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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实甫《西厢记》的艺术创造与流传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论宋代《西厢》故事的流传与王实甫的艺术创造王实甫《西厢记》被前人视为“千古绝技”、“古今绝唱”、“千古第一神物”;当代著名学者郭沫若亦称《西厢记》“是超过时空的艺术品,有永恒而且普遍的生命”;日本研究中国古代戏剧的权威波多野太郎则指出《西厢记》“已成为世界戏剧史上的伟大文学作品”。

王实甫《西厢记》的艺术创造与流传

论宋代《西厢》故事的流传与王实甫的艺术创造(1)

王实甫《西厢记》被前人视为“千古绝技”(王骥德《曲律》)、“古今绝唱”(李梗《西厢记考据》)、“千古第一神物”(陈继儒《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当代著名学者郭沫若亦称《西厢记》“是超过时空的艺术品,有永恒而且普遍的生命”(《西厢记艺术上之批判与其作者之性格》);日本研究中国古代戏剧权威波多野太郎则指出《西厢记》“已成为世界戏剧史上的伟大文学作品”(2)。本文拟就《西厢记》的孕育问世、境界旨趣、关目处理和戏剧中心人物塑造诸方面,略作研讨绎述。

一、历史的衍化与群体的参与:《西厢记》的创造轨辙

《西厢记》卓越的艺术成就是在相当漫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逐渐孕育形成的,它是中华民族集体智慧的结晶,凝聚着华夏文化的精华,而并不属于王实甫一人,故清人金圣叹说“《西厢记》不是姓王字实父此一人所造”(《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

《西厢记》主要演述崔莺莺与张生曲折的爱情故事,故事的源头便是中唐诗人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莺莺传》又称《会真记》、《会仙记》,讲述唐代贞观年间,张生游于蒲州,住在普救寺,恰巧姨母崔夫人携女儿莺莺和儿子欢郎住在这里。时逢乱军“大掠蒲人”,崔氏母女“旅寓惶骇,不知所托”,由于张生“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事后,崔张得以相见,引出了一段曲折缠绵的爱情故事,如情诗挑逗,待月西厢,幽会私合,长安寄书等。故事的结局是“始乱之,终弃之”,“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作者称“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莺莺传》问世后,因为故事本身就很富有戏剧性,又很适合当时文人的思想情趣和意识,因此受到士大夫们的喜爱,广为传播。元稹还写了《会真诗三十韵》,他的友人李绅为此写了《莺莺歌》,白居易等人也都有诗唱和。故鲁迅说“其事之振撼文林,为力甚大”(《唐宋传奇·稗边小缀》),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又谓“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虽文章尚非上乘,而时有情致,固亦可观,惟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指出了作品的生活基础及艺术特点。

入宋之后,元稹的这篇传奇被收入宫廷编辑的《太平广记》,并成为民间说唱的题材。人们以各种不同的体裁、形式传颂这个故事,以至于家传户诵,妇孺皆知。据赵令畤《商调蝶恋花》鼓子词叙说,“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无不举此以为美谈;至于倡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可见传播广泛。苏轼的门人秦观、毛滂就分别用当时盛行的《转踏》调笑令或“调笑”的歌舞曲形式咏其事。但因体裁短小,容纳量小,不能写出完整的故事。赵令畤深憾于此,便采用当时流行的另一种民间的说唱形式鼓子词,写了“句句言情,篇篇见意”(《侯鲭录》)的《商调蝶恋花》“会真记”,以十二支曲子和各曲前后的散文道白,连说带唱,使内容和形式都充实、扩大了,并且否定了《莺莺传》所谓“始乱终弃”“善补过”的落后部分,使崔张的爱情故事有了新的发展和提高。

宋金对峙时期,金章宗时,在中国北方,董解元又把崔张故事改编为诸宫调《西厢记弹词》,俗称董西厢,将不足两千字的传奇,拓展为八卷约六万字的长篇讲唱文学。除演述崔张故事外,又加进了郑恒、法聪等人物,使故事更为曲折,并且改变了《莺莺传》宣扬封建意识的主题,赋予了崔张故事以明显的反抗封建礼教的意义,在人物和情节上也有了较大的丰富和提高。特别值得提出的是,董西厢是现在流传下来的所有崔张故事的文学作品里第一部打破悲剧性结局的著作。作者改变了张生轻薄少年的形象,也不再把崔莺莺看成是“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妖孽”,最后让崔张双双出奔,表现了“从今至古,自是佳人,合配才子”的主题。《莺莺传》的矛盾冲突主要在崔张之间,而在董西厢里,则形成了崔、张、红与老夫人、郑恒两方的矛盾冲突,这就使主题思想上升到反封建制度、背叛封建礼教的高度。崔莺莺成了“相国小姐”,她经过了曲折的斗争,突破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勇敢地与张生结合,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自献之羞”都不能阻挡她为追求幸福而斗争,终于成为胜利者。张生也由“始乱终弃”变为对爱情坚贞不渝,把功名置于第二位的具有反封建思想的人物。红娘和法聪既出谋又出力,对崔张的结合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崔老夫人在传奇中几乎是一个没有性格、没有行动的人物,到董西厢里,却成了矛盾冲突一方的代表。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董西厢也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

与董西厢同时流行的有关崔张爱情故事的还有话本《莺莺传》(罗烨《醉翁谈录》)、宋官本杂剧段数《莺莺六幺》(周密《武林旧事》)、金院本《红娘子》、南戏《崔莺莺西厢记》等等。这些作品都没有流传下来,虽然不知其思想内容与艺术的创造如何,却说明了人们参与创作的广泛。

元代统一全国之后,这些在南北流行的有关崔张爱情故事的各种戏曲、讲唱形式,又重新在大都、杭州等戏曲中心汇合起来,得到了交流。王实甫正是在前人创作的基础上,运用自己的戏剧天才,重新进行了艺术的再加工、再创造,写成了一部思想和艺术都臻于完美的《西厢记》。

西厢故事经过了近五百年的流传,其不断流传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不断加工、不断创造的过程,也是不断溶进人们的审美情趣和意识理想的过程。

二、爱情的升华与理想的追求:《西厢记》的境界旨趣

明代统治者曾指斥“《西厢记》诲淫”,是“淫媟之戏”,且“禁书坊不得鬻,禁优人不得学,违则痛惩之”(陶奭《喃喃录》),清统治者亦称《西厢记》“引诱聪俊之人,是淫书之尤者也,安可不毁”(3),乾隆皇帝甚至亲下“圣训”禁斥。对此,金圣叹曾严加驳斥:“《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西厢记》之是否诲淫,乃是读者自身的理解,指斥与驳斥,皆为接受主体产生的意识,就其文本而言,《西厢记》表现的却是纯真的爱情和对理想的追求。其故事的原型经过了长期的流传和众多艺术家的不断加工,基本情节和主要人物都已初具规模,王实甫以杂剧的形式演述,作者在进行艺术再创造的过程中,又予以高度的提炼、升华、丰富、发展,其间既溶入了自己的思想和愿望,又深化了故事的主题和旨趣,提高了艺术境界。

《西厢记》全剧五本,共有二十折,外加五个楔子(有的本子把第二本中“惠明送书”视为一折,成五本二十一折,另有四个楔子),演述了崔莺莺和张生曲折复杂的自由恋爱故事。作品描写了崔张爱情的发生、发展、波折与结局,表现了崔张对爱情的追求和执著,并通过他们的美满结合,给予了热情地肯定和赞颂。同时,作品还通过以老夫人为代表的封建势力对崔张爱情的破坏与阻挠,揭露了封建礼教对青年追求自由幸福的摧残,从而提出了婚姻自由的主张和“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这样一个崇高理想。

自由婚姻的严重阻碍是封建的门阀制度。在元稹笔下,是门阀战胜了爱情,这是唐代现实的反映。到了董解元手中,由于时代的变化,改变了故事的结局,一变而为爱情战胜了门阀制度。王实甫则更深刻、更细致地揭示了其社会的尖锐性、复杂性,以及最后成功的必然性。在王西厢里,莺莺成为相国千金,张生虽为尚书之后,而实是“白衣饿夫穷士”,这就把崔张的恋爱变成了落拓书生与相国小姐的恋爱,使故事本身就具有了深刻的叛逆精神和理想色彩。一位落拓的穷书生,敢于大胆地追求相国的千金小姐,而相国的千金小姐也敢于热恋着落拓的书生。莺莺以身相许,决无门阀观念,张生也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地位的低下而怯懦自卑,相反,他坚信相国小姐与自己是理所当然的“美夫妻”。不仅如此,他们都把爱情看得高于功名利禄,认为“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他们诅咒“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这些就构成了他们共同的思想基础,使他们的爱情经受住了那样曲折的严重考验。如果说他们的相遇是偶然性的机缘,那么,他们共同的思想基础,倒是促使他们相爱至深的必然性因素。这样,崔张的爱情就排除了世俗、庸俗的观念而得到了净化,升华到一个纯洁的境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门阀制度的保证。在私有社会,特别是封建社会,“决定这个问题的绝对不是他个人的意愿,而是家庭的利益”(马恩选集第四卷),所以,在封建社会里,青年男女不仅没有婚姻自由,而且平时还受着种种封建礼教的约束和桎梏。王实甫通过对崔张爱情的歌颂和赞扬,就彻底否定了封建礼教。他写崔张的月下私期,是那么美满欢畅、有情有义;写他们的长亭分手,是那么的缠绵婉转,难解难分;这就使处在封建统治下的无数青年男女为他们这种美满的恋爱生活所歆动,所陶醉,引起了他们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的不满和反抗,使西厢记既能在当时受到广大市民阶层的欢迎,又能于后世受到无数青年读者的喜爱,成为中国古典戏剧中最富有生命力的作品之一。

王实甫在剧末还提出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这一著名的思想。由西厢记可以看出,作者对生活中恋爱婚姻的悲喜剧有着明确的态度;他赞美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而反对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基础的婚姻。王氏认为,“有情的”结成婚姻才是美好的,值得赞美的。然而在封建社会,这只能是一种理想,特别是对于有一定地位的人来说,婚姻一般是不可能以“有情”为基础的。这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所指出的,对于统治阶级来说,“婚姻乃是一种政治的行为,乃是一种借新的联姻以加强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绝不是个人的感情。在这种条件下,关于婚姻问题的最后决定权怎能属于爱情呢?”王实甫提出的理想,不仅在当时不能实现,即使在西厢记产生以后多少个世纪后也还不能实现。正因如此,西厢记写出了真实可信感人肺腑的爱情,但却无法令人信服地解决崔张的婚姻,只好采取妥协,让张生中了状元,然后团圆。尽管如此,王实甫毕竟提出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这样一种理想,一种符合人们愿望的美好理想,一种对青年男女来说颇具吸引力的理想,成为人们在婚姻问题上向往的目标,因而具有积极的力量。

三、情节的跌宕与结构的缜密:《西厢记》的关目处理

明代著名的戏剧大师汤显祖曾指出,《西厢记》“叙其所以遇合,甚有奇致焉”(《汤海若先生批评西厢记·序》),陈继儒亦言《西厢记》“总结处精密工致”(《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都指出了《西厢记》关目处理方面的突出特点。纵观全剧,情节生动曲折,波澜横生,错落跌宕,扣人心弦,而结构宏伟严谨,伏应接转,开阖变化,缜密多变,从而使情节和结构达到了臻于完善的艺术境地。

《西厢记》演述的故事所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都很集中,这对于展开故事的曲折和复杂,都有相当的难度。王实甫在深刻把握事件发展和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的前提下,巧妙地安排关目,取得了很大成功。整个崔张故事,作者安排了两条相关联的情节线索,一是崔、张、红对老夫人的矛盾斗争,二是崔、张、红三人之间的误会性冲突。崔、张爱情的产生不能不冲击封建礼教,随着崔张爱情的发展,一方面使崔、张、红对老夫人的矛盾逐渐尖锐,同时也引起了三人间的误会性冲突。全剧就紧紧围绕这两条线索展开。第一本写崔张爱情的发生。作者安排了“惊艳”(一折)、“借居”(二折)、“隔墙酬韵”(三折)、“搭斋”(四折)四场戏,着重表现了崔张的相互倾慕,特别是莺莺的妖丽含情与张生的倾心爱慕。剧中充满了爱情的喜悦。然而开头的楔子已经讲明,莺莺早就许给了崔夫人的侄子郑恒。这就使观众和读者在为崔张爱情顺利发生并有进展的情况下,一方面为他们高兴,一方面又为他们担心。事态将如何发展?在第二本里,作者安排了“寺警”(一折)一场戏,使崔张的爱情故事突然出现了新的情况,贼人孙飞虎要抢莺莺做压寨夫人,崔张爱情面临严重的威胁,使观众与读者全身为之紧张。然而,“围寺”迫使崔夫人宣布“但有退兵之策的,倒赔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张生由是写书退兵解围,因祸得福。至此,崔张的爱情故事又发生了重大变化,似乎可以公开化、合法化了。所以“请宴”(二折)一场戏,极写张生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之情状,使之在放下“兵围”时那颗提起来的紧张的心的同时,又为崔张爱情的即将成功而庆幸。不料,在“赴宴”(三折)中,老夫人变卦“赖婚”,令崔张以兄妹相称,眼看崔张的爱情又化为泡影,使观众由“白马解围”的庆幸坠入惋惜遗憾,在同情崔、张的同时,又怨恨崔老夫人。故事至此又是出乎意料的巨大变化。既然夫人已把话讲明了,崔张的爱情故事到此似乎可以结束而没有什么戏可写了。但作者又安排了“月夜听琴”(第四折)一场戏,使故事断而复续,崔张互诉衷肠,夫人的“赖婚”反倒使两人的感情向前发展了一步,相互了解更深了一层。第三本则写了“寄诗”(一折)、“闹简”(二折)两场戏,崔张的爱情进一步发展,特别是莺莺主动以诗相约:“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给人以“好事可成”的感觉。但到张生赴约,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莺莺变卦“赖简”(三折),斥责了张生,致使张生相思之病日笃,性命难保。读者至此,既惑于崔之变卦,又担心张之性命,真有“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感,因为同老夫人的变卦不一样,莺莺的变卦则可能使两人的爱情彻底毁灭。恰值至关紧要之时,红娘又送来了莺莺的诗简:    

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    

不意当时完妾命,岂防今日作君灾?    

仰图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    

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云雨来。(四折)

此诗简不但立时医好了张生的相思之病,而且也让观众再次放下了一颗紧悬着的心。崔张的爱情故事进入新的阶段。第四本极写崔张私合欢爱(一折),正当读者也像崔张一样沉浸在爱情的欢乐之中,作者又安排了“拷红”(二折)一场戏,崔张私合之事被老夫人发觉了,这不由不使观众刚轻松了一下的心又立时紧提起来。然而,经过红娘机智的斗争,迫使崔夫人承认了现实,答应将莺莺许配张生,读者的心才又重新放下来(二折)。由于老夫人“不招白衣女婿”,让张生“明日便上朝取应”,崔张两人“美爱幽欢恰动头”,而又开始品尝别离之苦。“长亭送别”(三折)、“草桥惊梦”(四折)着重刻画了崔张难舍难分的绸缪。张生进京应举结果如何?崔张能否最后团聚成婚?这是每一位读者或观众所共同关心的问题。在第五本里,作者回答了这些问题。张生中了头名状元,这下可以满足了崔夫人的要求而能与莺莺完婚了,偏是好事多磨,张生被留任京师又加之染病,拖延了回蒲州的时间,而老夫人的侄子郑恒却接信来到蒲州,使观众又为之紧张担心起来,经过“争艳”之后,崔张终于得以成婚。崔张的爱情故事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结局。全剧就是在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曲折过程中展开了一个个戏剧冲突,表现了作者在关目处理上的高度艺术。

西厢记以五本二十折加五个楔子的宏伟篇幅连演一个故事,但其结构却极其严密紧凑,每本之间,每折之间,都有密切的联系。如每本最后一折的《络丝娘煞尾》曲子,都预示了下一本戏的内容:

第一本:只为你闭月羞花相貌,

    少不得剪草除根大小。

预示了第二本“兵围普救寺”的内容。

第三本:因今宵传言送语,

    看明日携云握雨。

预示了第四本崔张的私合幽欢之戏。就具体事件而言,亦是如此。例如剧本第一本开头的《楔子》交待了莺莺已许给崔夫人的侄子——郑尚书之长子——郑恒为妻,因“父丧未满,未得成合”,现写信“唤郑恒来相扶回博陵”。这就为第二本三折的“赖婚”,第五本三、四两折的“争艳”作了伏笔和交待,“赖婚”中崔夫人曰:

……奈小姐先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即日有书赴京唤去了,未见来。……

至五本三折郑恒首次出场,上场时云:

……先人在时,曾定下俺姑娘的女孩儿莺莺为妻,不想姑夫亡化,莺莺孝服未满,不曾成亲,……数月前写书来唤我同去扶柩去。

由是演出了“争艳”的喜剧。

再如第四本写了莺莺主动前往张生处私合欢会一场戏,而在此之前,作者已多次作了预示和交待:二本四折,崔夫人“赖婚”之后,张生害相思病,莺莺让红娘去给张生传话云:“只说道……好共歹不着你落空……”,已透露出私荐枕席之意;至三本四折,红娘送去莺莺私约云雨的情诗,又对张生说:“虽然是老夫人晓夜将门禁,好共歹须教你称心”;这就使得幽欢一节既不突然,而故事前后关联又极为严谨密切。所有这些,都可以见出作者在关目处理方面的匠心。

四、心灵的外化和扭曲的表象:莺莺的娇美与假处

《西厢记》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作者通过刻画人物的外貌和展示人物的心态心境,表现人物的不同性格,创造了一个五彩缤纷的艺术群体,并以此展开错综复杂的戏剧冲突,使全剧充满了喜剧色彩。《西厢记》描写了十数个人物,而以莺莺、张生、红娘为轴心,故金圣叹说:“《西厢记》只写得三个人:一个是双文,一个是张生,一个是红娘。其余如夫人,如法本,如白马将军,如欢郎,如法聪,如孙飞虎,如琴童,如店小二……俱是写三人时所忽然应用之家火耳”(《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

莺莺是剧中的轴心人物,也是作品着力塑造的第一个艺术形象,剧中所有的故事情节、戏剧冲突都是由她引起并逐步展开的,故金圣叹说《西厢记》只为写一个人,“一个人者,双文是也”,“写红娘止为写双文,写张生亦止为写双文”(《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王实甫根据莺莺的家庭出身、生活环境等条件,着重刻画了其娇丽多情、聪颖灵慧,感情深沉而炽烈、做事果断而又谨慎的性格,表现了她蔑视门第观念和功名利禄,大胆地追求爱情幸福,勇敢地向封建礼教冲击的斗争精神。

莺莺是一位出身相国之门的娇丽多情的千金小姐。剧本一开始就对她的美貌作了多方面的渲染。如一本一折“惊艳”,通过张生之口,极写莺莺勾魂摄魄的美丽:

[莺莺引红娘拈花枝上云]红娘,俺去佛殿上耍去来。[末做见科]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元和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只教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着香肩,只将花笑拈。

[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休猜作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胜葫芦]只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

[旦云]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台衬落花红。”[末云]我死也!

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么篇]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这几支曲子,通过张生初次见到莺莺时的印象、感觉、视觉和听觉,写尽了莺莺迷人的容貌、声音和体态,纯洁可爱,端庄娇丽,如在目前。一本四折“闹斋”一场戏又通过张生之口描写了莺莺的美貌竟引动得众僧魂不守舍:

[得胜令]恰便似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娇娆,满面儿扑堆着俏;苗条,一团儿真是娇。

[众僧见旦发科][末唱][乔牌儿]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劳,觑着法聪头做金磬敲。

[甜水令]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稔色人儿,可意冤家,怕人知道,看时节泪眼偷瞧。

[折桂令]着小生迷留没乱,心痒难挠。哭声儿似莺啭乔林,泪珠儿似露滴花梢。大师也难学,把一个发慈悲的脸儿来朦着。击磬的头陀懊恼,添香的行者心焦。烛影风摇,香霭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

[得胜令]里正面描述莺莺的娇美;[乔牌儿]、[甜水令]用衬托、渲染的手法写其貌美(包括[折桂令]),连莺莺的哭声、泪珠也是那么优美动人。

莺莺不仅外形美丽,而且还具有炽烈而又深沉的感情。她向往自由,追求爱情的幸福。然而,生活环境却严重地限制着莺莺的这种向往和追求,处处受着封建礼教的束缚和桎梏。对于这种束缚,莺莺并没有屈服,而是勇敢地向封建礼教挑战、冲击和斗争,表现出其叛逆者的性格。莺莺出场所唱的第一支曲子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一本楔子),就表现了其少女怀春的感情。佛殿游玩,碰见张生,红娘唤她回家,莺莺不是回避急退,而是“回顾觑末下”,以目传情,引动了张生,“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小姐啊,只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即刻张生罢赴京师应举之念,“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一本一折)。张生听说夫人节操之严后还埋怨“小姐呵,你不合临去也回头儿望。……赤紧的情沾了肺腑,意惹了肝肠。”(一本二折)。莺莺深知自己已被许人,但是她的婚姻是由父母包办的,其对张生的爱慕因此也就具有了冲击封建礼教,追求自由幸福的意义。当红娘告知张生那幕富有喜剧性的自我介绍时,她已深知张生之意,而叮嘱红娘“休对夫人说”(一本三折),这就避免了引起夫人的极早警觉。在听了张生那富有挑逗性的吟诗之后,她不仅称赏“好清新之诗”而且依韵作了一首: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同上)

以此说明她不只理解了张生的诗意,而且还借此诉说了自己的“寂寞”,使这场“隔墙酬韵”成为两人爱情的开始。“闹斋”(一本四折)一场,莺莺用“泪眼偷瞧”,说张生“外像风流,青春年少,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同上)已经袒露了爱慕顾盼之情。至二本一折的“寺警”,作者让莺莺自己诉说了对张生的倾慕与相思:

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

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想着文章士,旖旎人;他脸儿清秀身儿俊,性儿温克情儿顺,不由人口儿里作念心儿里印。

表现出莺莺内心燃烧着的炽烈的爱情之火。“长亭送别”(四本三折)、“草桥惊梦”(四本四折)两场戏,更是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莺莺真挚炽烈、深沉缠绵的感情。

莺莺这种炽烈深沉的感情同她生活的环境形成了突出的矛盾。“小梅香伏侍得勤,老夫人物拘系得紧”(二本一折),使她对爱情的表达,不得不异常谨慎。“闹简”(三本二折)、“赖简”(三本三折)、“寄方”(三本四折)三场戏,精心描绘了莺莺心灵深处的奥秘。

老夫人赖婚之后,张生染上了相思,病体日笃,莺莺请求红娘代为探望,捎回了张生的信简悄悄放在了妆台上。莺莺故意以理妆作掩饰:

晚妆残,乌云,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髻。将简帖儿拈,把妆盒儿按,开拆封皮孜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

红娘所唱的这段曲词,表现了莺莺看简时的情形,“轻、乱”,言其理妆之假,“拈、按”说明了莺莺当时复杂的心理及考虑将如何处理的情态,一旦拆开,她就反反复复孜孜不厌地看个不够了。当其从深情中警觉,又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怒责红娘:

小贱人,这东西哪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

拿出了相国小姐的身份,打出了老夫人的牌子,企图将红娘唬住,一旦红娘看破,故意要自行出首,她又“揪住”红娘说:“我逗你耍来!”“闹简”之后,莺莺给张生写了“待月西厢下”的情诗让红娘转交,却说“着他下次休是这般”(三本二折),声明“相待兄妹之礼如此,非有他意”,并且“掷书”于地,装出生气的样子,企图瞒过红娘。张生见帖如期赴约,但因红娘在侧,莺莺又不得不变卦,怒责张生,似乎并不曾有过约帖:

张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若夫人闻知,有何理说!

“无故”一词,竟把干系推得一干二净,而“闻知”又暗示给张生,红娘可能全泄露真情。其实,红娘知道得比她还清楚,只不过不点破,偏看莺莺如何演戏罢了!在三本四折里,莺莺给张生写了月夜私合幽欢的简帖,“只说道药方,着红娘将去与她”。莺莺的所有这些“假处”,都表现了她在处理与张生爱情关系上的小心与谨慎,也反映了她的聪颖灵慧和识见,更是客观环境迫使她扭曲的表象。

莺莺最值得颂扬的当然还是她那反对门第观念、蔑视功名、对爱情坚贞不渝的斗争精神。在“长亭送别”中,她认为“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她痛恨“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因此临行叮嘱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四本三折),自己声称“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四本四折)。这种超脱世俗观念羁绊的纯真爱情,对于出身相门的千金小姐来说,的确难能可贵。

五、执著的追求和多重的性格:张生的痴情与志诚

张生是《西厢记》中的又一主要人物,清代的戏剧理论家李渔甚至认为“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闲情偶寄》)。作品通过描述其大胆追求莺莺的过程,精心刻画了他直率而又鲁莽、痴情而又懦弱、聪明机敏而又幼稚单纯、风流博学而又志诚忠贞等多方面的性格。

张生本为尚书之子,父母双亡,成为落拓书生,书剑飘零,赴京师博取功名。路经普救寺遇见莺莺,为其非凡的美丽和多情所倾倒,产生了深厚至诚的爱慕之情。自见了莺莺,他夜里“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一本二折)。“隔墙酬韵”之后,对莺莺的感情进一步发展,更是“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一本三折)。自己发誓说“我得时节手掌儿里寄擎,心坎儿里温存,眼皮上供养”(一本二折)。由此,张生不顾自己穷落拓书生的身份与处境,开始了对莺莺的大胆追求。首先,他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地接近莺莺,而决定“不往京师应举也罢”(一本一折)。“借居”是他采取的第一个措施:

今日去问长老借一间僧房,早晚温习经史;倘遇那小姐出来,必当饱看一会。(一本一折)

这样“虽不能够窃玉偷香,且将这盼行云眼睛打当”(同上)。听说崔家做道场,莺莺拈香,他又请求“搭斋”(一本二折),借此机会“看个十分饱”(一本四折)。为了达到目的,张生还留心了解莺莺周围的情况。如他见红娘来找方丈问事,故意取笑法聪说:“崔家女艳妆,莫不是演撒(勾搭)你个老洁郎?”“偌大一个宅堂,可怎生没个儿郎,使得梅香来说勾当?”由此了解到“老夫人治家严肃,内外并无一个男子出入”(一本二折)的情况,并决定在红娘身上用心,所以他以“更衣”为名,提前走出方丈,而在路口等待红娘。红娘一到,他就“拜揖”不迭,并以那奇特的方式作了可笑的自我介绍: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向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作这样的自我介绍,看来多么滑稽可笑,然而,这正是张生的用心处。因为唯其如此,才能引起对方的注意,红娘把它作为笑话讲给莺莺听,实际上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成了张生的传情人。而红娘的抢白之词,又使张生进一步了解到夫人的“冰霜之操”、莺莺的约束之紧等情况。虽然如此,张生仍不甘心,继续寻找机会。搬至寺中后,他听和尚们说,“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于是就“先在太湖石畔角儿边等待”,准备“饱看一会”(一本三折)。莺莺烧香后,张生又机敏地以诗探试,“高吟一绝,看她则甚”:“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莺莺的和韵,更坚定了他追求的信心。做道场时,他又在面前“扭捏着身子儿百般做作,来往向人前卖弄俊俏”(一本四折),大献殷勤,以博得莺莺的好感。“寺警”中,张生又巧施计谋,“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退了贼兵,使他对莺莺的追求更加合法化。“听琴”中,张生不仅表露出自己的才能,并歌之以“凤求凰”,赢得了莺莺的赞叹和“知重”(二本四折)。张生染病,莺莺派红娘看望,他又借此机会写了呈露才华的信简,所谓“染霜毫不构思”(三本一折)。所有这些,都表现了张生的聪明机敏和对爱情的大胆追求。

张生对莺莺的倾心和痴情,又使得他时常表现出直率、鲁莽,甚至于滑稽、呆气。例如他常常狂热地遐想:

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将他来紧紧搂定,只问你那会少离多,有影无形。

——一本三折(www.xing528.com)

此是“隔墙酬韵”前的遐想。二本二折的“请宴”,红娘刚走,他就自己遐想起来了:

我比及到的夫人那里,夫人道:“张生,你来了也,饮几杯酒,去卧房内和莺莺做亲去!”小生到得卧房内,和姐姐解带脱衣,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

——二本二折

这些遐想,正是他对莺莺爱慕之情的畸形体现。有时又化为鲁莽的行动。如“隔墙联吟”时,他听了莺莺的和诗,便突然“撞出去”(一本三折);他接到莺莺“待月西厢”的约简,如期赴约,见有人来,不加分辨,误将红娘“搂住”(三本三折),莺莺来到花园,他又毫无顾忌地“跳墙搂旦”(同上),在红娘面前将莺莺抱住,致使莺莺变卦,二人都陷入了难堪的境地。而在更多的时候表现出滑稽可笑的呆气。为了多看一会莺莺,他希望做道场的时间再长一些:

再做一会也好,那里发付小生也。

——一本四折

“听琴”一节,他盼望夜幕早些降临,以哀求的口气招呼月亮:

月儿,你早些出来么!

——二本四折

为了夜晚赴约,他又与天争理,希望太阳赶快落下去,天快黑下来:

天,你有万物于人,何故多此一日,疾下去波!

——三本二折

“白马解围”之后,张生听说夫人要请他赴宴,以为好事将成,于是高兴得在书房着力打扮,眼巴巴地等着红娘来请:

夜来老夫人说,着红娘来请我,却怎么不见来?我打扮着等她。皂角也使过两个也,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净净的。怎么不见红娘来啊?

红娘来了,又请红娘帮他看看打扮得怎么样,红娘讥笑他说:

来回顾影,文魔秀士,风欠酸丁。下功夫将额卢十分净,迟和疾擦倒苍蝇。

然而,正是在这些直率、鲁莽乃至于滑稽的行动中,见出了张生对莺莺的一片痴情,所以鲁莽得可气而不可厌,痴呆得可笑而又可爱,被红娘称之为“傻角”。

张生热烈地追求着莺莺,每当遇到挫折,又表现得那么懦弱。他兴高采烈地去赴宴,夫人令莺莺“近前拜了哥哥”,张生一听“声息不好”,夫人要赖婚,便立时“眼倦开软瘫作一垛”(二本三折),夫人的变卦,甚至使他起了自寻短见的念头,要“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同上)。为了求得红娘的帮助,他常常双膝跪倒,甚至哭求,如三本二折:

[末跪下揪住红科]

[末跪哭云]小生这一个性命,都在小娘子身上。

给人一种软弱可怜的感觉。张生接到莺莺的情诗并如期赴约,由于自己的莽撞行为遭到了莺莺的一顿指责,此时他是“叉手躬身,装聋作哑”(三本三折),连暗中观看事态发展的红娘也替他着急:“张生背地嘴哪里去了?向前搂住丢翻,告到官司,怕羞了你!”当着莺莺的面,红娘两次为张生提起辩白的话头:

“谁着你夤夜入人家?……”

“谁教你夤夜辄入人家花园?”

但他好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似的,既不辩白,也不提莺莺相约之事。莺莺红娘走了以后,他才敢朝着莺莺的背影自己嘟哝:“你着我来,却怎么有偌多说话!”(三本三折)故红娘讽刺张生“是个银样蜡枪头”(四本二折)。这些表面上的懦弱,实际上正透露出了他对爱情的志诚。正是由于这种志诚,才使得他终于获得了最后成功,与莺莺结为夫妻。金圣叹推称“《西厢记》写张生,便真是相府子弟,便真是孔门子弟,异样高才,又异样苦学,异样豪迈,又异样淳厚。相其通体,自内至外,并无半点轻狂,一毫奸诈”(《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大体是符合实际的。

六、爱情的天使和善良的化身:红娘的心灵与情操

红娘是西厢记中光彩动人的奴婢形象,在崔张的恋爱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故有人说,“没有红娘就没有《西厢记》。”红娘形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聪明机智、泼辣俏皮,热心助人,富有正义感。

在崔张恋爱的最初阶段,红娘并不热心,而只是处于观望,采取了既不破坏也不成全的态度。崔张第一次在佛殿邂逅相遇,她就告诉莺莺:“那壁有人,咱家去来。”(一本一折)当张生向她“拜揖”,问及“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么?”并主动作了自我介绍时,聪明的红娘已经知道了张生的用意,故抢白张生:“今后得问的问,不得问的休胡说。”而在抢白的同时,又告诉了张生老夫人治家之严,意在提醒张生莫作妄想。回去之后,她把张生“不曾娶妻”的自我介绍当作笑话讲给莺莺听,实际上是一种试探,当莺莺嘱咐她“休对夫人说”(一本三折)时,红娘已经了解到了崔张互相爱慕的真情。故在月夜烧香时替莺莺祝告“愿俺姐早寻一个姐夫,拖带红娘咱!”(一本三折)。崔张联吟后,张生莽撞地“拽起罗衫欲行”,向莺莺走去,而莺莺也“赔着笑脸儿相迎”,恰在此时,红娘赶忙阻止:

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

——一本三折

张生埋怨道“不做美的红娘太浅情”(同上)。在“闹斋”一场里,红娘甚至悄悄地与莺莺议论张生:

[红云]我猜那生。[么篇]黄昏这一回,白日那一觉,窗儿外那会镬铎。到晚来向书帏里比及睡着,千万声长吁捱不到晓。

——一本四折

尽管红娘对崔张二人的心事了解得如此真切,但她并没有去告诉老夫人,虽然她时常提醒或警告莺莺,执行着“行监坐守”的职责。

“寺警”之后,红娘对崔张恋爱的态度大为改变,由原来的观望换成了同情和支持,并为之出谋划策。张生一封书信退了贼兵,使莺莺一家乃至全寺得保平安,因此得到红娘的好感:

[红云]我想若非张生妙计呵,俺一家儿性命难保也呵。

——二本二折

[红云]我想咱们一家。若非张生,怎存俺一家儿性命也?

——二本二折

她认为“张君瑞合当钦敬”(二本二折),对于夫人的“赖婚”红娘愤愤不平。她指责老夫人“忘恩”(二本四折),言而无信,“悔却前言”(四本二折)。“夫人失信,推托别词,将婚姻打灭,以兄妹为之”。(三本一折)由此,红娘开始卷入了崔张的恋爱之中。“月夜听琴”是她亲手安排下的第一件事。老夫人的“赖婚”,使张生手足无措,要寻短见,这时红娘对张生说:

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花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先生动操,看小姐听得时,说什么言语,却将先生之言达知。若有话说,明日妾来回报。

——二本三折

“听琴”使莺莺更加情思绵绵,而恰在此时,红娘又用智相激:

姐姐只管听琴怎么?张生着我对姐姐说,他回去也。

——二本四折

急得莺莺赶紧央求红娘:“好姐姐呵,是必再着住一程儿!”(同上)从此以后,红娘就为崔张的爱情来回奔走,递书传简。张生请她捎回简帖,红娘表示“我愿为之,并不推辞”(三本一折)“我须教有发落归着这张纸,凭着我舌尖上说词,更和这简帖儿里心事,管教那人儿(莺莺)来探你一遭儿。”(同上)。“放简”、“闹简”更表现出了红娘的机灵。她知道“小姐有许多假处”,因此把信简悄悄放在妆台上。果然不出其所料,莺莺看完之后开始“作假”,严厉责怪红娘,而红娘却理直气壮地回敬到:

[红云]小姐使将我去,他着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着什么?

[快活三]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白)姐姐休闹,比及你对夫人说呵,我将这简帖儿去夫人行出首去来。

——三本二折

立时使莺莺丢掉了“假处”,急忙“揪住”红娘作解释。

红娘对莺莺的“假处”是不满的。她批评莺莺“你性儿太惯得娇了”;“你用心儿拨雨撩云,我好意儿传书寄简。不肯搜自己狂为,只待要觅别人破绽”;“对人前巧语花言,没人处便想张生,背地里愁眉泪眼”(三本二折)。莺莺以诗相约张生,但却瞒着红娘,红娘知道了莺莺信中的内容后说:

你看我姐姐,在我行也使这般道儿。

——三本二折

对于莺莺出于谨慎而出现的不信任,红娘虽有怨言,甚至因此而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她趁崔张相会的时候故意待在莺莺身边,似乎要给他们难堪,但是,最后还是由她来收场,让张生“跪下”,借数落张生,暗暗地揭穿了小姐“作假”的秘密,而最后又为张生求情,给崔张一下台的机会。在实际行动上,红娘则仍然是毫无怨意,热情帮助崔张爱情的发展。她捎给张生一封莺莺二次相约的信简之后,又帮助莺莺出主意:“有什的羞,到那里只合着眼着”(四本楔子),并且亲自抱着被子枕头陪莺莺前往张生处,还告诫张生“放轻者,休唬了她(莺莺)”(四本一折)。自己“在门儿外等着”,“提心在口”,替他们担心害怕,连咳嗽也不敢,“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四本二折)。崔张的结合,标志着爱情的成熟,这同红娘的热情帮助和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拷红”一场,可以说是红娘性格发展的高潮。她的聪明机智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崔夫人发现莺莺近来“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比向日不同”(四本二折),便断定莺莺“做下来了”,便立即唤红娘拷问。红娘确信莺莺张生的爱情是合理的,自己是无罪的,即使在老夫人的淫威面前,她也要为莺莺张生力争一个较好的结果。临行前,她对莺莺说:

姐姐在这里等着,我过去。说过啊,休欢喜;说不过休烦恼。

到了夫人处,首先夫人来了个下马威:

[夫人云]小贱人,为什么不跪下?你知罪吗?

[红跪云]红娘不知罪。

对于老夫人为何发怒,红娘是十分明白的,在来之前,她已经和莺莺说过了,但是,既然夫人不直问,红娘也就避而不答。夫人无可奈何,只好再换一招,单刀直入:

[夫人云]你故自口强哩!若实说啊,饶你;若不实说呵,我直打死你这个贱人!谁着你和小姐花园里去来?

[红云]不曾去。谁见来?

红娘显然是在试探老夫人有没有真凭实据,如果没有,她就可以完全推掉了。当老夫人指出“欢郎见你去来”之后,她知道已无法回避了。于是,就编了个合乎情理而又是现实的话头:

[鬼三台]夜坐时停了针绣,共姐姐闲穷究,说张生哥哥病久。咱两个背着夫人,向书房问候。[夫人云]问候呵,他说什么?[红云]他说来,道“老夫人事已休,将恩变为仇,着小生半途喜变作忧。”他道:“红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权时落后。”[夫人云]他是个女孩儿家,着他落后怎么![红唱]我只道神针法灸,谁承望燕侣莺俦?他两个经今月余只是一处宿,何须你一一问缘由?他们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

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书房探望有救命之恩的病人,顺乎情理,无可指责;而借病人、恩人之口指责老夫人,且是事实,这就使老夫人陷于难堪,自觉理亏,顿时煞去了威风。然后又说张生先打发走了红娘而留下了小姐,做下了儿女情事,说明这与红娘无关。而现在小姐与张生情投意合,“经今月余只是一处宿”,指出生米已成熟饭。在这个基础上,她又劝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这样,红娘不仅成了局外人,而且还是个和事佬,因为,老夫人毕竟与她的女儿亲,设如红娘承担了全部干系,事情就不会出现喜剧性的场面了。同时,红娘的一番回答,又为下面的主动出击,迫使老夫人接受她的建议作了舆论准备。归结起来,红娘这段回话有如下几个要点:一是煞了老夫人的威风;二是脱清了自己的干系;三是说明了现实情况;四是指出了“好休”的路子。从而使开始的被动、坚守转为主动出击。夫人听后,虽然仍怪罪红娘“这端事都是你个贱人”,但是口气已经是软了三分。尽管如此,红娘也不轻易放过,又乘胜追击,直欲摧垮老夫人,迫使受降:

[红云]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夫人云]这小贱人倒指下我来,怎么是我之过?[红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辄,小车无辄,其何以行之哉?”当日军围普救,夫人所许退军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区区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岂得不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却不当然请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辱没相国家谱,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官司若推其详,亦知老夫人背义而忘恩,岂得为贤哉?红娘不敢自专,乞望夫人台鉴:莫若恕其小过,成就大事,之以去其污,岂不为长便乎?

在这里,原来的审问者与被审者颠倒了位置,威严的老夫人成了被指控、被审问、被指责的对象,而红娘却成了神气十足的法官与裁判。红娘的说辞首先指出了老夫人的两大罪过:一是失信于张生,二是“不当留张生于书院。”这两大罪过才造成了张生莺莺现在的情况,因此过在夫人,而不在张生莺莺红娘身上。其次,红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指出了“不息其事”的三大害处:一是辱没相国家谱,二是日后受辱,三是夫人获罪。这就使夫人听后不觉汗下,产生了畏惧感,甚至于束手无策。最后,红娘又给夫人指出了“恕其小过,成其大事”的出路。红娘步步逼紧,使老夫人不得不接受了她的建议,称“这小贱人也道得是”。终于下了决心,把莺莺“与了这厮吧!”。“拷红”是崔张爱情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时候,也是使红娘形象更加鲜明突出、更加惹人喜爱的时候。

红娘对于崔张爱情的帮助,是无私的,这是红娘形象产生光辉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三本一折张生请求红娘捎简给莺莺,并声称“小生久后多以金帛拜酬小娘子。”红娘的回答是:

哎,你个馋穷酸来没意儿,卖弄你有家私,莫不图谋你的东西来到此?先生的钱物,与红娘作赏赐,是我爱你的金赀?…我虽是个婆娘有志气。

——三本一折

三本四折中,红娘捎去了莺莺约张生幽欢的简帖,张生高兴地对红娘说:“今夜成了事,小生不敢有忘”,红娘则当即表示:

不图你白璧黄金,只要你满头花,拖地锦。

这种不怕自己辛苦,助人为乐而又一无所求,为别人的欢乐而高兴的高尚品格,使得红娘形象光彩照人。金圣叹说王实甫“写红娘,凡三用加意之笔。其一,于‘借厢’篇中,峻拒张生;其二,于‘琴心’篇中,过尊双文;其三,于‘拷艳’篇中,切责夫人。一时便似周公制度乃尽在红娘一片心地中,凛凛然,侃侃然,曾不可得而少假借者”(《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可谓知言。

明人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称“王实甫才情富丽,真辞家之雄”,都穆、王世贞都把王西厢推为北曲的“压卷”,李贽则誉西厢记为“化工”,称“其工巧自不可思议”(《焚书·杂说》),故清代戏曲家李渔说:“自有西厢而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闲情偶寄》)。可以说,王实甫《西厢记》是对前代爱情文学的大总结、大提高,同时又为后世的爱情文学开辟了新天地、新境界。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西厢记》与《牡丹亭》、《红楼梦》形成了爱情文学的三座艺术峰巅。

【注释】

(1)本文发表于《中国文化研究》二〇〇〇年第一期。

(2)蒋星煜《明刊本西厢记研究·波多野太郎序》,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

(3)见《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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