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卢思道的诗与骈文
卢思道（535—586），字子行，范阳（今河北涿县）人。在北齐做过黄门侍郎，在北周做过武阳太守。入隋，以母老辞归，起为散骑侍郎，奏内史侍郎事。卢思道年轻时曾师事邢邵，后又“就魏收借异书，数年之间，才学兼著”。文宣帝崩，当朝文士各作挽歌十首，择其善者而用之。魏收、阳休之等不过得一二首，惟思道独得八首，时称“八米卢郎”（《隋书·卢思道传》）。
卢思道既为北人，又与邢邵、魏收有师友关系，是一位受到过南朝诗风影响的诗人。其诗实有三种艺术风貌。一是“词义贞刚，重乎气质”，如《从军行》云：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
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
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
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
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
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
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
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此诗可视为唐代七言歌行的先声。诗写“长安飞将”出征之感，带出诗人仕进无门的愤懑。和同时诗人的边塞诗（如王褒、庾信之《燕歌行》）略有不同，此诗着重写“飞将”出征行军的艰险、辛苦和饱经艰难却无功可建的喟叹，于远征带来夫妇相思之苦方面用笔甚少。所写黄沙飞合、阵云顿起以及种种酷寒景象，把人引入苍茫、悲凉的境地。刘师培说：“卢思道长于歌词，发音刚劲，嗣建安之遗响。”（《南北学派不同论》）此诗即为代表。又诗中造句颇见炼字之功，如首二句写军情紧急，一“照”一“出”，加上“飞将”之“飞”，便使人对所叙之事有一种急速的动态感。后来高适作《燕歌行》，首二句造句思路虽循此而出，由于用字平实，节奏就缓慢得多。他如“庭中奇树已堪攀”二句，对比强烈，感慨甚深，亦为抒怀佳句。唐玄宗乱后自蜀返京，夜登勤政楼，即歌此二句以寄慨（《明皇杂录·补遗》记歌词为：“庭前琪树不堪攀，塞外征夫久未还。”）。
二是轻艳绮丽，如《有所思》云：
长门与长信，忧思并难任。
洞房明月下，空庭绿草深。
怨歌裁洁素，能赋受黄金。
复闻隔湘水，犹言限桂林。
凄凄日已暮，谁见此时心。
《采莲曲》云：
曲浦戏妖姬，轻盈不自持。
擎荷爱圆水，折藕弄长丝。
珮动裙风入，妆销粉汗滋。
菱歌惜不唱，须待暝归时。
这两首诗和卢氏《日出东南隅行》、《櫂歌行》、《美女篇》等，都是诗人学南朝诗歌的作品。《有所思》似借陈皇后、班婕妤失宠事，写诗人因故免职怅然之感，但设色华美，语涉艳情。《采莲曲》虽学南朝民歌，实受南朝宫体影响所致。与《櫂歌行》谓“秋江见底清，越女复倾城。……落花流宝珥，微吹动香缨。带垂连理湿，櫂举木兰轻。顺风传细雨，因波寄远情。谁能结锦缆，薄暮隐长汀”，《美女篇》谓“京洛多妖艳，余香爱物华……情疏看笑浅，娇深眄欲斜。微津染长黛，新溜湿轻纱。莫言人未解，随君独问家”，以及《后园宴诗》谓“可怜白水神，可念青楼女。便妍不羞涩，妊艳工言语。……媚眼临歌扇，娇香出舞衣。纤腰如欲断，侧髻似能飞。……携手入花丛，徐步入房栊。欲眠衣先解，半醉脸逾红。日日相看转难厌，千娇万态不知穷。欲知妾心无剧已，明月流光满帐中”，都是极写女子形态、动作，以显其“情”。诗的情调、风格和表现手法，和南朝同类题材的宫体诗几无差别。
三是语词清丽，慷慨多气，如《听鸣蝉篇》云：
听鸣蝉，此听悲无极。
长风送晚声，清露供朝食。
晚风朝露实多宜，秋日高鸣独见知。
轻身蔽数叶，哀鸣抱一枝。
流乱罢还续，酸伤合更离。
暂听别人心即断，才闻客子泪先垂。
故乡已超忽，空庭正芜没。
一夕复一朝，坐见凉秋月。
河流带地从来崄，峭路干天不可越。
红尘早弊陆生衣，明镜空悲潘掾发。
长安城里帝王州，鸣钟列鼎自相求。
西望渐台临太液，东瞻甲观距龙楼。
说客恒持小冠出，越使常怀宝剑游。
学仙未成便尚主，寻源不见已封侯。(www.xing528.com)
富贵功名本多豫，繁华轻薄尽无忧。
归去来，青山下。
秋菊离离日堪把，独焚枯鱼宴林野。
终成独校子云书，何如还驱少游马！
史载“周武帝平齐，授仪同三司，追赴长安，与同辈阳休之等数人作《听鸣蝉篇》。思道所为，词意清切，为时人所重。新野庾信遍览诸同作者，而深叹美之”（《隋书·卢思道传》）。此诗乃思道入周，见武帝并不真正重用自己有感而作。诗将秋蝉哀鸣情状和自己闻蝉鸣而悲的心绪打成一片，既写蝉鸣之哀，又写自家之悲。两相映照，充满悲怆气氛。具体写法则是先写蝉鸣，再写心声，用前者引出后者。诉说心声，则对世上“学仙未成便尚主，寻源不见已封侯”而无人念及“嫖姚（指霍去病）”、“田单”之功的不平现象深致愤慨，说要回到故乡去做隐士。诗为杂言歌行体，句子或长或短，恰与情感起伏相应。
卢思道诗、文兼擅。今存辞赋《纳凉赋》（残篇）、《孤鸿赋》，史论《北齐兴亡论》、《后周兴亡论》，檄文《为隋檄陈文》，论文《劳生论》，以及书、序、表、祭文、谏文等，皆为骈文。其《孤鸿赋》，作于杨坚为北周丞相出其为武阳太守时。赋借写孤鸿“雅步清音，远心高韵。鹓鸾以降，罕见其俦。而铩翮墙阴，偶影独立。唼喋粃稗，鸡鹜为伍；不亦伤乎”，而发作者身世之慨，是一篇抒情味重的咏物赋。《劳生论》与《孤鸿赋》写于同一时期，所发人生慨叹亦大致相同。《论》名出自《庄子·大宗师》“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论》义则在于“指切当时”（《隋书·卢思道传》）。《论》以主客问对形式展开，“余”言先说“在余之生，劳亦勤止”和对归隐之乐的向往，再说“他人有心”之“梗概”，无情揭露士人的恶劣行径。前写归隐之乐，谓“耕田凿井，晚息晨兴。候南山之朝云，揽北堂之明月。……晨荷簑笠，白屋黄冠之伍；夕谈谷稼，沾体涂足之伦。浊酒盈樽，高歌满席。恍兮惚兮，天地一指”，笔调轻快，像田园诗。后写世风之败坏、小人之无耻，则义愤填膺，不胜其怒。直谓其“褊隘凡近，轻险躁薄。居家则人面兽心，不孝不义；出门则谄谀谗佞，无愧无耻”。还进一步说：
范卿
让之风，搢绅不嗣；《夏书》昏垫之罪，执政所安。朝露未晞，小车盈董、石之巷；夕阳且落，皂盖填阎、窦之里。皆如脂如韦，俯偻匍匐，噉恶求媚，舐痔自亲。美言谄笑，助其愉乐；诈泣佞哀，恤其丧纪。近通旨酒，远贡文蛇。艳姬美女，委如脱屣；金铣玉华，弃同遗迹。及邓通失路，一簪之贿无馀；梁冀就诛，五侯之贵将起。向之求官买职，晚谒晨趋，刺促望尘之旧游，伊优上堂之夜客，始则亡魂褫魄，若牛兄之遇兽；心战色沮，似叶公之见龙。俄而抵掌扬眉，高视阔步，结侣弃廉公之第，携手哭圣卿之门。华毂生尘，来如激矢；雀罗暂设，去等绝弦。
文章用对比手法将官场钻营者在寻求靠山时和靠山倒台后的龌龊行为揭露无遗，用语辛辣，夸张形容，如同漫画。其中，“执政所安”四字大可注意，表明此论矛头所向，并不全在官场的腐恶现象。从《劳生论》可以看出，卢思道作骈文，用典手法娴熟，造句符合声律，对偶较为严整，尤其善于描叙，不愧为邢邵弟子。
二、薛道衡的诗歌
薛道衡（540—609），字玄卿，河东汾阴（今山西万荣）人。少有文名。北齐武成帝高湛为相时，召为记室。高湛即位后，道衡官至尚书左外兵郎，曾与诸儒修订《五礼》。齐亡入周，杨坚为相时，先后摄陵州刺史、邛州刺史。入隋，曾任内史舍人，后兼散骑常侍聘于陈，伐陈时授淮南道行台尚书吏部郎，兼掌文翰。平陈后除吏部侍郎，因事除名，流放岭外。寻有诏征还，直内史省，数年后授内史侍郎，加上仪同三司。炀帝嗣位，转番州刺史（“番”同“播”，史书用“番州刺史”，见《隋书》第1293页），岁余求致仕，且上《高祖文皇帝颂》。炀帝本来对道衡结交太子杨勇而不附己不满，读《颂》不悦，以为他称美先朝意在讥刺本朝，缢而杀之，妻、子徙且未。薛道衡自齐至隋，世擅文宗。史载“道衡每至构文，必隐坐空斋，蹋壁而卧，闻户外有人便怒，其沉思如此”（《隋书·薛道衡传》）。
薛道衡的诗，既有北朝诗歌刚劲、激越的一面，也有南朝诗歌轻艳、秀丽的一面。刚劲、激越者，如《出塞》二首、《渡北河诗》即是。《出塞》其一有云：
高秋白露团，上将出长安。
尘沙塞下暗，风月陇头寒。
转蓬随马足，飞霜落剑端。
凝云迷代郡，流水冻桑乾。
烽微桔槔远，桥峻辘轳难。
出塞的困苦艰辛，全用景语说出，而塞外景象又以“上将”出塞的行踪为线索次第展现，不但景中有人，而且景因人生，带有人临其境的感受。纵然出语平实，所写寒冬出塞情形，较南朝同类诗作的想像之词，要细腻、生动得多。又诗中写景固然是写出塞的困苦艰辛，也是在写将士的豪壮之气，故景无衰飒之景，足以映衬将士“柳城擒冒顿，长坂纳呼韩；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的雄心。和《出塞》其一相同，其二写景言志也显出将士的斗志昂扬。诗人赞美将士出塞的英雄气概，自然发音刚劲，激越，有河朔诗风本色。
薛诗轻艳、秀丽者，有《昔昔盐》、《豫章行》、《人日思归》等诗。《昔昔盐》云：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
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
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
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昔昔盐》为乐府曲名，即《夜夜艳》。诗写思妇对征夫的思念感情，既用罗敷（秦氏女）、苏蕙（窦家妻）形容思妇的年轻、貌美和对爱情的坚贞，又通过写她的黯然形态和神魂不定，显露出她精神上无所寄托的痛苦。诗有轻靡色彩，但写法细腻。其中“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二句，以切合思妇境遇的环境描写来衬写她的孤寂、懒散，尤能突出思妇思愁之深。以至后人传说：“炀帝善属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隶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诛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语否？’”（刘
《隋唐嘉话》卷上）
《人日思归》，作于聘陈之时。诗说：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小诗前二句叙事平实，虽有感慨意，出语终欠挺拔。精彩处在三四句，写思绪的流动。第三句虚拟，第四句乃实写，意谓人恐落雁归（农历二月半）之后，而春花未发，归思已动。此二句与其《岁穷应教诗》首二句“故年随夜尽，初春逐晓生”相比，两者构思方式相似，都写到人生感受。但一抒情怀，一说物理，且抒情怀者，用“雁后”、“花前”加以衬写，说物理者直言其事，故前者诗味浓于后者。
从《昔昔盐》、《人日思归》等诗可以看出，薛道衡诗歌的轻艳、秀丽，确实受到过南朝诗风的影响。不过，这不是他受南朝诗风影响最大的地方。影响最大的，应是描写自然景物的技巧和借景抒情的方法，以及诗中造句用字如何满足对偶、声律要求的艺术经验。试读其《敬酬杨仆射山斋独坐》：
相望山河近，相思朝夕劳。
岳高嶂重叠，鸟道风烟接。
遥原树若荠，远水舟如叶。
叶舟旦旦浮，惊波夜夜流。
露寒洲渚白，月冷函关秋。
秋夜清风发，弹琴即鉴月。
虽非庄舄歌，吟咏常思越。
此诗与其《重酬杨仆射山亭》谓“临风时太息，步月山泉侧。朝朝散霞彩，暮暮澄秋色。秋色遍皋兰，霞彩落云端。吹旌朔气冷，照剑日光寒。光寒塞草平，气冷咽笳声”，都是借景抒情。有些景语（如“遥原”二句）即从南朝诗句化出。写的是北国景象，用的却是南朝山水诗人的表现手法。又诗中对句极多，且对得工稳，这一特点不单表现在酬赠诗中，还表现在诗人不同题材、不同风格的长篇短制中。
薛道衡今存赋、颂、书、碑、祭文，皆为骈体。其中，《高祖文皇帝颂》庄重、典雅，为唐人所重。其序占全文四分之三，算得上隋代骈文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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