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刘希夷的诗歌
刘希夷(651—约679),一名庭芝,汝州(今河南临汝)人。上元二年(675)登进士第。“美姿容,好谈笑,善弹琵琶,饮酒至数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检”(辛文房《唐才子传》)。死时不到三十岁。其诗多写军旅、闺情题材。军旅诗多表现将士的豪情壮志,以气势胜。如《将军行》云:
将军辟辕门,耿介当风立。
诸将欲言事,逡巡不敢入。
剑气射云天,鼓声震原隰。
黄尘塞路起,走马追兵急。
弯弓从此去,飞箭如雨集。
截围一百里,斩首五千级。
代马流血死,胡人抱鞍泣。
古来养甲兵,有事常讨袭。
乘我庙堂运,坐使干戈戢。
献凯归京师,军容何翕习。
将军为人的耿介、治军的严明、作战的勇猛、对朝廷的忠心,都一一写到,处处显出将军的豪壮之气。其闺情诗,既有受南朝宫体影响甚深者,如《晚春》谓“佳人眠洞房,回首见垂杨。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庭阴幕青霭,帘影散红芳。寄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字字秾丽,可谓“六朝风致,一语百媚”(沈德潜《唐诗别裁》)。又有言情情真而直抒胸怀者,如《捣衣篇》以赋为诗,细写思妇怀念“游子”之情,谓“攒眉缉缕思纷纷,对影穿针魂悄悄。……莫言衣上有斑斑,只为思君泪相续”,即语语深情,自然发露。而《公子行》写公子对女子的爱,谓“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用语虽多从陶潜《闲情赋》化出,但表情淋漓,言之真切。
刘希夷最有名的诗,是《代悲白头翁》。诗云:
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头白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不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诗为拟乐府,表达诗人的忧生之嗟,有警世意味。和刘希夷其他诗歌一样,此诗也有倾怀而语,不肯留余的特点。在诗中,诗人对人生易老、欢乐不能长保的感慨,是通过写洛阳女儿目睹桃李花飞所引起的“长叹息”表达出来的。而写洛阳女儿的叹息,则先言其因花落花开而萌生的人生易老的悲哀,再“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谓其今日“头白真可怜”,但他也曾有过欢乐的青春时代。前者用描摹语作议论,后者寓慨叹于追叙中。点题的话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飞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其中“年年”一联最为精警、生动,不但上下语意构成鲜明对比,而且同用叠词(只是颠倒其序)强化其意,使人过自难忘。传说宋之问(希夷舅父)深爱此联,恳乞出让,希夷许而未与,之问怒,遂以土囊压杀之。
二、“吴中四士”的诗歌
“吴中四士”,指贺知章、包融、张旭、张若虚。中宗神龙(705—707)年间,四人以文辞俊秀闻名于上京。
贺知章(659—744),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人。武后证圣元年(695)进士及第。开元年间参与编纂《六典》、《文纂》等书,官至礼部侍郎,后任太子宾客、秘书监。天宝初度为道士,归隐镜湖。知章性旷放,晚年无复拘检,自号四明狂客。其诗真率自然、明快有味,尤以小诗为佳。如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回乡偶书》二首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咏柳》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
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题袁氏别业》
古人多思乡诗,《回乡偶书》写回乡感受,选材即新。而兴之所至,不假雕琢,一气浑成,写尽久客之感,最为真切。其一情景宛然,叙事中隐含感慨;其二感慨尤深,有沉郁之思,两者都用语朴实,寓醇味于清淡之中。《咏柳》妙用比喻,语意温柔。《题袁氏别业》写闲适之情,“自有”二字以谑语写自得意趣,足显“狂客”为人之真。(www.xing528.com)
包融(生卒年不详),润州延陵(今江苏丹阳)人。开元中,官至大理司直、集贤院学士,与孟浩然、殷遥友善。包融诗“清幽语奇,颇多剪刻”(《吟窗杂录》引殷璠《丹阳集》评语)。其五古、五律、七绝均以写景取胜。《登翅头山题俨公石壁》谓“晨登翅头山,山曛黄雾起。却瞻迷向背,直下失城市。暾日衔东郊,朝光生邑里。扫除诸烟氛,照出众楼雉。青为洞庭山,白是太湖水。苍茫远郊树,倏忽不相似”,谭元春、钟惺即言其“看得心细”、“好画家心眼”(《唐诗归》)。《赋得岸花临水发》云:
笑笑傍溪花,丛丛逐岸斜。
朝开川上日,夜发浦中霞。
照灼如临镜,茸胜浣纱。
春来武陵道,几树落仙家?
描摹、比喻,可谓极形容之能事,妙在尾联与仙家相连,使得意境顿生。包融的送别诗也善于借景物营造氛围,用细节显露感情。如《送国子张主簿》云:
湖岸缆初解,莺啼别离处。
遥见舟中人,时时一回顾。
坐悲芳树晚,花落青轩树。
春梦随我心,悠扬逐君去。
“莺啼”句、“花落”句皆亦景亦情,“时时”句实写张主簿对诗人的留恋,“春梦”二句虚写诗人对张主簿的难舍难分,皆为情真之语。
张旭(生卒年不详),字伯高,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初任常熟尉,天宝初官金吾长史,又曾官左率府长史。旭嗜酒,杜甫称他与李白等人为“饮中八仙”。又善草书,每大醉,狂叫呼走,索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时称张颠。唐文宗尝下诏以张旭草书、李白歌诗和裴旻剑舞为三绝。张旭今存诗六首,清词妙意,耐人体味。如云:
旅人倚征棹,薄暮起劳歌。
笑揽清溪月,清辉不厌多。
——《清溪泛舟》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桃花溪》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欲归。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山行留客》
《清溪泛舟》写旅人月下泛舟的情致,惬意之感溢乎言外。《桃花溪》只一问,便拓开诗境无限,见得诗人襟次不俗。又使得诗中有画,令人生想。《山行留客》以“留客”语为诗,大抵诗人与客人结伴进山,客人对山中气象不熟,误以为“轻阴”欲雨,便欲半途而返,于是诗人以诗中语相告。从“留客”语可以看出诗人对山中游趣体会之深。末句写景写人,别有意味,尤能道出人入深山溟濛云气之中的感受。可见张旭虽有颠狂之名,所作之诗却细润有致,不乏恬雅秀逸之美。
张若虚(生卒年不详),扬州人。官至兖州兵曹参军。今存诗二首,名作为《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本为乐府《清商歌·吴声歌》旧题,陈后主、隋炀帝曾以其题作宫体诗(杨广所作已不像陈叔宝诗那样轻浮艳丽)。陈、隋及唐人所作,多为短篇。张若虚在诗中以阔大之境、深沉之思写客思之愁,将篇幅扩大为二百五十二字的长篇,且句句翻新,千条一缕,动人心脾。故王闿运称其“孤篇横绝,竟为大家”(陈兆奎辑《王志》卷二)。论其诗风,则属王、杨、卢、骆之体。管世铭即称其与卢照邻《长安古意》、骆宾王《帝京篇》、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同为初唐七古“杰作”(《读雪山房唐诗钞》卷八)。其实,“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其于“四杰”七言歌行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诗云: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吴乔说:“《春江花月夜》正意只在‘不知乘月几人归’。”(《围炉诗话》卷二)“这首名诗是离愁凝成的悲歌”(王文生《中国美学史》第十五章第四节)。“所表现的内容是离愁,所生发的美感是情味”(同上第十章第一节)。诗四句一转韵,分为九节。前四节写望月所思,谓自有天地,便有此江此月,谁知何人是最初见月的人、何年是月光初次照人之时。而人之生死代谢无穷,月明、江流却千古如此。念及江、月无情,人生短暂,诗人四顾茫然,客思之愁油然而生。次四节用写闺情来写客思。诗中“离人”即思妇对“扁舟子”(即客子)的思念,出于客子对思妇思念之极的想像,说到底是出于诗人的室家之思。末节“斜月沉沉藏海雾”四句,是诗人对春已去,花已无,月已没,夜已尽,而游子未归、“离”人不胜其愁的慨叹,也是自抒情怀,写久客他乡而不能归的感伤情绪。末句“落月摇情满江树”,并非止于闺情,而是包含诗人望月兴感的种种情怀。诗围绕“春江花月夜”五字设景抒情,环转交错,各自生趣。以春江引出海,由海引出明月,又由江流、明月引出花林,引出人物,最后以春去、江流、花落、月落、夜尽作结。景换情移,前呼后应,若断若续。又诗中行文跌宕,不但前四节中“首八句使人火热……(后)八句又使人冰冷。然不见冰冷,则不见火热。此才子弄笔跌宕处”(徐增《而庵说唐诗》),就是后写闺情,也是在极写“离人”盼“君”归来之切后,再写其大失所望的“可怜”之心,由情感的大起大落,带来行文的跌宕有致。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