。
李商隐诗歌艺术特色的形成,除受到韩愈、李贺诗风的影响外,还受到梁、陈宫体诗风和南朝民歌的影响。但对他影响最深、致使其在唐人中另开一境、自成一体的,是屈、宋辞赋和杜甫的近体诗。屈、宋,特别是屈原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对《离骚》情思愁怨、比兴手法(突出特点是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和惊采绝艳之辞的取用。对杜诗的学习,则兼得其艺术精神和艺术技巧。故王安石晚年“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蔡居厚《蔡宽夫诗话》)。大抵李诗受杜诗影响最深的是七言律诗。此类诗或忧念国事,或慨叹身世,感事托讽,即景见情,虽设采繁艳,而“秾丽之中,时见沉郁”。除辞采缛丽外,包括用典叙事、寄慨在内的多种修辞手法都出自杜诗。如何焯所说:“晚唐中,牧之、义山俱学子美。牧之豪健、跌宕,不免过于放……不如义山顿挫、曲折,有声有色,有情有味,所得为多。”(《义门读书记》)要说明的是,义山学杜是为我所用,故其诗于沉郁顿挫之外还有“有声有色,有情有味”的特点。这样,他才能继杜甫之后,再一次极大地丰富七言律诗的表现艺术,增强其抒情功能和美学意蕴,为唐诗发展作出独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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