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诗是典型的抒情诗,它们从多方面表达了诗人的思想观念、人生感受和生活情趣。其中有对盛唐国势雄壮的讴歌,也有对大难将至的忧虑;有对社会弊病的揭露,也有对君王倒行逆施的鞭挞;有对政治理想、人生追求的表白,也有对仕途蹭蹬、理想难以实现的慨叹;有对身为近臣的欢喜和忆念,也有对良辰难期、怀才不遇牢骚情绪的倾泄;有对自我主体意识的张扬,也有对自由人生境界的向往;有对贤愚倒置、青蝇污白社会现象的愤恨,也有对仙家生活、山林隐居的迷恋;有对王侯贵臣的调笑,也有对普通劳动者的礼赞;有对朝廷穷兵黩武政策的谴责,也有对安史叛军祸国殃民罪恶的痛恨;有对征夫、思妇饱受征戍之苦的同情,也有对军民蒙难、生灵涂炭的浩叹;有对人间友情、爱情的歌颂,也有对祖国河山的热爱。凡此种种,无不映现李白的人生艺术精神和个性特征,无不映现盛唐的社会风貌和时代精神。
李白雄才纵逸,为诗兼擅众体。所作诗歌艺术成就很高的诗体,主要是古体诗、乐府、歌行和绝句。其古体诗则以五古、七古最为杰出。
五古以《古风》五十九首为代表。这组咏怀诗,继承的是以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为代表的五古咏怀诗的艺术传统,但在诗的内容、表现艺术及艺术风格方面,又自有特色。阮籍《咏怀》主要抒发的是诗人身处恐怖政治年代的忧生之嗟,纯用比兴手法,言在此而意在彼,因而诗风含蓄隐晦,所谓“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陈子昂《感遇》所写内容,由慨叹个人命运拓展到对国家政治和民生疾苦的关心,虽然仍用比兴手法,但诗意显露,风格质直平淡。李白《古风》,表达他对现实政治、社会文化(包括文学)现象以及人生境遇的种种感受,就内容丰富与言多讽兴而言,《古风》与《感遇》相近;就艺术方法而言,李白则对阮籍限于比兴、象征的习惯做法有很大突破,较之陈子昂偶尔吟史以抒怀,和作比兴兼吟史以寄慨,也不一样。
李白也用比兴,也讲兴寄,但他是通过安排场景、描写人物行动、叙说故事情节来显示其意。其中有气氛渲染、声色描摹、细节展现。如《古风》其十云: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
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
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
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
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诗借对鲁仲连的称颂表达诗人志趣,不但作比展开来写,用“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这一生动形象显示其为人的“特高妙”,而且写一细节“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以传其神。他如其三“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云云,写秦皇求仙事以刺唐明皇;其十五“燕赵延郭隗,遂筑黄金台”云云,借写燕昭王延贤事以发牢骚(所谓“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其十七“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云云,借游仙题材写现实动乱;其二十四“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云云,直言其事以刺时贵。另有《春思》、《沙丘城下寄杜甫》、《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书怀赠蔡舍人雄》、《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等直抒胸怀之作,都说明李白《古风》虽自《咏怀》、《感遇》中来,却也吸收曹植、阮籍之后诸如陆机、左思、郭璞、陶渊明、鲍照、庾信等人用五古抒怀的种种艺术经验。李白《古风》虽以兴为主,却能以兴御景、御人、御仙,思想倾向和情感流向十分明显。它们在艺术精神和兴寄特色方面与《咏怀》、《感遇》一脉相承,但在思想内容的丰富性、表现形式的多样性、形象描绘的生动性和逸气横出等方面,都远远超出阮、陈之作。
范德机说:“七言古诗,要铺叙,要开合,要风度,要迢递险怪,雄峻铿锵,忌庸俗软腐,须是波澜开合,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又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为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奇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备此法者,惟李、杜也。”(《诗评》)李白七古多为七言乐府、歌行,故其体制、风格、作法也多以乐府、歌行形式显现出来。但也有并非乐府、歌行的七古,如《金陵酒肆留别》云: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这既是一首深情宛转、散发青春气息的留别诗,又是唐代一幅江南春日少年送别图。诗的妙处,在于出语简淡、疏朗、明快而情思绵长、深沉。大抵前四句描叙送别场面,虽能见出诗人和金陵子弟的友情,终是情蕴其中。末二句作即事兴感、即景生情之语,却把离情别意说得令人体味不尽。关键是问句用得好,能收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又如《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www.xing528.com)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此诗和前诗的优柔和平迥然不同,激昂、奇崛,崔嵬、跌宕,写尽诗人“不称意”的满腹牢骚。首二句言忧言烦,起得突兀,真是破空而来,如风雨骤至。而采用由声调抑扬顿挫、极富节奏感的散文句式构成的对句,更是恰到好处地表达诗人心中起伏不平的情绪。正因烦忧不堪,才引出“长空万里”二句。“长空万里”云云,自是令人心旷神怡、逸兴遄飞之景,故能触发李白对对方和自家诗文一番气采飞扬的议论。“抽刀断水”四句,就章法言,是对首二句的呼应;就情思意脉言,不过是诗人倾泻而出的烦忧,在经过“酣高楼”之后的再度迸发。这次迸发不但说烦忧郁结的感受,还说到生愁的原因及摆脱烦忧的办法,而且说得更直露、更气激语急。从此诗大体可见李白七古纵横驰骤、磊落轩昂而跌宕有致的一面。
同样具有复古革新特点的,是他的乐府创作。李白是盛唐写古题乐府最多的诗人,所作汉、魏古题乐府一百二十二首,占现存初盛唐诗人所作汉、魏古题乐府总数(四百首)的百分之三十。李白积极在乐府创作中复古以求变革,一方面是对陈子昂以后盛唐诗人复古以求新变倾向的自然顺应,另一方面也是他“将复古道”变革意识在创作中的反映。汉魏乐府多缘事而作,刺时疾邪,感慨良多,每一题都有特定的意旨或内容,总体风格则古朴自然,谣谚味浓。汉、魏以后,拟作古题乐府有几种情况:一是仍能保持原题寓意和艺术风格;二是舍弃原题寓意,以旧题写新意;三是经六朝到初唐,拟作语言渐趋华靡,句式日渐律化。李白乐府创作的复古,最根本的是对汉、魏乐府关注社会现实、人生境遇这一诗歌艺术精神的恢复和显扬。具体创作则表现为:一,依古题原词寓意构思新作(如《乌夜啼》),和在新作中恢复古题原词寓意(如《战城南》)。二,杂取古题原词和拟作内容,形成完整主题(如《长干曲》)。三,完全不受古题原词寓意拘束,仅从题面字义引入而另有寄托(如《远别离》)。四,无论寓意如何,都尽量恢复乐府原词自然、古朴的风格。对一些在初唐演变为律体的古题乐府,李白又将其还原为古体。锻造句子,极少使用律句。五,一方面恢复乐府古朴的艺术风貌,同时大胆采用古诗、古赋、古文的修辞技巧,以丰富乐府的表现艺术。不要说长篇乐府如《蜀道难》、《梁甫吟》等,就是短篇,也有修辞如古文者,方东树即谓“太白层次插韵,此最迷人,真太史公文法,玩《乌栖曲》可悟”(《昭昧詹言》)。前人多认为李白深于乐府,其“古乐府,窈冥惝恍,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王世贞《艺苑卮言》)。若能明白乐府古词寓意,了解李白复古以求变革的写作态度及其身世遭遇,和他因事赋题、借题抒怀的特点,且能熟读骚、赋、诗、文,不仅易明其拟作古题乐府的立意,还能于纵横变幻中看出其段落脉理所在。
在李白诗歌中,艺术成就足以与乐府并论的,是歌行。歌行本出于乐府,指事吟物,凡七言及长短句不用古题者,通谓之歌行。题名有作歌、行、吟、引、哀、怨、别、词、谣、弄、操者。唐人歌行,多为七言古诗。初唐歌行靡缛,沈、宋“欲约以典实而未能也,李、杜一变,而雄逸豪宕,前无古人矣”(胡应麟《诗薮》)。“大约歌行之法,变于李、杜,亦成于李、杜,后人无能出其范围矣”(殷元勋等《才调集补注》卷二引冯班语)。杜甫之变,见于其即事名篇创为新题的乐府。它们不但体制新,而且直指时事,皆关世道,开一代诗风。李白之变,虽也见于其借鉴乐府古题古意而因事自立歌行篇名者(如《江夏行》、《横江词》、《襄阳歌》、《荆州歌》等),但更重要的是继承《小雅》、楚辞、三曹乐府、汉人歌谣抒怀言志、泄愤吐怨不掩真我的精神和慷慨悲凉的艺术风格,既取用鲍照的遒逸,也容纳徐、庾的绮丽,创造出瑰玮奇丽的艺术境界。细读《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梦游天姥吟留别》,以及《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等,顿觉诗中气足神旺,行文纵横宕逸,穷极笔力,论美则风神、气概,在在有之。和作乐府相似,李白作歌行也是以气运词,兴到笔到,词随气涌。或不以词接而以神接,不以词转而以气转;或有不接之接、不转之转,章法与散文相通。故前人说李白之才“尽于歌行”(胡应麟《诗薮》),“李白歌行,纯学《庄子》”(徐增《说唐诗》)。和乐府偏于叙事以作讽兴有异,李白歌行抒情达意,多直言尽言,且说得酣畅淋漓。突出的是既具纵横排荡之势,又有抑扬顿挫之奇;出语如风驰雨骤,急管繁弦,又得其天然合拍之音节;骨力雄健,豪放中别有清苍俊逸之气。
绝句之作,也是李白对唐诗发展所作重要贡献之一。绝句源于乐府、古诗。盛唐绝句,名家辈出,惟李白高于诸人。李攀龙即谓太白“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盖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顾失焉”(《唐诗选序》)。李氏从自然天成不假雕饰而自有天然真趣,即无意于工而无不工的角度,概言李白绝句创作特点,诚属有见。若论李白绝句冠绝时人处,尚有两点不可忽略。
一是在绝句中保留五古、歌行特色,或谓有意取用古诗、歌行本色以为绝句。“五七绝句,古诗、乐府之遗也。意旨微茫,无余法而有余味。”(田同之《西圃诗说》)或云:“五言绝句自五言古诗来,七言绝句自歌行来。”(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李白作绝句之所以爱用古诗、歌行作法以创造艺术美,自与其“将复古道”有关。
二是以气为主。王世贞曾说七言绝句,盛唐主气。叶燮则谓“盛唐主气之说,谓李则可耳,他人不尽然也”(《原诗》外篇下)。的确,“主气”应是李白绝句区别于其他盛唐名家的一大特征。他的以气为主,一则出于为诗以得古调为美的审美取向,和创作古诗、歌行的习惯性作法。二则他将绝句视为吐气抒怀最灵便的诗体,兴会既至,即以气运词。三则绝句一句一意,意断终须过脉相连,李白以气相承相续,正有益于圆融之美的生成。
大抵李白作绝句,乃是气来神来,神托气而行,故其绝句超逸中内含神味。至于意兴飘渺,神思骤发;语秀气清,意遥境远;率尔道出,自觉高妙;或放言无理,反成奇趣,以及善于在第三句开宕气势,在第四句发挥情思,应是李白绝句的一般特征。若论五绝突出特色,或如徐增所言:“五言绝句,惟太白擅场。杜子美诗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工此体,子美之称太白者在是。”(《说唐诗》)阴铿“诗声调既亮,而琢句抽思,务极新隽;寻常景物,亦必摇曳出之,务使穷态极妍,不肯直率”(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九),李白五绝构思、造句之妙,有类于此。李白七绝的突出特色,胡应麟说是“写景入神”(与王昌龄“言情造极”相对而言)(《诗薮》)。沈德潜则谓“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说诗晬语》卷上)。
此外,李白律诗虽少(五律七十多首,七律十二首),但在艺术上也颇有独到之处。除格律严整者(如《送友人入蜀》等)外,不乏破格出律之作(如《夜泊牛渚怀古》等)。“然有对仗处仍自工丽,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笔墨之外”(赵翼《瓯北诗话》)。无论严守格律或破格出律,都有一气呵成、气象雄逸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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