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的乐府和其他诗歌：中国文学史·隋唐五代文学概览

元稹（779—831），字微之，又字威明，祖籍洛阳，生于长安。幼孤，九岁工属文，十五岁明经及第，二十五岁与白居易同中书判拔萃科，同入秘书省任校书郎。元和元年（806），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试，名列第一，授左拾遗。宪宗召对，为宰相所恶，贬河南尉。元和四年任监察御史，五年因弹劾河南尹房式违法和得罪宦官仇士良等，又为宰相所恶，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十年奉诏回京，旋即贬为通州司马。穆宗即位后，官授祠部郎中、知制诰。数月后擢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后罢学士之职，官工部侍郎。次年，元稹、裴度先后为相，未几，二人同时罢相，元稹出为同州刺史。文宗大和三年（829），元稹入为尚书右丞，次年受李宗闵排挤，出为武昌军节度使。

元稹与白居易终生为友，其政治见解、诗歌主张高度一致。其诗论观点，主要见于《唐故工部员外杜君墓系铭并序》、《乐府古题序》、《叙诗寄乐天书》、《上令狐相公诗启》和《和乐天赠樊著作》等诗中。他对中唐新乐府发展的最大贡献，应是他独具慧眼，在大历以前众多诗人的众多作品中，发现和归纳出杜甫新题乐府的艺术精神、写作特点，以及它们出现在唐代诗歌史上的重要意义，为新乐府健康发展提供理论依据。白居易《与元九书》尝云：“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可见，白居易诗歌革新理论的形成，也曾受到元稹诗论主张的启发和影响。

元稹的乐府诗有五十余首，除《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外，其《乐府古诗》十九首，和《连昌宫词》、《有鸟》等诗，并不直接标名为新乐府。而实际上都属于新乐府，郭茂倩即将《乐府古诗》中的多数诗作编入其《乐府诗集》中的“新乐府辞”。

《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均为七言古诗，是元稹从李绅《新题乐府》二十首中“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之作。《乐府古诗》十九首，以五古、七古居多，亦有三、五、七言相间杂而成者，是元稹从刘猛、李余所赋古乐府“咸有新意”者中选和的组诗。“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者。若《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列女之类是也。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者，则《田家》止述军输，《捉捕》词先蝼蚁之类是也。”（《乐府古题序》）两组诗都反映社会问题，讽谕性强。如云：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

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

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

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

哥舒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酝当前头。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掷霜雪浮。

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

开远门前万里堠，今来蹙到行原州。

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县内半没为荒陬，西凉之道尔阻修。

连城边将但高会，每听此曲能不羞！

——《和李校书新题乐府·西凉伎》

　　牛吒吒，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种得官仓珠颗谷。

　　六十年来兵簇簇，月月食粮车辘辘。

　　一日官军收海服，驱牛驾车食牛肉。

　　归来收得牛两角，重铸锄犁作斤斫。

　　姑舂妇担去输官，输官不足归卖屋。

　　愿官早胜仇早复，农死有儿牛有犊，誓不遣官军粮不足。

——《乐府古诗·田家词》

关于元稹新题乐府、古题乐府的差别，陈寅恪先生有一番辨析。他说：

微之赋新题乐府，其不及乐天之处有二：（一）为一题涵括数意，则不独词义复杂，不甚清切，而且数意并存，往往使读者不能知其专主之旨，注意遂难于集中。故读毕后影响不深，感人之力较一意为题，如乐天之所作者，殊相悬远也。（二）为造句遣词，颇嫌晦涩，不似乐天作品词句简单流畅，几如自然之散文，却仍极富诗歌之美。且乐天造句多以三七言参差相间杂，微仿古乐府，而行文自由无拘牵滞碍之苦。微之所赋，则尚守七言古体诗之形式，故亦不如乐天所作之潇洒自然多矣。……凡古题乐府十九首，自《梦上天》至《估客乐》，无一首不只述一意，与乐天新乐府五十首相同，而与微之旧作新题乐府一题具数意者大不相似。此则微之受乐天之影响，而改进其作品无疑也。

——《元白诗笺证稿》第六章

元稹后期创作乐府，确实受到白居易新乐府的影响，但其语言风格似乎变化不大。如《田家词》依旧题而发新意，主题集中，却词句简练、精妙，音节入古，而思致微婉，意至沉痛，较之白氏明白说尽，更有蕴蓄之趣。

元稹《连昌宫词》，乃“微之取乐天《长恨歌》之题材，依香山《新乐府》之体制改进创造而成之新作品”。“其篇首一句及篇末结语二句，乃是开宗明义及综括全诗之议论，又与白香山《新乐府序》所谓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者，有密切关系”（《元白诗笺证稿》第六章）。其诗有云：

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

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

宫边老人为予泣：小年进食曾因人。

……

平明大驾发行宫，万人鼓舞途路中。

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风。

明年十月东都破，御路犹存禄山过。

驱令供顿不敢藏，万姓无声泪潜堕。

两京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www.xing528.com)

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闭树宛然。

尔后相传六皇帝，不到离宫门久闭。

……

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

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

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

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

今皇神圣丞相明，诏书才下吴蜀平。

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

年年耕种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孙耕。

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谋休用兵。

诗借“宫边老人”之口说连昌宫故事，以讽时政。此诗与《长恨歌》取材大体相同，但劝诫之意明显，故前人评价很高。洪迈即云：“其（元、白）赋咏天宝时事，《连昌宫词》、《长恨歌》皆脍炙人口，使读之者情性摇荡，如身生其时，亲见其事，殆未易以优劣论也。然《长恨歌》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他激扬，不若《连昌宫词》有监戒规讽之意。……殊得风人之旨，非《长恨》比云。”（《容斋随笔》卷十五）王世贞亦谓“《连昌宫词》似胜《长恨》，非谓议论也，《连昌》有风骨耳”（《艺苑卮言》）。其实，《长恨歌》亦有讽谕之义，只是隐含于叙事中，人当思而得之；《连昌宫词》直言时政，明作劝诫，读之即能震动人心。虽然《连昌宫词》轻隽，《长恨歌》婉丽，但铺写细密，宛如画出，语词明丽、富艳，二诗却难分高下。

在中唐，元稹的恋爱诗和悼亡诗是很著名的。其《叙事寄乐天书》云：“不幸少有伉俪之悲，抚存感往，成数十首，取潘子《悼亡》为题。又有以干教化者，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因为艳诗百余首。词有今、古，又两体。”悼亡，系悼念亡妻韦丛。艳诗既有写男女爱恋情事者（包括写夫妻“离思”之情），也有借写男女情爱事以作讽谕者。艳诗在当时影响大，仿效者多，且称其作为“元和诗体”。这两类诗在诗史中的地位，如陈寅恪所说：“微之以绝代之才华，抒写男女生死离别悲欢之感情，其哀怨缠绵，不仅在唐人诗中不多见，而影响及于后来文学者尤巨。”（《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艳诗名篇有《会真诗三十韵》、《杂忆》、《梦游春七十韵》、《古决绝词》等，悼亡诗则《六年春遣怀》、《遣悲怀》、《江陵三梦》等。如云：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

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春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离思》其五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遣悲怀》其二

《春晓》回忆当年与“莺莺”蒲州相恋事，《离思》写对所爱女子（“双文”）的眷恋，《遣悲怀》写对妻子韦丛的怀念，皆以情真语浅取胜。《遣悲怀》更是出语如同与死者对话，说得朴实而意甚哀切。其三末谓“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亦以极平常语道极哀痛意。元稹小诗，抒情寄慨，多有名篇。如《行宫》云：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二十字不但包含开元、天宝间盛衰之事，抵得上一篇《连昌宫词》，且让旧事出于白发宫女之口，白发宫女又坐在宫花乱红之中，景象寥落已自可悲，不言感伤而哀情弥漫其中。又《闻乐天授江州司马》云：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诗以愁惨之境写诗人凄切、悲凉之心，至情至语，十分动人。前三句写夜境、病境、愁境，已显出诗人的情难以堪，再写暗风吹雨从窗而入，更映出他心境的凄凉。

对元、白新乐府诗有直接影响的中唐诗人，首推李绅。李绅（772？—846），字公垂，润州无锡人。他曾作过宰相，在任浙东观察使任上，曾移浙东米五万斛以救浙西灾情，反遭奸人陷害。但他却受到人民的爱戴，所谓“苛政尚存犹惕息，老人偷拜拥前舟”（《却到浙西》）。晚年曾自编诗集《追昔游诗》，其《序》说：“追昔游，盖叹逝感时，发于凄恨而作也。或长句，或五言，或杂言，或乐府，齐、梁，不一其词，乃由牵思所属耳。”胡震亨称其“揽笔写兴，曲备一生穷泰之感，亦令披卷者代为怃然”（《唐音癸签》）。他早年以歌行自负，有《新题乐府》二十首，今已不存。现存有名的两首诗是《悯农二首》，诗云：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