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是晚唐优秀的古文家。洪亮吉即谓“有唐一代,诗、文兼擅者,惟韩、柳、小杜三家”。又谓“杜牧文与韩、柳、元、白同时,而文不同于韩、柳,诗不同于元、白,复能于四家之外,诗、文皆别成一家,可谓特立独行之士矣”(《北江诗话》卷一)。杜牧古文独成一家,与他特有的文论主张分不开。
杜牧论文,一是赞赏韩、柳古文之妙,所谓“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读杜韩集》)。“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对韩愈推崇的孟子和汉代司马迁、司马相如、贾谊、刘向、扬雄等人的文章,持肯定态度。
二是其道德修养和人生价值观念以儒家理念为宗,故为文追求以儒学为本的艺术精神,论人文章,必以仁义作为立意、持论、明理的最高标准。如说李戡“所著文数百篇,外于仁义,一不关笔”(《陇西李府君墓志铭》)。又肯定他人文章“旨意所尚,皆本仁义而归忠信”(《上宣州高大夫书》)。
三是主张为文当有为而发,或颂扬功德,或讨论现实社会问题,或言其志。他自己作文就目的明确,所谓“某少小好为文章……伏以元和功德,凡人尽当歌咏纪叙之,故作《燕将录》。往年吊伐之道未甚得所,故作《罪言》。自艰难来始,卒伍佣役辈,多据兵为天子诸侯,故作《原十六卫》。诸侯或恃功不识古道,以至于反侧叛乱,故作《与刘司徒书》。处士之名,即古之巢、由、伊、吕辈,近者往往自名之,故作《送薛处士序》。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上知己文章启》)
四是认为作文以意为主,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所谓“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答庄充书》)。有学者断言此说与韩愈讲文以明道有矛盾,甚至认为杜牧提出这一观点是为了取代韩愈的文以明道,其实并非如此。韩愈是从古文功用角度立论,杜牧是从古文创作艺术角度立论;前者说得概括,后者则从古文艺术构思入手探讨如何文以明道的问题。王夫之深知杜牧之意,亦谓“无论歌诗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姜斋诗话》下)。
受文论主张的影响,杜牧为赋为文,都有义归儒学、感时愤世、有为而发,和在写作中以意为主,讲究辞彩、章句之妙的特点。
杜牧《阿房宫赋》,是一篇脍炙人口的散体文赋。它针对“宝历间大起宫室,广声色”的现实,借秦朝灭亡的教训警诫当时统治者不可因荒淫享乐误国。赋入手就先声夺人,以高度的概括力写出始皇统一天下的气概和阿房宫出现的背景。“蜀山兀”一句,既显出阿房宫规模的宏大,也写出工程营建的艰难,其间已经包含着对统治者的讽刺和对人民的同情。接下来,作者以夸张笔法极写阿房宫的宏伟壮阔,极写宫中生活的豪华奢侈,然后转入议论,言秦王如此穷奢极欲必然“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以致“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写阿房宫由宏壮巨丽成为一片焦土,形象而又深刻地表现了秦朝的盛衰变化。故最后一段就阿房宫说开去,讲到六国、秦朝灭亡的原因就在于不能“各爱其人”。并警告说,对于秦“族灭”的教训,“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阿房宫赋》用铺陈、排比手法写宫女众多: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写阿房宫的堂皇:
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www.xing528.com)
前引一段连用六“也”字,极写宫女服饰之盛,也写出了她们的不幸,突出的是秦王的骄奢淫逸。后者把宫室结构的宏伟和农夫、女工的形象联系起来,不但比喻生动,还曲折地谴责了统治者的不恤民力。这些排比句和赋中一些夸张性的描写,使得全文极富气势。赋作以气运词,造句新奇,措词流丽,纳骈入散或纯用奇句作论,句法富于变化,以及虚词的大量使用,都显出以文为赋的特点。
杜牧古文与韩、柳古文同有以儒家仁义为最高境界的艺术精神,但艺术风格不同。杜牧“业儒学”是为了“成功立事”,不像韩愈那样志在接续儒学道统,致力于挽狂澜于既倒。杜牧和韩愈都借重儒学来解决社会问题,杜牧偏于用儒术解决现实政治、军事以及财赋问题,不像韩愈偏于用儒道挽救道德危机,施行教化,培植士人人格精神。相比之下,杜牧解决的问题更为实际。纪昀等称“其古文纵横奥衍,多切经世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五一《樊川文集》),大体是对的。惟“奥衍”应该理解为深切、平实,不可理解为深奥、含蓄。杜文实用性强,唯达意是求,其言理论事多径遂直陈,说得明白、透彻,论证其说好引古今事例。谓其古文“纵横”恣肆,多气势之美,是不错的,说它文意深奥(或高深)似不切实际。如其《罪言》论朝廷当如何处置山东事,就是结合山东地理形势及朝廷自元和以来的对策,摆事实,说意见。陈策建议,尽是直言明言。又如其《原十六卫》探求十六卫之“原”,从唐踵隋制说起,也是以史为证,把观点说得十分清楚。至于《战论》、《守论》都有直言作论之针对性,且作论多用问句引入,有问必答,答辞无一含糊语。《与刘司徒书》、《送薛处士序》,实乃告语之作,皆倾心吐腹内语。语带锋芒,如同诤言。所用文字可谓易道易晓,用语浅近,表述方法也没有太多的讲究。
无论和韩文奇崛、恣肆而又善于抑遏蔽掩相比,还是和柳文雄深雅健、曲折道来相比,杜文都显得平易、明快。除词尽意达、说理明白以外,杜牧说理文引人注目的尚有识见美、气势美。杜牧读书多思,故其论人论事多有识见,《论相》言秦、隋相士并不“善相人”,《三子言性辩》言荀子性恶说较孟、杨之说为优,《塞废井文》言废井当塞,《题荀文若传后》言“文若之死宜然”,皆论自己出,一扫旧说。当然,杜牧论文中的识见更多的是他处理政事的意见,这些意见多切实可行,有的实与时相施政用兵谋略相合。
又《李贺集序》实为一诗论文字。《序》不但用众多富有形象美的比喻引人想像李贺诗歌“其态”、“其情”、“其和”、“其格”、“其勇”、“其古”、“其色”、“其恨怨悲愁”、“其虚荒诞幻”的审美境界,还指出了贺诗作为“《骚》之苗裔”较之《骚》“理虽不及,辞或过之”的特点,以及贺诗取材、构思奇古的原因,乃“其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今古未尝经道者”。他对贺诗的认识,自为探本之论,称其为高见卓识,似不为过。
杜文的气势美主要表现为笔力强健。其《守论》被宋祁采入《新唐书·藩镇传》,据说欧阳修使其子棐读《新唐书》列传,卧而听之至藩镇传叙,曾叹曰:“若皆如此传,笔力亦不可及。”(费衮《梁溪漫志》)杜文笔力如何,请读《守论》首、尾文字:
厥今天下何如哉?干戈朽,铁钺钝,含引混贷,煦育逆孽,而殆为故常。而执事大人,曾不历算周思以为宿谋,方且嵬岸抑扬,自以为广大繁昌莫己若也。呜呼!其不知乎?其俟蹇顿颠倾而后为之支计乎?且天下几里?列郡几所?而自河已北,蟠城数百,金坚蔓织,角奔为寇,伺吾人之,天时之不利,则将与其朋伍,罗络郡国,将骇乱吾民于掌股之上耳。今者及吾之壮,不图擒取,而乃偷处恬逸、第第相付,以为后世子孙背胁疽根,此复何也?……
大抵生人油然多欲,欲而不得则怒,怒则争乱随之。是以教笞于家,刑罚于国,征伐于天下,此所以裁其欲而塞其争也。大历、贞元之间,尽反此道,提区区之有而塞无涯之争,是以首尾指支,几不能相运掉也。今者不知非此,而反用以为经,愚见为盗者非止于河北而已。
呜呼!大历、贞元守邦之术,永戒之哉!
《守论》实为一史论。首段自设一问引出今日天下形势险恶之状,“干戈朽”数句,句短字重,触目惊心。说“执事大人”态度,直述已带出作者愤愤之气,再来一声叹息,连用两反问句点出其态度的实质所在。再由国家力量有限,说到河北藩镇伺机而动“将骇乱吾民于掌股之上”的危害,进一步指出今日国家强盛还“不图擒取,而乃偷处恬逸”,实“以为后世子孙背胁疽根”。本来出语直截、尖锐,再来一问“此复何也”,看似锐气减弱,实是更为沉重的一击。意谓如此“以为”,就不仅仅是“不知”或“后为之支计”了。后段也是直言、尽言,把问题实质说得脱皮露骨(如说大历、贞元间对河北的政策是“提区区之有而塞无涯之争”),而且出语激愤(如说“愚见为盗者非止于河北而已”)。至于末句兴叹,实是点出全篇立意所在。欧阳修称此文有“笔力”,他作《五代史》传叙,就曾学习此文显现笔力的一些修辞手法。
杜牧说理除平实、明快,笔力雄健外,行文还习惯于博引史实以为论据,这自然与他熟悉历史有关。就写作艺术言,则是继承儒家说理散文艺术传统的表现。与此相关,其说理文还有好举实例以作论证的特点。如其《上宣州高大夫书》,驳高氏“科第之选宜与寒士,凡为子弟,议不可进”,说子弟之贤和并非“(子弟)科第浮华,轻薄不可任用”,所举两类人物都有几十名之多。和说理博引史事、时事以证的思维方式、表现方式一致,杜牧作传和墓志铭,取材亦多,叙事亦求其详。即如其《自撰墓志铭》,虽说生平要事仅言“某平生好读书,为文亦不出人”及注《孙子》事,但记将死之梦却花了许多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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