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梵志、寒山和拾得的通俗诗：中国文学史中的亮点

初唐时期，出现过一批从民间来的通俗诗人，他们是王梵志、寒山、拾得、丰干等人。他们对诗的看法，可从寒山、拾得的三首诗看出来。诗云：

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

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

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

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

——寒山《有个王秀才》

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

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

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

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罢。

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寒山《有人笑我诗》

我诗也是诗，有人唤作偈。

诗偈总一般，读时须子细。

缓缓细披寻，不得生容易。

——拾得《我诗也是诗》

看来，他们并不把回忌声病，协调平仄，讲究语词华艳、典雅的作诗标准放在眼里，即使把诗写成偈也可以。从此可以看出这批通俗诗人对当时绮靡诗风的不满态度。至于通俗诗歌产生的原因，大致有几点：一是受到民间歌谣的启发和影响；二是受到朝臣文士相互调侃嘲弄、即兴作通俗诗（如长孙无忌嘲笑欧阳询即云：“耸膊成山字，埋肩畏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欧阳询反唇相讥云：“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缘心溷溷，所以面团团。”）的影响；三是受到宗教宣传的影响（通俗文学是传播宗教的重要手段，宗教宣传的繁盛必将刺激通俗诗的发展）；四是一些诗人有意用通俗诗来和绮错婉媚的宫廷诗对抗。

王梵志，卫州黎阳（今河南浚县）人。自说“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又说“我家在何处，结宇对先阿。院侧狐狸窟，门前乌鹊窠。闻莺便下种，听雁即收禾。闷遣奴吹笛，闲令婢唱歌。儿即教诵赋，女即学调梭”。他生活在比较富裕的农家，后来也曾穷困过。所谓“草屋足风尘，床无破毡卧。……家里元无炭，柳麻且吹火。白酒瓦缽盛，铛子两脚跛”。他的创作活动主要在初唐时期。《全唐诗》未收录他的作品，其诗作主要见于三十余种敦煌写本和多种诗话、笔记，计有三百余首。

王梵志的诗有两大特点，一是“直言时事，不浪虚谈”，二是“不守经典，皆陈俗语”（《敦煌写本王梵志诗集原序》）。所谓“直言时事，不浪虚谈”，指诗的内容而言。王诗真实地反映了初唐时期农民的痛苦和怨愤，揭露出贫富悬殊的种种事实。如写兵役带给人民的苦难：“你道生胜死，我道死胜生。生即苦战死，死即无人征。十六作夫役，二十充府兵。碛里向西走，衣甲困须擎。白日趁食地，每夜悉知更。铁钵淹干饭，同伙共分诤。长头饥欲死，肚似破穷坑。遣儿我受苦，慈母不须生。”“贫穷田舍汉，庵子极孤凄。两穷前生种，今世作夫妻。……黄昏到家里，无米复无柴。男女穿饿肚，状似一食斋。……舍漏儿啼哭，重重逢苦灾。如此硬穷汉，村村一两枚。”这种生活内容、这种感情色彩在宫廷诗人的作品中是找不到的。王梵志对人民的境遇有深切的感受，他一方面对他们充满同情，同时又用轮回报应等宗教观念来安慰他们。说“来生报答甚分明，只是换头不识面”。而说：“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槛，鬼见拍手笑”，“城外土馒头，馅子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真是“大彻大悟”，但也可能松懈人们的斗志，淡漠人们的生活热情。

所谓“不守经典，皆陈俗语”，指的是王诗的语言艺术特点。王梵志的诗多为五言，一首诗押一个韵。用语不避浅俗，俚词方音皆可入诗，有时文白交杂。虽是明白如话，却时时表达出意想不到的境界。他的“造作庄田犹未已，堂上哭声身已死。哭人尽是分钱人，口哭元来心里喜”，几句口语就把人情的浇薄、虚伪写得脱皮露骨。又如写懒汉：“世间慵懒人，五分向有二。例着一草衫，两膊成山字。……诸人五更老，日高未肯起。”写懒妇：“长头爱床坐，饱吃没娑肚。频年勤生儿，不肯收家具。饮酒五夫敌，不解缝衫袴。”再如写穷汉悲剧：“富儿少男女，穷汉生一群。身上无衣挂，长头草里蹲。到大肥没忽，直似饱糠牲。长大充兵仆，未解起家门。积代不得富，号称穷汉村。”总的看，王梵志的诗有点我手写我口的味道，难免粗糙浅陋，但它们在古代诗史上的地位不可低估。王梵志是唐代通俗诗派的开创者，不但被寒山、拾得等人奉为作诗的楷模，而且我们在中唐新乐府诗歌创作和晚唐正乐府诗歌的创作中都可看到他的通俗诗所起的影响，至于后人把他的诗作为一种诗体——“梵志体”来加以仿作，从唐到清，例子就太多了。

寒山，生卒年不详，大约生在唐高宗永隆年间（680—681），曾隐居于天台唐兴县寒岩（翠屏山），时往还国清寺，与寺僧拾得、丰干相友善。寒山自谓其诗“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来六百首。一例书岩石，自夸云好手”。并说：

凡读我诗者，心中须护净。(www.xing528.com)

悭贪继日廉，谄曲登时正。

驱遣除恶业，归依受真性。

今日得佛身，急急如律令。

大致寒山的诗以劝善惩恶、宣扬佛理为主，他也提到人民的苦难，但不像王梵志写得那样具体，那样痛切，相反倒把它归结为前世不修，最后仍然落在“归依”佛理上。比如：

生前大愚痴，不为今日悟。

今日如许贫，总是前生作。

今生又不修，来生还如故。

两岸各无船，渺渺难济渡。

寒山诗中劝人不要聚财、不要贪色，教人行孝、教人修行的句子甚多。还曾以凄楚之音抒发目睹人事剧变的悲哀，如云：

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

昨来访亲友，太半入黄泉。

渐灭如残烛，长流似逝川。

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

有时，他也以冷峭的语气嘲弄世人的耽于欢乐，但也写有充满生活情趣和流露出人情味的诗，比如：

垂柳暗如烟，飞花飘似霰。

夫居离妇州，妇住思夫县。

各在天一涯，何时得相见。

寄语明月楼，莫贮双飞燕。

寒山学王梵志作通俗诗，但寒山诗比梵志诗在语词、形象、意境方面丰美一些。在句法上王梵志是五言、四言居多，寒山则有不少七言诗。寒山诗好用歇后语说理，诸如“蚊子叮铁牛，无渠下觜处”，“黄蘖作驴鞦，始知苦在后”等。又爱用通俗的比喻，如说“我见瞒人汉，如篮盛水走。一气将归家，篮里何曾有？我见被人瞒，一似园中韭。日日被刀伤，天生还自有”。而用语浅显通俗，却耐人寻味，如谓“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相笑傥不止，东边复西边”。寒山诗还有个特点，就是爱在篇末托出本意，这一点可能对中唐乐府诗人“卒章显其志”有影响。

拾得为国清寺中僧人，与寒山十分亲近。有诗谓“别无亲眷属，寒山是我兄。两人必相似，谁能徇俗情”。又有丰干，是位禅师，与寒山、拾得多有往来，所谓“寒山特相访，拾得常往来”。拾得、丰干与寒山诗风相近，但成就低于寒山。拾得诗近于偈语，也有不乏诗味者，如谓“若论常快活，唯有隐居人。林花长似锦，四季色常新。或向岩间坐，旋曕见桂轮。虽然身畅逸，犹念世间人”，即是。丰干存诗仅有二首，难以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