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属浙江)人。早年屡试不第,四十六岁方中进士第,五十岁任溧阳尉。青壮年时曾与诗僧皎然结诗社。任溧阳尉时,吟诗不理政事,县令请人代职,削其半薪。五十六岁时作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元和九年(814),郑余庆奏请其为兴元军参谋、试大理评事,孟郊赴任途中,暴病殁于阌乡县。
孟郊的诗,九成为五言古诗,主要内容则是诉说自己的贫寒,表现自己的不得意,有时也反映民众疾苦。《寒地百姓吟》以自愿扑火的飞蛾比喻饥寒交迫的百姓。《织妇词》也是为穷苦人说话。他写自己的不得意,言辞尤为凄苦。如云:
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
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
——《长安道》
尽说青云路,有足皆可至。
我马亦四蹄,出门似无地。
——《长安旅情》
万物皆及时,独余不及春。
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
——《长安羁旅行》
仕进无门的苦恼,世情的浇薄,都被他体验到了。他写自己“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崔纯亮》)。家中贫穷到“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车》),终日“承颜自俯仰,有泪不敢流。默默寸心中,朝愁续暮愁”(《卧病》)。“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一片月落时,四壁风入衣”(《秋怀》)。他贫穷到骨,感受深,苦思苦吟,发苦语而为苦诗,十分动人。
孟郊发苦语而为苦诗,显出一种审美倾向,即以用语奇古为美,以造境险怪、枯槁、苦涩为美。所写诗题材平常,而所写感受和表达感受的场景、物象以及种种联想,却异乎寻常。早在建中元年(780),孟郊作诗已有这种倾向。其《往河阳宿峡陵寄李侍御》,写冬日暮天投宿所处环境:
行路解鞍投古陵,苍苍隔山见微月。
鸮鸣犬吠霜烟昏,开囊拂巾对盘飧。
景物描写,气氛渲染,已有尚怪特点。十余年后,他作《京山行》,中谓“众虻聚病马,流血不得行。后路起夜色,前山闻虎声”,仍是有意展现陷人于困苦、恐怖境遇的异常景象,以至发展到以丑为美,入篇就将众虻噬马、血污淋漓的恶心场面摆在读者眼前。孟郊和韩愈都有争难好险的癖好,但韩诗险怪有雄奇、豪放的一面,孟诗险怪则偏于寒俭、枯槁、苦涩一路者多。特别是言苦述愁之诗,征服人心的,正是诗中表现的枯槁、苦涩之美。而诸多妙句,尽从苦吟中来。所谓“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夜感自遣》),“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老恨》)。如组诗《秋怀》有云:“老泣无涕洟,秋露为滴历。去壮暂如翦,来衰纷似织。”“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商叶堕干雨,秋衣卧单云。病骨可物,酸呻亦成文。”“冷露多瘁索,枯风饶吹嘘。秋深月清苦,虫老声粗疏。”又如《长安羁旅行》云:“十日一理发,每梳飞旅尘。”都是苦心构思,“思量到人不到处”(朱熹《韩文考异》),创造枯槁、苦涩境界,以表现诗人强烈的主观感受。
除造境枯槁、苦涩外,孟郊也有以文为诗的习好。如《秋怀》其十谓“坐随一啜要,卧与万景空”,《山中送从叔简赴举》谓“石根百尺杉,山眼一片泉。倚之道气高,饮之诗思鲜。于此逍遥场,忽奏别离弦”,就是以散文句法为诗。
和韩诗两种诗风并存一样,孟诗也有以平常语言写寻常题材而能表达真切感受和创造美妙意境者。如云: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洛桥晚望》
便是用平常语言、平常景象写出引人想像的境界。再如:
旭日朱楼光,东风不惊尘。
公子醉未起,美人争探春。
探春不为桑,探春不为麦。
日日出西园,只为花柳色。
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宅。
——《长安早春》
诗有讽谕意,出语自是浅俗、明白。像《答友人赠炭》:
青山白屋有仁人,赠炭价重双乌银。
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
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此诗用语显然不能视为奇险、枯瘠,末句用字朴拙却写得真切传神,“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欧阳修《六一诗话》)。又如名篇: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寸晖。
——《游子吟》
泪墨洒为书,将寄万里亲。
书去魂亦去,兀然空一身。
——《归信吟》
都是用朴素如同口语的诗句,写人所共有的情感,使人过目难忘。他如《再下第》云: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
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登科后》云: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思天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二诗所写感受有异,因而气象不同,但用语都自然、平实。
虽然,孟郊诗中也有“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游终南山》),“天地唯一气,用之自偏颇。忧人成苦吟,达士为高歌”(《送别崔寅亮》)一类出语雄壮、意兴高远的诗句,但总的特点,仍是鸣饥叫寒、言愁诉苦居多,诗意不丰,诗境局促,显得枯槁、蹇涩。故苏轼《读孟郊诗》,一方面肯定孟郊“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另一方面又嫌其诗诗味不多,所谓“夜读孟郊诗,佳处时一遭”,“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彭,竟日嚼空螯”,“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不如且置之,饮我玉色醪”。
二、贾岛的诗歌
贾岛(779—843),字浪仙,范阳(今北京市)人。年轻时出家为僧,法名无本。以诗投谒韩愈,得到赏识,遂还俗,累举不第。文宗开成初任长江(今四川蓬溪县)主簿,死于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司仓参军任上。
贾岛为诗,擅长五律。其诗气味清苦,境界枯寂。诗中反映的生活面比较狭窄,多是叙写朋友离别相思之情,和温习旧日的禅房生活,间或对自己的潦倒遭遇发点牢骚,但也是轻描淡写。他早年写的《剑客》说: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算是贾岛诗中比较激昂的作品。他赠人忆友的诗作,往往境界比较开阔,比如: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团。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忆江上吴处士》
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
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寄韩潮州愈》
前诗“秋风生渭水”二句,取景典型,境界壮阔,向称名句。后诗首联追写当年韩愈南贬之时,自己的心曾随韩愈直到天南,末联为想像之词,既写对韩愈的思念,又写对韩愈的劝慰。系用比兴手法喻言天聪忽开,韩愈之心终有大白之时。他还有一首小诗《寻隐者不遇》,笔墨精省,却反映了比较多的生活细节。诗云: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诗写作者与童子的对话,实是三问三答。一问:你的师傅在吗?回答是不在,采药去了。又问:到哪里采药去了?答:就在此山中。再问:能否为我找一找呢?回答是:唉呀,难啊,因为山大云深,不知师傅究竟在何处。这些内容,全包含在二十个字中。写法是藏问于答,读者从童子的答话自可寻绎出二人对话的内容和神态。
又如七绝《渡桑乾》云:(www.xing528.com)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三月晦日赠刘评事》云:
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
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
一写乡愁,一写惜春,皆语浅意深,耐人寻味。五律《暮过山村》云:
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
萧条桑柘外,烟火渐相亲。
写尽道路辛苦,羁旅之思。次联写景奇妙,为诗中最动人处。
从上引数诗可以看出,贾岛和韩愈一样,也是能按传统手法来写诗的,但他特有的艺术趣味却是追求奇特的美。贾岛炼字炼句,煞费苦心,他曾在诗句“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送无可上人》)后注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见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他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题李凝居士居》)中的“敲”字就是经过反复推敲定下来的。推敲文字,有调整思想感情、提高诗句表达能力和创造诗美的作用,是写作中不可缺少的工序。但贾岛偏于对一字一句的琢炼,而忽略对诗歌完美意境的创造,因而这位苦吟诗人的诗多有警句而少有名篇。司空图就说贾岛之诗“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与李生论诗书》)。
贾岛还爱以不美为美,从一些冷僻的题材中发掘诗意,他写萤火虫、写蚁穴、写蛇,尤其爱在诗中描写清冷、岑寂的境界。如《题长江》有云:
言心俱好静,廨署落晖空。
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
《客喜》有云:
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
《寄无可上人》有云:
穴蚁苔痕静,藏蝉柏叶稠。
《泥阳馆》有云:
废馆秋萤出,空城寒雨来。
所写题材都显得琐细、冷僻。其《病蝉》更是以病蝉自喻,抒发久试不第的牢骚。说是: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
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
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
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方回评此诗,即谓“贾浪仙诗得老杜之瘐,而用意苦矣。蝉有何病?殆偶见之,托物寄情,喻寒士之不遇也。中四句极其奇涩,而‘尘点误侵睛’,尤亘古诗人所未道,故曰浪仙用意苦矣”(《瀛奎律髓》)。
苏轼把孟郊、贾岛的诗概括为“郊寒岛瘦”(《祭柳子玉文》),“寒”指的是二人诗多写穷愁生活,充满悲愁、苦涩情调;“瘦”指内容单薄,用语险僻,境界枯寂。“寒”、“瘦”是对孟、贾诗作意境美的形象性概括。至于贾岛诗风的成因,自与诗人生活经历有关。从诗歌史发展的角度看,则如王定保所言:“元和中,元、白尚轻浅,岛独变格入僻,以矫浮艳。”(《唐摭言》)
三、姚合的诗歌
姚合(782?—846?),姚崇曾侄孙,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元和十一年(816)进士及第,调武功主簿。十四年后相继任富平、万年尉。宝历年间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后为户部员外郎、金州刺史及刑部、户部郎中。大和八年(834)任杭州刺史,开成三年(838)由左谏议大夫改给事中。开成四年(839)八月任陕虢观察使,会昌年间任秘书监。姚合曾选王维、祖咏、钱起等人诗百首为《极玄集》,他与贾岛同时而稍后,两家诗风有相近处,后人称之为“姚、贾”。
姚合称赞张籍“古风无手敌,新语是人知”(《赠张籍太祝》),他写民生疾苦,所作歌行诗风也与张籍乐府相近。如《庄居野行》云:
客行野田间,比屋皆闭户。
借问屋中人,尽去作商贾。
官家不税商,税农服作苦。
居人尽东西,道路侵陇亩。
采玉上山颠,探珠入水府。
边兵索衣食,此物同泥土。
古来一人耕,三人食犹饥。
如今千万家,无一把锄犁。
我仓常空虚,我田生蒺藜。
上天不雨粟,何由活烝黎。
从诗中以客观叙事为主和用语通俗可知,姚合为诗也多少受到写实尚俗诗风的影响。但他在诗史上的地位,却是由他的刻意苦吟、务求诡僻所决定的。
姚合善于用冷僻的细节、尖新的语言,描写他和友人的困境窘况。如《武功县作》三十首,写其僻邑为官之事:
县去帝城运,为官与隐齐。
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
绕舍惟藤架,侵阶是药畦。
更师嵇叔夜,不似作书题。
——《武功县作》其一
作吏荒城里,穷愁欲不胜。
病多唯识药,年老渐亲僧。
梦觉空堂月,诗成满砚冰。
故人多得路,寂寞不相称。
——《武功县作》其十四
其一次联写山邑荒僻,官况萧条,可与贾岛“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题皇甫荀蓝田厅》)媲美,不单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且言外有意,令人生想。其十四颔联、颈联四句,以及组诗中“到处贫随我,终年老趁人”,“小市柴薪贵,贫家砧杆闲”,“爱闲求病假,因醉弃官方”,“竟日无多食,边宵不闭门”,“久贫还易老,多病懒能匡”,都是从日常生活细微处入手写为官僻邑之苦。其送别、赠人之作,多写对方困苦之状。如《送张宗原》有云:
东门送客道,春色如死灰。
一客失意行,十客颜色低。
住者既无家,去者又非归。
穷愁一成疾,百药不可治。
……
子行何所之,切切食与衣。
《寄贾岛》云:
漫向城中住,儿童不识钱。
瓮头寒绝酒,灶额晓无烟。
狂发吟如哭,愁来坐似禅。
新诗有几首,旋被世人传。
《赠张籍太祝》有云:
多见愁连晓,稀闻债尽时。
圣朝文物盛,太祝独低眉。
固是实写其事,也是出于他对穷愁凄苦一类题材的偏爱。与他诗中景句“多年松色别,后夜磬声秋”(《寄无可上人》),“片霞侵落日,繁叶咽鸣蝉”(《闲居晚夏》),“晓来山鸟散,雨过杏花稀”(《山中述怀》),“尘埃生暖色,药草长新苗”(《游春》其十),“蚁行经古藓,鹤毳落深松”(《过无可上人院》),“露垂庭际草,萤照竹间禽”(《县中秋宿》),“松影幽连砌,虫声冷到床”(《和李舍人秋日卧疾言怀》),“古塔虫蛇善,阴廊鸟雀痴”(《题山寺》),“苔文翻古篆,石色学秋天”(《题宣义池亭》)等,着意描写幽深、冷僻、琐屑之物的细微特征,是一致的。和诗中立意及所写题材相关,姚合诗造境清冷、幽僻,纵然能道人所未言之妙,终究格调不高,但他写景生动,语多警策。
姚合作诗,用语并不求险求怪。诗中诸多写景妙句都显得平淡无奇。而像诗中“正月一日后,寻春更不眠”(《游春》其一),“亦知官罢贫还甚,且喜闲来睡得多”(《罢武功县将入城》),“微官如马足,只是在泥尘”(《武功县中作》其三),“过门无马迹,满宅是蝉声”(《闲居》),“野人惯去山中住,自到城来闷不胜”(《将归山》),“颠倒醉眠三数日,人间百事不思量”(《赏春》),“鸟穿山色去,人歇树阴中”(《夏日登楼晚望》),“质状朴且丑,今人作不得。捧持且惊叹,不敢施笔墨”(《拾得古砚》),“清夜满城丝管散,行人不信是边头”(《穷边词》其一),简直就是以口语入诗,偶尔诗中用到散文句式,如《送喻凫校书归昆陵》说“吾亦家吴者,无因到弊庐”,也是语求浅显。大抵姚合为诗,取材、取境偏于冷、僻,受贾岛影响较深,语言平淡、浅净则学张、王乐府者多。其诗风对晚唐诗人、南宋“四灵派”以及明代竟陵派诗人影响较大,“永嘉四灵”之一的赵师秀就曾将姚、贾之诗二百余首编为《二妙集》,作为学习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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