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小雅·常棣》序云:“自天子至庶人,未有不须友而成者”(《黄侃手批白文十三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考诸史实,无不信然。古之志士仁人、明贤圣哲,凡有建树者,莫不善友而重谊。在人文科学的研究中,友谊也是为人乐道的重要话题,甚至成为追寻历史演进轨迹的途径之一。譬如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诗仙”李白与“诗圣”杜甫的深厚友谊、“词中巨龙”辛弃疾与抗金志士陈亮的莫逆之交,都曾为人称扬不已,传为文坛佳话。李、杜同游梁、宋,复遇齐、鲁,“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别后怀念不止,“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友谊至老不衰。辛、陈临安初聚、“话头多合”(陈亮《贺新郎·寄辛幼安》),江西再会,“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至陈亮辞世,稼轩“涕不能已”,为文以祭,推称“天下之伟人”(辛弃疾《祭陈同甫文》)。李杜之交,辛陈之谊,皆志同道合,终生不渝,且在文化史上有着较为广泛的积极影响。这是一种决然有别于常俗的高境界、高层次的友谊。较之李杜、辛陈,一代文豪苏轼与诗坛巨子黄庭坚建立的友谊,在中国文化史上发生的影响更为深广,特别是同宋代文化的繁荣与发展,有着更直接、更明显、更密切的联系。二公以硕学宏才,鼓行士林,以文学行谊卓绝当时,为宋代文化的高涨大开契机,前人或称苏黄交游“最密”,“苏公真知鲁直者”(宋洪炎《豫章黄先生退听堂录序》),鲁直“亦心契东坡”(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十九),或言二公“风节行谊,铿轰一时,炳耀千古”(明查仲道《山谷全书书后》),或曰“宋之诗,以苏黄盛”(明蒋芝《黄诗内篇序》),都程度不同地论及到了苏黄间的友谊及其社会效应。笔者以为,考察苏黄友谊及其对宋代文化的影响,将有益于探寻宋代文化的发展轨迹,有益于研究宋代文化发展的特殊性与规律性。
一、苏黄友谊的序曲:品文识友与推扬汲引
《论语》有云:“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篇》),苏轼与黄庭坚的友谊,就是从品评诗文开始的。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十二月,杭州通判苏轼受差湖州公干。湖州太守孙觉(字莘老)既是黄庭坚的泰山岳丈,又是苏轼的故交友人。黄庭坚少时游学淮南,莘老爱其才,“许以远器”,不仅“饮食教诲,道德文章,亲承讲画”(2),而且还将女儿兰溪(时年十一岁,参见拙作《山谷始婚考辨》,中华书局《文史》三十五辑)许配,成翁婿之好。而莘老于仁宗嘉祐年间在京编校昭文书籍时,即已结识苏轼,英宗治平年间苏轼直史馆,交往益厚,宋神宗熙宁中,莘老因言事“黜知广德军,逾年,徙湖州”(王偁《东都事略》卷九十二《孙觉传》)。苏轼则因与变法派政见不合,乞放外任,通判杭州。此次莘老与苏轼接晤外郡,友人相会,欣喜万分。款叙之余,莘老将新任北京国子监教授黄庭坚的诗文出以示轼,求其指教,且云:“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为称扬其名”(3)。苏轼阅后“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且“观其文以求其为人”,知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同上),对黄氏的文风与品格深表赞赏,由此奏响了苏黄友谊的序曲。
其后至熙宁十年(1077年),由于黄庭坚舅父李常(字公择)的绍介和推引,苏轼对黄庭坚诗文及人品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是年,苏轼自密州将赴河中,正月经青州至济南,齐州太守李常迎而款叙多日,并同游大明湖。苏李为至交,施元之谓二人“皆以论新法摈黜远外,意好最厚”(4)。公择“神宗初,为右正言,力诋新法”(秦观《李公择行状》),出判滑州,后徙鄂州、湖州、齐州等。苏轼熙宁七年(1074年)九月离杭赴任密州,途中曾携张先等专访李常于湖州任上,唱和颇多,相得甚欢,至密州仍诗文往来不绝。此次过济,旧友重逢,喜不自胜,苏轼作《至济南……》诗尚忆前事,且云:“到处逢君是主人”。盘桓期间,李常出其甥庭坚诗文求正苏轼,且于庭坚其人多所议论。故苏轼《答黄鲁直》书云“其后过李公择于济南,则见足下之诗文愈多,而得其为人益详”(《苏轼文集》卷五十二)。黄庭坚自儿时就甚得舅父喜爱,十四岁父亲逝世,次年即跟李常游学淮南,随侍左右,学业大进,其《再和公择舅氏杂言》谓“外家有金玉我躬之道术,有衣食我家之德心,使我蝉蜕俗学之市,乌脯仁人之林”(5),《祭舅氏李公择文》亦云“长我教我,实惟舅氏”(6)。李常对黄庭坚的禀赋个性知之最细最深,既出其诗文求正苏轼,言及其人乃自然之事,而苏轼由此推断黄氏“意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苏轼文集》卷五十二《答黄鲁直》),其对黄庭坚的推许褒扬,正是已入神交的证明。
元丰元年(1078年)三月,李常罢齐州知府而赴淮南西路提点刑狱,路经徐州,造访苏轼,“故人相逢,五斗径醉”,“莫逆之契,义等于天伦,不腆之辞,意勤于地主”(《苏轼文集》卷四十五《寒食宴提刑致语口号》),二人诗酒流连,款叙友情,忆去年盘桓济南,喜今日重聚彭城,苏轼兴奋地挥毫而书:“淮西按部威尤凛,历下怀仁首重回。还把去年留客意,折花临水更徘徊”(同上)其离别时,苏轼将李公择送至龙云山且赋诗曰:“宜我与夫子,相好手足侔。比年两见之,宾主更献酬。乐哉十日饮,衎衎和不流。论事到深夜,僵卧铃与驺。颇尝见使君,有客如此不?欲别不忍言,惨惨集百忧”(《苏轼诗集》卷十六《送李公择》)。
孙觉、李常与苏轼的深厚友情,以及对黄庭坚的荐引和绍介,使苏轼初步了解了庭坚的人品,并引以为友,从而拉开了苏黄友谊的序幕。苏轼对黄庭坚的推扬汲引,也自然会通过各种渠道传达于黄氏,故其后黄庭坚在《上苏子瞻书》里说“传音相闻,阁下又不以未尝及门过誉斗筲,使有黄钟大吕之重”(《山谷全书·正集》卷十八),其知音、知遇之感溢于字里行间。
二、苏黄友谊的确立:投书赠诗与作答次韵
元丰元年(1078年)春末夏初,苏轼接到了黄庭坚自北京投寄的书信与赠诗,这是苏黄友谊的一个里程碑。黄氏《上苏子瞻书》首先从正面表达了自己“齿少且贱”,于苏轼虽“尝望见眉宇于众人之中,而终不得备使令于前后”之向慕已久而不能随侍左右的心情;继对苏轼“海函地负”的高才大德极表钦仰,所谓“学问文章,度越前辈;大雅岂弟,博约后来”;然后以婉转的笔法表述了自己不同流俗的品格,即“晚学之士”皆欲“亲炙光烈,以增益其所不能”,而自己“非用心于富贵荣辱”,这实际上是对苏轼推评“必轻外物而自重”的疏证,以示轼为知己。信中还言及仰慕苏轼由来已久,所谓“早岁闻于父兄师友”;谈到“未尝得望履幕下”、“乐承教而未得”之心憾;并对自己“未尝及门”而得推扬汲引表示感激。书信饱含对苏轼的敬重钦仰和师事之意,执礼谦恭。
与书信的直言正达有所不同,赠诗则托物引类,委婉含蓄,情真意切:
江梅有佳实,托根桃李场。桃李终不言,朝露借恩光。
孤芳忌皎洁,冰雪空自香。古来和鼎实,此物升庙廊。
岁月坐成晚,烟雨青已黄。得升桃李盘,以远初见尝。
终然不可口,掷置官道旁。但使本根在,弃捐果何伤。
——《山谷诗集注》卷一《古诗二首上苏子瞻》其一
青松出涧壑,十里闻风声。上有百尺盖,下有千岁苓。
自性得久要,为人制颓龄。小草有远志,相依在平生。
医和不并世,深根且固蒂。人言可医国,何用太早计。
大小材则殊,气味固相似。
——同上其二
这两首诗对正确理解苏黄友谊至关重要,它是黄庭坚终生遵循的原则,其精神贯穿于苏黄友谊的全部过程中。但历来对二诗的诠释与理解见仁见智,间有遗落或不合本意者,故于此稍作绎释。其一言师从之心。首二句作者以“遗核野生,不经栽接”(《群书通要》庚一)的江梅自比,并暗用白居易《春和令公绿野堂种花》“令公桃李满天下”诗意和唐代关于狄仁杰“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的故实,言尚未受名师栽培,欲往依苏轼。次二句借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说和白乐天《木》“风烟借颜色,雨露助华滋”诗意,说实际上已是苏轼门生,因为苏轼前已推扬汲引,所谓实至而名归。“孤芳”二句仍自喻江梅,并化用韩愈《孟生》诗“异质忌处群,孤芳难寄林。谁怜松林性,竟爱桃李荫”、鲍照“艳阳桃李节,皎洁不成妍”诗意,说自己虽有孤傲之嫌而实则非常盼望师长训导,不过自己就像江梅一样,在桃李盛开的季节无人欣赏,所以只好孤芳自赏。“古来”二句笔锋陡转,说自古以来,江梅之实就是调和鼎食不可缺少的佐料,因此它是当然的朝廷庙廊中物,这样就以含蓄婉转的隐喻手法表达了辅助治理国政的愿望和志向,故陈衍有“求仕”(《宋诗精华录》卷二)之说。然而,志犹未酬,“岁月”句一方面表达了时光流逝而一事无成的惆怅之情,一方面通过点化《古诗十九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表达了仰慕思念的迫切和趋拜恨晚的遗憾;“烟雨”句说梅子由青变黄而成熟。其下说将梅子装在盛桃李的盘子里,请看在远道进呈的心意上予以品尝,如不合口味就掷于路旁,只要托于桃李的本根存在,抛弃又有何妨!此处反用白居易《京兆府新栽莲》“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之诗句,不仅照应了开头,而且写出了求师的执著。通篇以江梅为喻,写师事之愿,情意迫切而又高雅却俗。
其二言交友之意。此乃上首诗意的延伸,本旨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从内容与结构的安排看,前六句咏松,次六句咏草,尾二句点题,而“松以属东坡”(任渊《山谷诗注》),草则自况。首二句通过描绘青松的形象和声势,喻写苏轼超世拔俗的品格和高洁的情操以及声名远播的影响。次二句赞颂苏轼的仁义之风:“百尺盖”(“盖”一作“丝”,据朋九万《乌台诗案》苏轼所记改)以树冠之大写荫护之广;“千岁苓”即“千岁茯苓”,《史记·龟策传》言,茯苓乃“千岁松根也,食之不死”,故其下有“为人制颓龄”之句。“自性”二句乃是对青松自然本性的概括。这样,作者通过描述与评论青松,传达出对苏轼的崇拜敬仰之情。此后,诗人又以小草自况,言有远大志向,愿与青松平生相依,结为挚友。“医和”四句“意谓依附贤者,足以自乐;至其不为当世所知,则亦自重”(任渊《山谷诗注》)。尾二句将青松与小草相比较,认为材之大小悬殊而气味却相近相似,从而收拢了全诗。文乃翁《马洲山谷祠记》云黄庭坚“定交苏文忠公也,先之以江梅青松二诗以寄意,至谓‘但使本根在,弃捐果何伤’,师友之所以相规儆者”(《山谷全书》首卷二),所言甚是。
苏轼于春末夏初收到黄庭坚的投书与赠诗后,“喜愧之怀,殆不可胜”,只是由于“入夏以来,家人辈更卧病”(《答黄鲁直书》,《苏轼文集》卷五十二),直到秋初方作复并和诗。苏轼答书首先回忆了两次闻知黄氏的情形与感觉,始于孙觉处见庭坚诗文即断言“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绝非俗辈,且认为“今之君子莫能用也”,后在李常处了解愈深,从而说明了虽未晤而早已神交的事实;继对投书赠诗表示逊谢,且描述了阅书的心态,同时说明了“裁答甚缓”的原因;然后议论赠诗,认为“托物引类,真得古诗人之风”。全书将黄氏视作故交畏友,推扬汲引,如恐不及,德风仁意,充溢其间。苏轼和诗亦托物吟讽,趣如原作,而尤其挥洒自如,意境开阔,含纳丰厚:
嘉谷卧风雨,稂莠登我场。陈前漫方丈,玉食惨无光。
大哉天宇间,美恶更臭香。君看五六月,飞蚊殷回廊。
兹时不少假,俯仰霜叶黄。期君蟠桃枝,千岁终一尝。
顾我如苦李,全生依路旁。纷纷不足愠,悄悄徒自伤。
——《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二首》其一,《苏轼诗集》卷十六
空山学仙子,妄意笙箫声。千金得奇药,开视皆豨苓。
不知市人中,自有安期生。今君已度世,坐阅霜中蒂。
摩挲古铜人,岁月不可计。阆风安在哉,要君相指似。
——同上其二
和作与原诗共为一组有机的整体,意绪相联,旨趣相通,但和作不囿于原诗而随意挥洒。其一从评论黄氏及其境遇入手,既正面推许,以“嘉谷”、“蟠桃”相喻,又反面衬托,用“稂莠”、“飞蚊”对比,密切联系现实,同时还自况“苦李”,谦称逊谢。据《乌台诗案》,作者自释此篇云,起四句“以讥今之小人胜君子,如稂莠之夺嘉谷”,其下“意其君子小人进退有时,如夏日蚊虻纵横,至秋自息。比黄庭坚于蟠桃,进必迟,自比苦李,以无用全生。又取《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以讥讽当今进用之人皆小人也。”大体昭示了诗旨。纵观全篇,既有对黄氏的称赏,又有深切的理解和同情,既有热忱的鼓励和期待,又有对现实的不满和抨击。诗中喻体生动形象,而含意又明朗丰厚。其二主要针对原诗的赞颂表示谦谢并视为至友。起二句先言自己有出世脱俗的愿望,以示与黄氏“超逸绝尘”之气味相似,次说自己枉负虚名;“千金”二句意谓无须寄望过高。其下则将黄庭坚比作安期生、蓟子训,安氏“卖药东海边,时人皆言千岁”,蓟氏度世多年,“后人复于长安东霸城见之,与一老人共摩挲铜人”,作者用此二典传喻黄氏遗世脱俗,恬淡无欲,自可延寿。尾二句暗用《离骚》“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之意和原诗“气味固相似”之说,以要去仙人居住的昆仑之巅,说明自己见贤思齐、遗世脱俗的决心,婉转地表达了同心为友的意愿。与前篇相比,此首同原作的联系更密切,几乎句句作答。但无论前首还是后篇,都给人以如对如晤、如话体己、如语家常、亲切放达而又博雅高妙的感觉,故黄庭坚谓“和诗词气高妙,无以为喻”(《山谷别集》卷五《与苏子瞻书》)。
黄庭坚秋末自卫州考试举人回到大名府,户曹郑谨(字彦能,彭城人,是年春赴任时,苏轼作《送郑户曹》诗送行)将苏轼寄来的答书与和诗转交给黄庭坚,庭坚阅后对苏轼之“不以污下难于奖拔接引,开纳勤勤恳恳,俯伛而忘其臂之劳,强驽马于千里”,表示感激,并决心“勉奉鞭勒,至于胜任而后已”(《与苏子瞻书》)。至此,苏轼与黄庭坚正式订交,并开始了新的友谊阶段,黄庭坚自此真正成为苏轼的门下士,二人的政治生命也从此联为一体,开始将“相依在平生”付诸实践。
顺便指出,关于黄庭坚投书赠诗和苏轼作答较为确切的时间,历代均未详察,故各种诗注、年谱,乃至近年出版的笺释,都只是系年,偶有涉及时月,则又失考。如投书时间,《乌台诗案》记苏轼供状云:“元丰元年二月内,北京国子监教授黄庭坚寄书一封并古诗二首与轼”,其说因出自苏轼之口,故学人多信以为实,任渊《山谷诗集注》所附年谱仅有系年,姑置不论,施元之注苏诗、黄子耕《黄山谷年谱》等均引此说,后世亦沿袭不疑。殊不知,《诗案》所记,未必可信,同篇供状中即将“古风二首”写为“六首”,诗中字句亦多有出入。盖事隔已近两载,或记忆难以准确,或录者笔误,当未可知。若言二月投书,李常三月至徐州,与苏轼流连数日,唱和颇多,却无一言及之庭坚。苏李情如手足,且于去年在济南荐鲁直事隔未远,倘接庭坚赠诗,自当言之。今检山谷《上苏子瞻书》有云“自入夏以来”,细加玩味,参之李常离徐时间,可推知黄书作于暮春,而苏轼收于夏初。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7)倒是不囿旧说,颇有识察,其卷十六将“黄庭坚自京上书并以古风二首为贽作报书”与苏轼“和赠”同排于元丰元年四月至六月间,不过,苏轼作答则在七月,其书中有“秋署”二字,言之甚明。
三、苏黄友谊的发展:诗文唱和与翰墨往还
苏黄订交后,诗书往来,酬唱赠答,友谊不断发展。元丰二年(1079年)春初,黄庭坚二次奉书苏轼,感谢其奖拔接引,“往闻执事恺悌之声,今食其实,独恨未有亲近之幸耳”(见《山谷别集》卷五)。是春,黄氏一面潜心研读苏作,一面不断次韵相和。他在《次韵答尧民》诗中谈研读苏诗的微妙感觉和深切体会说:“君问苏公诗,疾读思过半。譬如闻韶耳,三月忘味叹。”且认为自己难以比附:“我诗岂其朋,组丽等俳玩。不闻南风弦,同调广陵散。鹤鸣九天上,肯作家鸡伴”(《山谷外集诗注》卷五)。大约同时前后,黄庭坚和作苏诗多篇,如《次韵子瞻春菜》、《次韵子瞻与舒尧文祈雪雾猪泉唱和》、《薄薄酒二章》、《见子瞻粲字韵和答三人四返不困而愈崛奇,辄次韵寄彭门三首》、《再和寄子瞻闻得湖州》等等。
苏轼《春菜》诗写于元丰元年徐州任上,作者由北方春天无菜而食野蔬,回忆蜀中情形,引发思乡与退隐之情,尾言“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苏轼诗集》卷十六),从而婉转地传达出仕途失意的淡淡惆怅。黄氏《次韵子瞻春菜》亦从春蔬野菜着笔,极写归隐蔬食旨趣,且暗以《晋书·张翰传》张翰谓顾荣“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之语,传达失志而相知之情,结尾“万钱自是宰相事,一饭且从吾党说。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山谷外集诗注》卷三),不仅直接表达了志趣的相同和对时局的不满,而且也传达了甘陪友人隐退的意向,实践“相依在平生”的诺言。此诗史容《山谷外集诗注》据原作在苏集中位于《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二首》之前,断定“盖未通问时先和此诗也”。目录所附《年谱》视黄氏次韵为熙宁十年(1077年)作,皆失察,其时原作尚未问世,何言次韵!
庭坚《次韵子瞻与舒尧文祈雪雾猪泉唱和》赞颂苏轼体恤民瘾,义感龙蛇。据《苏诗总案》卷十七,苏轼于元丰元年十一月祈雪唱和,黄氏次韵当在其后不久,且诗有“使君闵雪无肉味,煮饼青蒿下盐菽”之语,乃隐含苏轼《春菜》“碎点青蒿凉饼滑”诗意,故可推知与次韵《春菜》相去不远,或同时所作。苏轼《薄薄酒》诗据《乌台诗案》记作于熙宁九年(见《苏轼诗集》卷十四),作者以“薄薄酒”起兴,就人生的穷达隐显、富贵荣辱、是非忧乐等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其中多合释氏之义,颇含机锋,虚无中不无达观,同时还表露了“隐居求志”的想法,该诗实乃对现实不满的发泄,故黄庭坚以“愤世疾邪,其言甚高”推评。黄氏和作《薄薄酒二章》(见《山谷外集诗注》卷五)较原作更富禅机,诸如“富贵于我如浮云”、“万里封侯不如还家”、“醇醪养牛等刀锯、深山大泽生龙蛇”、“绮席象床廻玉枕,重门夜鼓不停挝,何如一身立四壁,满船明月卧芦花”,其超脱尘世的色彩尤浓,而又不止归隐。
熙宁七年,苏轼在密州任上写了《除夜病中赠段屯田》(见《苏轼诗集》卷十二),向友人表述了当时的心态和境遇,结尾部分说:“此生何所似,暗尽灰中炭。归田计已定,此邦聊假馆。三径粗成资,一枝有余暖”,袒露了归隐之意,诗中自然有对现实的不满。提刑段绎、太傅乔叙时为和篇,苏轼又有《乔太傅见和复次韵答之》、《二公再和亦再答之》。黄庭坚读此数篇,写了《见子瞻粲字韵诗和答三人四返不困而愈崛奇辄次韵寄彭门三首》(载《外集诗注》卷五),诗中表达了对苏轼才学品德和人格节操的景仰:“公才如洪河,灌注天下半”、“文似离骚经,诗窥关雎乱”、“先生古人学,百氏一以贯”;也表达了相从恨晚与渴望拜晤的心情:“贱生恨学晚,未曾奉巾盥”、“仁风从东来,试目望斋馆”、“仰看东飞云,只使衣带缓”、“东南望彭门,官道平如案”;其中也有对苏轼“入宫又见妒,徒友飞鸟散”、“元龙湖海士,毁誉略相半”之境遇的不平,以及以“臭腐暂神奇”之现实的挞伐;全诗体现了作者渴慕之情和理解之心。其中对苏轼“只令文字垂,万世星斗粲”的预言,更使今人瞠目!元丰二年(1079年)三月初,苏轼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移知湖州,庭坚闻讯写了《再和寄子瞻闻得湖州》,诗有“天下无相知,得一己当半”,“相思欲面论”、“要以道湔盥”、“安得垂天翼,飞就昊兴馆”之句,传达知遇之情。
苏轼收到黄氏和诗后,即挥毫写了《往在东武与人往返作粲字韵诗四首,今黄鲁直亦次韵见寄,复和答之》:
苻坚破荆州,止获一人半。中郎老不遇,但喜识元叹。
我今独何幸,文字厌奇玩。又得天下才,相从百忧散。
阴求我辈人,规作林泉伴。宁当待垂老,仓座收一旦。
不见梁伯鸾,空对孟光案。才难不其然,妇女厕周乱。
世岂无作者,于我如既盥。独喜诵君诗,咸韶音节缓。
夜光一己多,矧获累累贯。相思君欲瘦,不往我真懦。
吾侪眷微禄,寒夜抱寸炭。何时定相过,径就我乎馆。
飘然东南去,东水清且暖。相与访名山,微言师忍粲。
——《苏轼诗集》卷十八
作者对识得黄庭坚表示异常欣慰,对黄氏及其诗作了高度赞扬,直视为知己畏友,思欲相见,邀其过谈。
这一时期的唱和进一步密切了苏黄友谊。不过,黄氏所和均为苏轼旧篇,可知黄氏乃在研读苏诗的过程中所为,故有一定的选择性。若将原作与和诗统而观之,不难觉察这些作品,都流露了雅意泉壑的归隐思想,表现出高洁的情操和相同的志趣,也都微含对现实的不满,而在艺术上又典实丰富,天运神化,显示出博雅雄厚的学识。所有这些,正体现了苏黄相近的志趣和心态以及相互理解的程度。
时隔不久,发生了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苏轼四月二十日抵湖州任所,七月二十八日被捕,八月十八日入狱,受审期间,还有意保护黄庭坚,“不说曾有黄庭坚讥讽文字等因依”(朋九万《乌台诗案》)。黄庭坚在北京得知苏轼系狱消息,既焦急又愤慨,一方面为苏轼的受人谗陷而愤慨不平,一方面为自己人微而言轻无力援救而忧心如焚,且意识到自己恐怕也难免此劫。其《二十八宿歌赠别无咎》诗云:“虎剥文章犀解角,食未下亢奇祸作。药材根氐罹掘,蜜虫夺房抱饥渴。有心无心材慧死,人言不如龟曳尾。卫平哆口无南箕,斗柄指日江使噫。狐腋牛衣同一燠,高丘无女甘独宿。虚名挽人受实祸,累棋既危安处我。室中凝尘散发坐,四壁矗矗见天下。奎蹄曲隈取脂泽,娄猪艾豭彼何择。倾肠倒胃得相知,贯日食昴终不疑”(《山谷外集诗注》卷六)。案结后,苏轼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出狱,贬谪黄州,黄庭坚亦被“罚金”,故张耒《与鲁直书》云“苏公以文章得罪,而闻足下实与其间”(《柯山集》卷四十六)。后来,苏轼在写给司马光的信中曾说:“某以愚昧获罪,咎自己招,无足言者,但波及左右,为恨殊深,虽高风伟度,非此细故所能尘垢,然某思之,不啻芒背尔”(《苏轼文集》卷五十)。
元丰三年(1080年)春初,苏轼赶赴黄州贬所,二月至黄州,即杜门谢客,“不复作文字,自持颇严”(《苏轼文集》卷五十二《答秦太虚书》)。至友李常寄诗相慰,轼答书有云:“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苏轼文集》卷五十一),其“极不以公择慰问为然,而反以规之,千载之下,犹见其生气凛然”(王文诰《苏诗总案》)。是年,黄庭坚则罢北京教授至京师吏部改官,得知吉州太和县。“吏事之余,独居而疏食,陶然自得”(苏辙《答黄庭坚书》)。此后三年间,未见苏黄唱和。然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贯四时而不衰,历夷附带而益固,苏黄均为重道而得道者,乐在相知,重内而轻外,所谓“祸福得丧,付与造物”,自与常俗殊别。黄庭坚元丰四年(1081年)作书苏辙,转达音问,中云:“比得报伯氏(苏轼)书诗过辱,不遗绪言,见及敢问,不肖既全于拙矣。于事无亲疏,不了人之爱憎,人谓我疏愚非所恤,独不知于道得少分否”(《山谷全书·正集》卷十八);又有《次元明韵寄子由》、《再次韵寄子由》等诗,表达辞官归隐之意与思念苏轼之情,所谓“欲解铜章行问道”,“想见苏耽携手仙”,亦有对时局境遇的不平,所谓“麒麟坠地思千里,虎豹憎人上九天”。而苏轼亦系念着黄庭坚,且常引以为自豪。其元丰五年(1082年)二月《答李昭玘书》云,轼“每念处世穷困,所向辄值墙谷,无一遂者。独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又云,“鲁直既丧妻,绝嗜好,蔬食饮水,此最勇决”,可见对庭坚的叹赏与深情关注。十二月又有《答李昭玘书》云:“观足下新制及鲁直、无咎、明略等诸人唱和,于拙者便可搁笔,不复措词”(上引均见《苏轼文集》卷五十五)。
元丰六年(1083年),黄庭坚致书苏轼,其云:“自往至今,不承颜色,如怀古人。顷不作书,且置是事,即日不审何如?伏惟坐进此道,如听浮云之去来,客土不给,伏腊尚可堪忍否?夫忠信孝友,不言而四时并行,晏然无负于幽明。而至于草衣木食,此子桑所以歌不任其声,求贫我者而不得也。且闻燕坐东坡,心醉六经,滋味糟粕而见存乎其人者,颇立训传以俟后世,子云安得一见之!”(《山谷全书·正集》卷十八)其敬慕理解之心、勤恳体贴之情,固溢于字里行间,而不以谪居芥蒂,超然物外的旷达襟怀,又与苏轼随缘自适、安贫乐道的雅调何其相似!此书还谈了近读苏诗《初秋寄子由》(见《苏轼诗集》卷二十二)的体会:“昨传得寄子由诗,恭俭而不迫,忧思而不怨,可愿乎如南风报德之弦,读之使人凛然增手足之爱”,并附呈《食笋十韵》(见《山谷外集诗注》卷十二)诗一首与轼。
苏轼接庭坚书并诗,即有《和黄鲁直食笋次韵》(《苏轼诗集》卷二十二):
饱食有残肉,饥食无余菜。纷然生喜怒,似被狙公卖。
尔来谁独觉?凛凛白下宰。一饭在家僧,至乐甘不坏。
多生味蠹简,食笋乃余债。萧然映樽俎,未肯杂菘芥。
君看霜雪姿,童稚已耿介。胡为遭暴横,三嗅不妨嘬。(www.xing528.com)
朝来忽解箨,势迫风雷噫。尚可饷三闾,饭筒缠五彩。
黄氏原作首写洛下笋为美味而价昂,太和则遍地皆是,不为人重,“茧栗戴地翻,觳觫触墙坏,觳觫入中厨,如偿食竹债”;次写烹制而食然不合小儿口味:“小儿哇不美,鼠壤有余嘬”;最后“尚想高将军,五溪无人采”,则用唐代高力士谪黔州《咏荠》诗“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都不改”,收束全篇并揭示题旨。全诗明赋食笋,暗寓身世;含蓄委婉,意蕴丰厚,其中笋之倔强性格、遭烹命运、摈弃境遇,均于诗人相似。时旁州士大夫多有和诗,但“要自不满人意”(黄庭坚《上苏子瞻书》)。唯有“燕坐东坡,心醉六经”的苏轼一望而知其意,故和作开头部分即有“似被狙公卖”与“尔来谁独觉,凛凛白下宰”之语,“一饭”四句则将读书与食笋巧妙地联系起来,写谪居之乐,甚是得道语,极见胸襟,亦极风趣;“萧然”六句写对竹笋的珍惜与喜爱,其中暗用《语林》孙休射雉故事中“虽为小物,耿介过人”之意以赞笋;结尾融化《续齐谐记》、《荆楚岁时记》中有关屈原的传说与风俗,屈原曾为三闾大夫,五月五日投汨罗江,楚人哀之,每年此日以竹筒盛米投水祭之,是日人们又以五色线系臂避邪避病,称长命缕,作者以屈原自寓,既体现了失意遭贬的境况,又传达了食笋与珍重的意思,同时还照应了黄诗潜含的“气味都不改”之意。纪昀谓此诗“不粘不脱,信手无痕,而玲珑四照”可谓善识。由和诗可窥苏黄心神相契的程度。
元丰七年(1084年)正月,诰下苏轼量移汝州,四月初离黄州,十月于扬州上《乞常州居住表》,次年正月于泗州再上《乞常州居住表》,二月恩准,是时,黄庭坚监德州德平镇,得知这一消息,写了《次韵清虚喜子瞻得常州》诗:
喜得浸淫动缙绅,俞音下报谪仙人。
惊回汝水间关梦,乞与江天自在春。
罨画初游冰欲泮,浣花何处月还新。
凉州不是人间曲,伫见君王按玉宸。
——《山谷别集诗注》卷上
作者由时局的变化及朝廷的准乞,预料到苏轼艰难的谪居生活即将结束,从而为友人境遇变好感到由衷高兴。
时隔不久,黄庭坚即于元丰八年(1085年)四月以秘书省校书郎召还朝中,季夏离德平,秋初至京师,而苏轼亦于是年六月闻命复朝奉郎起知登州,十月十五到任,仅五日,又以礼部郎中召还,十二月抵京都(至京时间《苏诗总案》卷二十六有辨)。从此苏黄友谊进入了新的高潮。
四、京师初晤与翱翔馆阁
苏轼与黄庭坚于元丰八年秋初冬末先后相继入京,然是年尚未面晤。至元祐元年(1086年)初,这对相知相慕、朝思暮想、心神两契的诗星至友,终于盼到了展晤之期。关于苏黄初晤的准确时间,稽查诸书,均无确载,苏黄集中亦未明示。检《苏轼文集》卷十九有《鲁直所惠洮河石砚铭》,其云:
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
郡洮岷,至中国。弃矛剑,参笔墨。
岁丙寅,斗东北。归予者,黄鲁直。
铭文写石砚的打制、质地、产区、用途以及赠者、时间。其中“岁丙寅,斗东北”二句乃记赠砚年月。“丙寅”即哲宗元祐元年,无须赘言。“斗东北”则为时月。古人以北斗星方向的转换代指季节。《鹖冠子·环流》云:“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斗东北”(一作“斗南北”,是则非夏即冬,无确指性,疑为后人臆改,俟考)则言斗柄由北向东渐转之象,此正是冬末春初态势。由此可知黄庭坚赠砚苏轼乃在元祐元年初春季节。苏轼另有《题憩寂图诗并鲁直跋》云:“元祐元年正月十二日,苏子瞻、李伯时为柳仲远作《松石图》……此一卷公案,不可不令鲁直下一句。或言:子瞻不当目伯时为前身画师,流俗人不领,便是诗病。伯时一丘一壑,不减古人,谁当作此痴计。子瞻此语是真相知。鲁直书。”
(《苏轼文集》卷六十八)是日众人作画题诗,而庭坚身与其间,议论并题书,则至晚此日已拜晤苏公,抑或即此日赠砚。又考山谷晚年《跋子瞻木诗》谓“及元祐中,乃拜子瞻于都下”(《山谷题跋》卷二,丛书集成初编本,下引此本不另注);《题东坡像》又云“元祐之初吾见东坡于银台之东”(《山谷别集》卷十);可知苏黄始晤于元祐元年春初,此正与苏铭所记相合。《苏诗总案》将“黄庭坚始拜公都下”系于元祐元年正月条下,虽未言依据,而大体不差。顺便指出,古柏《苏东坡年谱》云正月“八日黄庭坚拜于东坡门下为学生”乃由《总案》删节推衍而来,恐非确实,难以为据。综上资料可以推知黄庭坚于元祐元年春初首次拜晤苏轼,并赠之以洮河石观,终于实现了十数年来的夙愿。苏轼自熙宁五年(1072年)于孙觉处闻知黄庭坚,至此首尾十五载始得相见,而黄庭坚从元丰元年(1078年)投书苏轼,于今九度春秋,方得拜晤。从此,苏黄步入了终生最为快意的一段翰墨友谊生活。
苏轼自黄州贬所起知登州,“到州五日而召以省郎,到省半月而擢为右史”(《辞免中书舍人状》、《苏轼文集》卷二十三),元祐元年三月迁中书舍人,八月除翰林学士知制诰,直迁内制,视草西垣,至元祐四年三月十六日除龙图阁学士知杭州,于四月下旬离京赴任,前后在朝不足三年半,这是苏轼入仕以来最为显达的时期。而黄庭坚自元丰八年秋初至京任校书郎,直至元祐六年夏末丁母忧扶柩归里居丧,立朝六载,官至起居舍人、著作佐郎,亦是仕宦鼎盛期。苏黄在京供职相处三年有余,政暇雅集,讲道论艺,酬唱赠答,切磋诗文,鉴书赏画,大畅平生师友之情。据今传苏、黄诗注不完全统计,其间唱和几达百篇之多,全都情调高雅,意味隽永,情趣相似,且主题意外地集中、统一,几乎全是围绕友谊和林泉志趣。如元祐元年春,庭坚作《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答六言二首》,苏轼有《和黄鲁直烧香二首》,又有《再和二首》、《有闻帐中香以为螯蝎者戏用前韵二首》。赠香、烧香本琐事、细事,乃至庸事,何为唱和再三不止?玩绎诸篇,则见多以佛典禅宗珠发妙语,传达出世之思,既含机锋,又富谐趣,正如黄诗所言“九衢尘里偷闲”,“深禅相对同参”,表现出心神两契的非凡友谊。又如苏轼作《送杨孟容》,且“自谓效黄鲁直体”,而山谷有次韵《子瞻诗句妙一世……》表示逊谢;黄有《双井茶送子瞻》,苏作《次韵为谢》;苏为《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黄皆次其韵……苏黄唱和,既交流了情感,实现了心灵的沟通,增进了友谊,同时又开始倡导一种新文风,故有“元祐文章,世称苏黄”(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之说。
元祐元年十一月,苏轼上《试馆职策问》,“御笔点用”(《苏轼文集》卷二十七《辩试馆职策问札子》),是月二十九日主持学士院考试,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并擢馆职。次年正月,庭坚除著作佐郎。至夏秋间,苏轼、黄庭坚等人英集王诜西园,李伯时图而画之,东坡“乌帽黄道服,提笔而书”,山谷“团巾茧衣,手秉焦箑而熟视”,补之“披巾青服,扶肩而立”,米元章称“自有林下风味,无一点尘埃气”(《西园雅集图记》)。至冬,上《举黄庭坚自代状》云:“蒙恩除臣翰林学士,伏见某官黄某,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玮之文妙绝当世,举以自代,实允公议”(《苏轼文集》卷二十四),举状对黄氏的品德与文学给予高度评价,其对黄庭坚的推举已是无以复加,至成赵挺之弹劾苏轼的口实。
元祐三年正月,苏轼领贡举事,辟黄庭坚等人为参详官(《山谷题跋》卷八《题太学试院》),同锁试院,考试进士。据苏轼《书试院中诗》云:“三月初,考校即毕,待诸厅参,主数往诣伯时”,同观李伯时画马并赋诗,而“黄鲁直诗先成,遂得之”(《苏轼文集》卷六十八),黄诗《观伯时画马礼部试院作》尾云:“眼明见此玉花骢,径思着鞭随诗翁,城西野桃寻小红”,不仅含有赞赏李画、追随东坡之意,而且袒露了向往自然之怀。苏轼《次韵黄鲁直画马试院中作》中有“十年髀肉磨欲透,那更陪君作诗瘦,不如芋魁归饭豆”,谦谢之余,亦纳归隐雅意。榜出,李廌落第,苏轼有《余与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领贡举事,而李不得第,愧甚,作诗送之》,庭坚作《次韵子瞻送李豸》;三月十四日,苏黄等人同游金明池,黄庭坚有《次韵宋茂宗……》诗,苏轼作《和宋肇游西池次韵》篇;夏间,东坡叔丈王宣义致书求红带,轼“既以遗之,且作诗为戏,请黄鲁直、秦少游各为赋一首”;秋末、苏轼作《送钱穆父出守越州绝句二首》,谓“我恨今犹在泥滓,劝君莫棹酒船回”;庭坚《次韵子瞻送穆父二绝》,亦有“谪官犹得住蓬莱”之句;冬季,庭坚作《嘲小德》言子相之可爱,苏轼有《次韵黄鲁直嘲小德》,又于题中注云:“小德,鲁直子,其母微,故其诗云‘解著潜夫论,不妨无外家’”,且以“名驹已汗血,老蚌空泥沙”叹赏,悦同山谷。暮冬,庭坚有《拟省题岁寒知松柏》诗咏松自寓,“心藏后雕节,岁有大寒知”,苏作《和黄鲁直效进士》亦云“炎凉徒自变,茂悦两相知”,神契可见。
是年三月,苏轼因台谏攻击不已,接连上札以疾乞郡,不许,又上《乞罢学士除闲慢差遣札子》云:“顷自登州召还,至备员中书舍人以前,初无人言,只从参议役法,及蒙擢为学士后,便为朱光庭、王严叟、贾易、韩川、赵挺之等攻击不已,以致罗织语言,巧加酝酿,谓之诽谤”,“盖缘臣赋性刚拙,议论不随,而宠禄过分,地势侵迫”,“臣只欲坚乞一郡……得归丘壑,以养余年,其甘如荠。今既未许请郡……乞解罢学士,除臣一京师闲慢差遣……庶免众人侧目,可以少安”(《苏轼文集》卷二十八),札上不许,而宠遇益厚。九、十月间,群小交攻不已,谗谤日至,故又连札请郡,其十月十七日《乞郡札子》云:“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安镇。挺之希合提举官杨景棻,意欲于本镇行市易法,而庭坚以镇小民贫,不堪诛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公文往来,士人传笑。其后挺之以大臣荐,召试馆职,臣实对众言,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以此,挺之疾臣,尤出死力。”贴黄又云:“臣所举自代人黄庭坚……皆诬以过恶,了无事实。”(见《苏轼文集》卷二十九)。札中点明了台谏交攻的根由,亦谈及黄庭坚由此而受到攻击和株连。
元祐四年春,黄庭坚过访苏轼,苏轼得黄庭坚承宴墨半挺,至三月四日苏轼书《记夺鲁直墨》云:“黄鲁直学吾书,辄以书名于时,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之,常携古锦囊,满中皆是物也。一日见过,探之,得承宴墨半挺。鲁直甚惜之,曰:‘群儿贱家鸡,嗜野鹜’,遂夺之,此墨是也。”(《苏轼文集》卷七十)山谷之言正叹苏轼不同流俗。三月十六日,苏轼除龙图阁学士知杭州,至四月离京时往别文彦博,文氏嘱其“至杭少作诗,恐为不相喜者诬谤”(《总案》引《明道杂志》)。自此,苏黄结束了终身难忘的京师欢聚,唱和迭入波谷。任渊谓“山谷在京师多与东坡唱和,四年夏,东坡出知杭州,遂无诗伴,而山谷常苦眩冒,多在史局,又多侍母夫人医药,至六年六月遂丁家艰,故此数年之间作诗绝少”(《〈山谷诗集注〉目录》)。
元祐六年三月,苏轼被召入朝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五月底抵京,继遭洛党攻击,八月出知颍州,次年二月改知扬州,八月又以兵部尚书召还,旋迁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守礼部尚书。元祐八年九月,哲宗亲政后,苏轼出知定州,永别京城。此间,黄庭坚于元祐六年三月因完成《神宗实录》而迁起居舍人,六月丁母忧扶柩归里,与苏轼失之交臂,其后居丧在家,至元祐八年七月除编修官,九月服除,知政局有变,故上章辞免。总之,元祐后期,苏黄直接的接触极少。
五、苏黄友谊的深化:彭蠡诀别与挽歌湖海
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党争加剧,苏轼于去年因受洛党攻击而出知定州,今年闰四月又以所谓“讥斥先朝”罪,落职追官,贬谪英州,“火急治装,星夜就道”(《苏轼文集》卷三十七《赴英州乞舟行状》),未至任所,六月再贬惠州,又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十月初抵惠州。是岁,黄庭坚继去年辞免编修官居家待命,夏初始除知宣州,未抵任,旋改鄂州,尚未到官,台谏指责所修《神宗实录》“多诬”,史祸发生,朝廷于六月命“新知鄂州黄庭坚管勾亳州明道宫”,且令赴京畿勘问,十一月至陈留。苏轼舟赴惠州,而黄庭坚离家就任,二人七月中旬相遇彭蠡,“相会三日”(黄庭坚《与佛印书》),故后来山谷《题东坡像》云:“绍圣之元,吾见东坡与彭蠡之上”(《山谷别集》卷十)。其间,苏轼为庭坚作《黄鲁直铜雀砚铭》(见《苏轼文集》卷十九),据黄《黄山谷年谱》言,苏轼“亲笔刻砚上”,且有款识“绍圣元年七月十三东坡居士书”。次年,苏轼《与黄鲁直书》有“承中途相见,尊候甚安”语,即指此事。苏黄此次接晤彭蠡,遂成诀别,这是两位文坛巨子所始料未及的,加之政局多变,行色匆匆,苏、黄集中竟无唱和踪迹。
苏、黄离别彭蠡,各奔南北。苏轼十月初抵惠州贬所,至绍圣四年(1097年)四月再贬海南,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岛)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六月渡海,三年后方得内迁。而黄庭坚十一月抵京畿陈留,勘问结束,以“诬毁”先朝罪于十二月责授涪州别驾,黔州安置,次年四月至黔;元符元年又移戎州安置,苏轼内迁时,庭坚亦复宣德郎,监鄂州在城盐税。这一时期,苏黄贬居两地,间隔千里,而相互萦怀,或书信往来,或题跋字画,或追和旧作,友情似海,称颂不已,斑斑见诸集中。
绍圣二年(1095年)正月,徐彦和持黄庭坚永思堂所跋《远近景图》、《北齐校书图》、《右军斫桧图》三画谒见苏轼,轼再跋之,发明山谷之意。四月,苏轼作《桄榔杖寄张文潜》诗,题云:“时初闻黄鲁直迁黔南”,中有“身随残梦两茫茫”、“遥知鲁国真男子,独忆平生盛孝章”句,表示对文潜、鲁直的称叹和怀念。其《答张文潜》书又说,闻“鲁直远贬,为之凄然”。山谷赴黔途中传书苏轼,十二月,东坡作答:
方惠州遣人致所惠书,承中途相见,尊候甚安。即日想已达黔中,不审起居何如?风土何似?或云大率似长沙,审尔,亦不甚恶也。惠州已久安之矣。度黔,亦无不可处之道也。闻行囊无一钱,途中颇有知义者,能相济否?某虽未至此,然亦近之矣。水到渠成,不须预虑。……隔绝,书问难继,惟倍祝保爱。不宣。
——《苏轼文集》卷五十二
其惦记、体贴、关心、安慰与勉励之深情,溢于言表。绍圣三年(1096年),苏轼侄婿王庠欲问学山谷,遣人求东坡作荐书,苏轼“嘉其有奇志,故为作书”,信中陈述了作书缘由。且言王郎“文行皆超然,笔力有余,出语不凡,可收为吾党也”,又云其“有致穷之具,而与不肖为亲,又欲往求。黄鲁直,其穷殆未易量也”(《苏轼文集》卷五十二),推引同道,尤见神契。苏轼有《跋山谷草书》(见《苏轼文集》卷六十九)记昙秀持山谷草书一轴来见,而东坡作跋称之。是年,黄庭坚亦有《跋秦氏所置法帖》,中云“东坡居士出于眉山。震辉中州,蔚为翰墨之冠”(《山谷题跋》卷一),推重钦佩,可见一斑。
元符元年(1098年),已是苏轼谪居海南的第二年,是岁重九,黄庭坚在戎州与诸人游无等院,观甘泉绕井,“见东坡老人题字,低回其下,久之不能去”(《黄山谷年谱》卷三十七),想到生活在天涯海角的老人,担心、记挂、思念、不平、愤懑等复杂的情绪交织一起,心情无比沉重。次年,黄庭坚在戎州发现了多年前苏轼写给叔丈王庆源的一封信,尚未为人珍视,山谷异常痛惜,故题其后云:“东坡道人书尺,字字可珍,委顿人家蛛丝煤尾败箧中,数十年后,当有并金悬购者”(《山谷题跋》卷七)《题子瞻与王宣义书后》。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哲宗去世,徽宗即位,太后向氏听政,旧党遭受迫害的局面稍有改观。苏轼五月内迁移廉州安置,黄庭坚复宣义郎,监鄂州盐税。时苏轼《答秦观书》谓“鲁直云,宣义监鄂酒”,知山谷曾作书东坡。黄庭坚于秋季在青神作有《和东坡送仲天贶王元直六言韵》,其自序云:“王元直惠示东坡先生与景文老将唱和六言十篇,感今怀昔,似闻东坡已渡瘴海”,显见怀念之情。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皇太后去世,徽宗亲政并改元。苏轼于去年十一月得旨复“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在外州郡任便居住”(见《谢表》),而黄庭坚亦离戎东归。是岁正月,庭坚有《书王周彦东坡贴》云:
东坡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此确论也。余尝申之曰:结密而无间,《瘗鹤铭》近之;宽绰而有余,《兰亭》近之;若以篆文说之,大字如李斯绎山碑,小字如先秦古器科斗文字。东坡先生道义文章,名满天下,所谓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者也。心悦而诚服者,岂但中分鲁国哉!士之不游苏氏之门,与尝升其堂而畔之者,非愚则傲也。……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乙酉书。
——《山谷题跋》卷九
可见其对东坡先生的钦服、崇敬。四月间,山谷至荆州,在承天寺观阅东坡和陶诗卷,“叹息弥日,作小诗题其后”(山谷自序):
东坡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跋子瞻和陶诗》、《诗注》卷十七
诗中饱含义愤不平、理解同情和对品格情操的高度赞扬。五月间,黄庭坚与王霖等人同观苏轼墨宝于沙市舟中,作《题东坡字后》云:“东坡居士极不惜书,然不可乞,有乞书者,正色诘责之,或终不与一字”,并回忆“元祐中锁试礼部,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且谓“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山谷题跋》卷五)。至七夕,黄庭坚在荆州“次东坡七夕韵”作《鹊桥仙》,起句云“八年不见”(自彭蠡分别至是首尾八年),结尾又谓“百钱端欲问君平,早晚具、归田小舫。”又有《病起荆州亭即事十首》,其七专为东坡而发:
文章韩杜无遗恨,草诏陆贽倾诸公。
玉堂端要直学士,须得儋州秃鬓翁。
作者哪里料想得到,其诗成不久,苏轼于七月二十八日仙逝。黄庭坚失却了这位终生钦服的良师益友,心中无限悲痛,悬像室中,奉之终身。邵博《邵氏闻见后录》(8)载,“赵肯堂亲见晚年悬东坡像于室中,每早作衣冠,荐香肃揖甚敬。或以同时声名相上下为问,则离席惊避曰:‘庭坚望东坡门,弟子耳,安敢失其叙哉!’”
苏轼人归道山之后,黄庭坚用笔表达着沉痛的哀思和深切的怀念,同时也竭尽全力发扬光大苏轼的文化思想,仅崇宁元年(1102年)中,此类文字就达二十余篇。是年初夏,其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去年失秦少游,又失东坡公,今年又失陈履常,余意文星已宵坠矣!”(《山谷别集》卷二十《简杂》)且言“至太平且遣人往祭之”(指苏轼)。五月,在赴任太平途中,经江州湖口时,李正臣持苏轼去年四月所作次韵《壶中九华诗》来见,山谷见诗怀人,感慨万端。苏轼所喜欢的“异石九峰”已为人取走,“石既不可复见,东坡亦下世矣!感叹不足,因次前韵”,诗有“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之句,笔重情深,催人泪下。六月中旬,在太平看到苏轼所画墨竹,睹画怀人,遂作《书东坡画郭功父壁上墨竹》诗:“郭家髹屏见生竹,惜哉不见人如玉。凌励中原草木春,岁晚一棋终玉局。巨鳌首戴蓬莱山,今在琼房第几间?”庭坚至太平领州事,九日而罢,“即日解船至江口”,于江州紫极宫见苏轼元丰七年所和李白诗,遂《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太白子瞻》,云“不见两谪仙,长怀倚修竹”,“往者如可作,抱被来同宿”。九月抵鄂州(今湖北武汉),遂流寓此地,写了《追和东坡题李亮功归来图》称扬子瞻古雅之风,又有《武昌松风阁》诗悼念“东坡道人已沉泉”。
是年暮秋,张耒以房州别驾黄州安置来到苏轼曾经谪居的黄州,这里与武昌隔江相对,庭坚与张耒多相过从,旧友重逢,感叹今昔,唱和诗篇,山谷写了《次韵文潜》、《和文潜舟中所题》、《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等:“年来鬼祟覆三豪,词林根柢颇动摇。天生大材竟何用?只与千古拜图象”、“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信矣江山美,怀哉谴逐魂”;“眇然今日望欧梅,已发黄州首更回”、“传得黄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其对故人的怀念深情溢于字里行间。
次年,黄庭坚在鄂州写了《梦中和觞字韵》诗,其序云:“崇宁二年正月己丑梦东坡先生于寒溪西山之间,予诵《寄元明觞字韵》诗数篇,东坡笑曰:‘公诗更进于曩时。’因和予一篇,语意清奇。予击节称叹,东坡亦自喜。于九曲岭道中连诵数过,遂得之”,其因思成梦,而梦中犹在论道赋诗,神契之笃可见。是年十一月,黄庭坚被除名羁管宜州,岁末自鄂州赴贬所,次年春经衡州,于花光寺见苏轼、秦观诗卷,作诗悼友,题云:“花光仲仁出苏、秦诗卷,思两国士不可复见,开卷绝叹,因花光为我作梅数枝及画烟外远山,追少游韵记卷未”,诗谓:“长眠桔洲风雨寒,今日梅开向谁好?何况东坡成古丘,不复龙蛇看挥扫”,“叹息斯人不可见,喜我未学霜前草。”
崇宁四年(1105年)是黄庭坚人生旅途中的最后一年,五月间《题东坡小字两轴卷尾》云:“此一卷多东坡平时得意语,又是醉困已过后书,用李北海、徐季海法,虽有笔不到处,亦韵胜也。轩辕弥明不解世俗书而无一字,东坡先生不解世俗书而翰墨满世,此两贤,隐见虽不同,要是魁伟非常人也。王右军书妙天下,而庾稚初不信,况单见浅闻又未尝承其言论风旨者乎!刺讥嗤点盖其所也。崇宁四年五月丙午观于宜州南楼”(《山谷题跋》卷五)。九月三十日,黄庭坚阖然长逝。但苏黄友谊并未就此终结,而是继续影响着一代乃至数代优秀正直的文人学子,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产生着不容低估的积极影响。
苏黄一为天赋型全才,一为勤苦型通才,二人均博学多识,思力果锐,于诗文词赋、书画哲思都堪称名家巨匠,他们本身就具备着很强的影响力,其友谊又使这种影响力大为扩张,从而自然地形成了以苏黄为中心的强劲凝聚力和推动力,促进着宋代文化的发展,给宋代文化带来了繁荣与生机。明代宋濂曾谓:“元祐之间,苏黄挺出,虽曰共师李、杜,而竟以己意相高,而诸作又废矣。自此以后,诗人迭后,或波澜富而句律疏,或锻炼精而性情远,大抵不出于二家,观于苏门四学士及江西宗派诸诗,盖可见矣!”(《宋学士文集》卷二十八《答张秀才论诗书》)正从一个角度指出了苏黄友谊对宋诗发展产生的影响。
【注释】
(1)本文发表于《齐鲁学刊》一九九三年第四期。
(2)黄庭坚《祭外舅孙莘老文》,见《山谷别集》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影缩四库全书本,下引此本不另注。
(3)苏轼《答黄鲁直书》,见《苏轼文集》卷五十二,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出版孔凡礼点校本,下引此本不另注。
(4)《苏轼诗集》卷十六引,中华书局一九八二年版孔凡礼校点本,下引此本不另注。
(5)《山谷外集诗注》卷十五,四部备要本,下引山谷诗注皆此本,不另注。
(6)《山谷全书·正集》卷二十九,清同治戊辰重刻缉香堂本,下引全书皆此本,不另注。
(7)巴蜀书社1985年影印本。
(8)刘德权、李剑雄点校本,中华书局一九八三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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