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曾说:“十部传奇九相思。”这句话可作两层意思理解:一则可以理解为戏曲作品大多数都以爱情为题材,或都包含爱情内容,传奇在这方面尤为突出;二则可以作这样的理解,即在戏曲中以爱情为题材的作品,实际上是以两性之间的相思为爱情的主要内涵的,在这类爱情题材的作品中,所着力表现的并不是人们所憧憬向往的爱情的幸福与快乐,而恰恰是爱情中的疏离与挫折给人带来的无尽的相思之苦。相思与一般意义上的爱情实际上并不是一回事。相思,也许偶尔会有经历着爱情的人们所熟悉的幸福和憧憬,但是相思之情的基调,更多的是基于相爱双方的分离,有时甚至还意味着一种单方面的痴恋。比起一般意义上的爱情来说,相思的情绪体验带有更明确的痛苦和忧伤的基调。戏曲正是这样一种特别喜爱表现相思之苦的民族艺术。哀婉动人的相思故事,是戏曲作品中最吸引人也最激动人心的部分,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构成了爱情题材的戏曲作品的艺术魅力的核心。西方戏剧中所表现的狂热的爱欲,生死离别的痛苦,固然可以震撼人心,但比起戏曲中的相思之情来,显然缺少了一份诗意,减少了一份韵味。
宋元以来,戏曲作品在描写男女爱恋时,男女主人公的相识往往充满偶然性,他们的相爱往往缺乏必然性,他们的私下结合也往往被处理得非常随意,从相识、相爱甚至私下结合常常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完成,因为这些还仅仅是实现明媒正娶的正常结婚的前奏。如果要实现正常婚姻之途,就必然充满曲折艰辛,仿佛不这样不足以展示男女主人公内心所经历的相思之苦。因此,在戏曲作品中,大多数情况下,男女主人公从相识到相爱到私订终身几乎同时发生,一见钟情,几乎成了固定不变的模式。无论是现存最早的南戏之一《小孙屠》中的主人公孙必达与李琼梅,还是元杂剧如白朴《墙头马上》的裴少俊与李千金、关汉卿《拜月亭》中的蒋世隆与王瑞兰、郑光祖《倩女离魂》中的王文举与倩女,明清传奇如吴炳《西园记》中的书生张继华与他心目中的怨偶、孟称舜《桃花人面》中的崔护与村女蓁儿,更不用说众所周知的《西厢记》、《牡丹亭》,在这些剧目中,男女主人公的相识都极具偶然性,且相识之后迅速进入两情相悦的规定情境之中。而男女主人公情感的产生与发展过程,剧作家往往有意作了简化处理,因为他们所关心的不是戏曲主人公如何建立爱情,而是有了爱情之后如何坚守并最终如何实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于是,在爱情产生之后,意想不到的各种险阻接踵而来,相爱双方不能朝夕厮守,绵绵不断的相思和艰苦卓绝的努力这才拉开了序幕,爱情的产生不过是作者施展才情的引子,真正的戏曲这才开始。
上面提到的《桃花人面》,可以算作一个典型的例子。《桃花人面》又名《桃源三访》,本事出于唐代孟棨的《本事诗·情感》。宋元戏文有《崔护觅水》,元代白朴、尚仲贤均有《崔护谒浆》杂剧,孟称舜在前人基础上进行了创造性的改编。该剧写唐代诗人崔护清明踏青游玩至城外一家庄院,花木丛翠,寂若无人。崔护上前叩门,遇到仙姿媚态的村女蓁儿,便以言语相挑逗,与情窦初开的蓁儿两情相合,依依而别。临行之际,崔护心醉神迷,他唱了一首【后庭花】:
相缝似有期,相别非无意。来时呵,隔林啼鸟呼人至;去时啊,水面红尘咫尺迷。这相思诉谁知,则除诉与天知。问你个多情崔护,去何疾,来何迟,怕墙内桃花也笑你空归。非关是看花心醉,非关是中酒情迷,想着他倚花前笑语微,教俺梦魂儿怎去此。
流连徘徊,不忍遽去。而自此之后,蓁儿也是整日里神情恍惚,只是思念崔护,怎奈彼此素昧平生,不知何日有缘重逢,只好倚门长叹。崔护回去之后也一样日夜思念,只因有要事离开了都城,未及再拜访。次年清明,崔护假满回都,即去郊外访寻旧游。到了蓁儿门首,不想门户紧闭,他满腹惆怅,离开前在门上题诗一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然后凄然离去。谁知此日蓁儿刚巧与父亲一道去为母亲扫墓,回来后见到崔护题诗,顿觉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从此更是愁怀郁结,一病不起,竟昏昏死去。这时崔护重又来访,见此情状,唯求在蓁儿灵前一哭,不意他这一哭,蓁儿竟为他活转过来,于是两人夙愿得偿,结成鸾俦。全剧中,崔护与蓁儿的相逢与最后的完婚,可以看做是这个戏的外壳和套子,整部戏所着力抒写的感情色彩,则是他们在分离中的思恋,离开这种思恋之情,这部戏的全部光彩与价值也就丧失无几。比如,在第二折,蓁儿思念崔护,但并不知道崔护是否像她思念他一样,因此她内心充满矛盾与痛苦、懊悔与憧憬,孟称舜连用了十七支曲子,极力描摹蓁儿对崔护的那种无以复加的相思之情。蓁儿唱道:
【朝天子】思他念他,这泪脸没处躲。咱将痴心儿自揣摩,未必他心似我。辗转徘徊,低整衣罗,怕人来早瞧破。情多无那,要诉这情儿谁可。
【麽】蓦相缝,情意好。恨今朝,空寂寞。悔的不手儿相携,语儿相洽,影儿相和,与他在花间同行共乐。果道是梦儿里相会呵,如今和梦也不做。(www.xing528.com)
情思绵邈,深情无限,令人有一唱三叹之感。陈洪绶在第二折眉批曰:“此折之妙,在形容蓁儿似疑似信,半伶俐半沉迷处。俊语逸调,络绎层见,特其余耳。”(6)正是着眼于孟称舜此剧的相思之情。
和《桃花人面》一样,大量以爱情为题材的戏曲作品,尽管经常给人一个光明的结局,但是主人公们为了追求这个结局所经历的曲折与磨难,常常让人觉得得不偿失。戏曲中的痴男怨女为了克服相爱双方的隔离,为了最终的婚姻的实现所付出的努力,尽管终于得到应有的回报,但其追求的艰辛曲折早已远远经过婚姻本身所固有的价值。结成夫妻、实现男女双方的结合似乎成为戏曲作品千篇一律的最终结局,也似乎构成男女主人公最强烈、最单纯的追求目标和行为动机,因此,与男女主人公的相爱一样,他们的最终的结婚也被处理得千篇一律,草率至极。相比之下,追求过程中因距离而产生的相思之苦却被剧作家刻意地渲染,比起婚姻之乐来说,更加浓墨重彩,因而更加动人,更加优雅,也更加能够得到广泛永久的留传。可以说,对相思的描写与刻画,是以爱情为题材的戏曲作品的主旋律。而对于剧作家,对于戏曲观众来说,他们只不过要看见婚姻这样一个结局,对婚姻本身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兴趣,最令人关心的、让观众们如痴如醉的,还是那段漫漫的相思历程。
以负心为题材的戏曲作品可以视作爱情题材的补充。严格地说,戏曲作品中大量的负心戏并不能说是爱情戏,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负心正是忠贞的反面。我们说负心戏是爱情戏的补充,是因为在负心戏中,相爱的人也因为种种原因而分离了,负心的行为,仍然造成了主人公爱情上的挫折和缺憾。负心往往只出自于相爱中的主人公一方——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出自男方。即使是这样,因为某种原因而造成的分离并不意味着爱情的消失,当相爱中的一方背离爱情时,另一方仍然痴情不变。于是,这种单方面坚持的爱情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凉情调。当一位痴情女子,不管她是一位良家闺秀还是风尘女子,明知曾经与她海誓山盟,或许还得到过她的倾心帮助的情郎已经移情别恋,内心深处还是对他充满爱恋,抱着与他重修旧好的一线希望,为此进行着一场近乎注定要绝望的努力,这样的感情,虽然不能说是完整意义上的爱情,但它在情感本质上,与一般意义上的两性相思也有着许多相同之处。负心戏与一般意义上的爱情戏的区别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分离的原因不同。如果说一般的爱情戏中,男女主人公往往由于某种外在的客观原因而不得不分离的话,那么在负心戏中,男女主人公的分离则是因为某种主观原因,准确地说,主要是因为男主人公的负心背弃。二是负心的结局不同。负心戏往往以负心者受到严厉的惩罚而告终,其中也不排除有相当多的负心男人回心转意、夫妇重归于好的情况。一般的爱情戏中大多以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夫贵妇荣为结尾。但不论原因如何,结局怎样,充斥于作品中并形成负心戏的美学基调的,始终是主人公那种因为爱情受到挫折而产生的悲哀伤感之情。
还有一类是以君王为男主人公的爱情戏。在这类戏中,贵为天子的君王与宫中之妃在人格和地位上的差别可谓霄壤,与柳梦梅和杜丽娘、张君瑞和崔莺莺,与大多数戏曲作品中的男女爱情都不同,他们的爱情的实现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障碍。对于一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君王来说,只要女方有意争宠,他对爱情的追求就是完全多余的。但无论是《汉宫秋》、《梧桐雨》,还是《长生殿》,这些作品中的君王又都被塑造成孱弱、多情的形象,他们在享受了一段令人沉迷的爱情之后,往往迫于形势而不得不将爱妃拱手让与外敌,或将她赐死于荒郊野外,总之是不能终日厮守、尽享此前的欢爱。当乐极哀来、佳人已去时,留给一朝天子的是满腔的伤心情愁和绵绵不断的思念。《长生殿》二十九出《闻铃》一折中,李隆基“提起伤心事,泪如倾”,他这样唱道:
【前腔】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
同样是在冷风冷雨中的思念之切,夹杂着兴亡梦幻的巨大悲痛,感情深郁,哀婉动人,整个作品笼罩·杂说》中所说:“蓄积既久,势不可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想见其为人,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而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忧郁情调,正是中国戏曲的一大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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