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词鉴赏中的字句剖析(1)
如何鉴赏词作?有无规律性的方法可以遵循?这对每一位有志学词、治词的同志来说,是一个十分迫切需要了解的问题。
在古代,人们对词的鉴赏尽管非常普遍,却没有形成完整、系统的鉴赏理论,词的鉴赏基本上停留在自发、模糊、个人领悟或师友切磋的感性阶段,故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说法,呈现着既简单又深奥的玄学状态。其对具体作品的鉴赏,也往往只着眼于篇中的精警字句,或立足于内容、艺术的某一侧面,鲜见全面、系统、详细的分析。近代以来,这种局面始有改观,特别是近年来,赏析文章、赏析专著大量涌现,著名词家的鉴赏专集不胜枚举,高度密集型的鉴赏书籍如《宋词赏析》、《唐宋词鉴赏辞典》等,也相继面世,表明当今的词作鉴赏已由古代“不可言传”的玄学境界转变为既可意会、又可言传的显学。这种状况为认识、总结和探讨文学鉴赏的经验与规律,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这里,我们拟从方法论的角度,就如何鉴赏宋词中的具体作品,作些粗浅的探讨。
文学鉴赏即对作品艺术表现境界的分析和判断,它包括鉴、赏两个方面,一般又侧重于后者。词作为一种个性鲜明的文学样式,人们在长期鉴赏过程中,已经有意或无意地形成了一套与这种文体相适应的鉴赏方法。在千姿百态的词作鉴赏文章中,我们不难发现,微观剖析与宏观把握相结合,已成为人们遵循的基本原则之一。本文拟谈谈微观剖析的问题。
微观剖析,即对作品字、词、句的具体、细致分析。这是理解作品内容、认识其艺术表现手法的基本手段。通过字句分析,读者才能领略作品本身的意趣、情趣、理趣、风趣或谐趣,绎理作品的结构脉理和底蕴,发见作者的匠心与腕力,从而充分感受其艺术境界之美,作出正确的判断和中肯的评论。比如张先的名作《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以委婉含蓄的手法抒写细腻感伤的怀旧之情,其换头“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两句尤为人称道。“沙上并禽”,以水边沙滩上水鸟成双的景象反衬了主人公的茕茕孑立、只身独处,蕴含了他对恋人的深切思念。“池上暝”,景色带有模糊、浓厚的感伤色彩,从而衬托和反映了词人的惆怅心怀。下句作者把视线移向空中。“云破月来花弄影”,极写花儿在月光下婆娑其姿、筛影于地的娇柔软媚。作者拈出“破、来、弄”三个表现力极强的字眼,分别描绘“云、月、花”三种不同景物的动态形象,似乎它们都对词人怀有窥视、嘲弄或招逗之意,构成了充满动感的优美意境,饱含浓郁的情趣和意趣。故杨慎盛赞此句“景物如画,画亦不能至此”(《词品》)、王国维推称“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人间词话》)。然而,景愈美,愈反衬出词人的凄楚冷落相思之深切。通过字、词、句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换头两句作者摄取不同层次的景物,采用对比和反衬的手法。绘词人触目伤情之状,抒对恋人的思念深情,构思精巧,韵致深妙。
再如李清照的《声声慢》,以凄怆悲凉的笔调抒写国破家亡后对亡夫诚挚沉痛的思念,起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下十四叠字,被推许为“千古创格,亦绝世奇文”(《冷庐杂识》)。倘若只着意形式而不作字句剖析,就很难领会其中的奥妙和作者的苦心而流于皮相。这里词人挑选意思相近而又略有区别的字眼,巧妙地叠用在一起,有层次、有深浅,自然贴切地表达了孤独、寂寞、凄凉、悲苦、忧愁、感伤等等复杂细腻的情感和心境,从而奠定了全词的基调,起着笼罩全篇的作用。“寻”“觅”都有“找”的意思,两个动词叠用展现了主人公神情恍惚、踌躇徘徊、空虚寂寞而又无所依托的情态;“冷”“清”都是人对外界客观事物的主观感觉,二字分别叠用,则将环境的萧条冷落与内心凄凉的感触融合为一,渲染了寂寞悲伤的气氛;“凄”“惨”“戚”三字都有伤心、忧愁、悲哀之意,它们的重叠,强化了词人内心悲伤、沉郁、忧惧等复杂矛盾的情感。此三句以作者心绪为主线,分别侧重人物行态、环境感受和内心情感,逐层深入地写出了内心的悲愁。同时,作者还充分利用双声叠韵、唇音齿音相互交错的发音效果,表达心情的沉痛,读来吐音沉重,顿挫有致,荡气回肠。罗大经谓“创意出奇”(《鹤林玉露》)、陆蓥称“气机流动”(《问花楼词话》)、茅暎说“情景婉绝”(《词的》),无不意识到了这个起拍在叠字形式里面所包含着的妙谛与作者惨淡经营的匠心。
由上举二例不难见出,作品鉴赏必须落实到字句,作具体细致的分析,方能品味其境中之境,象外之象,韵中韵,味外味。
微观剖析侧重于作品的字句,准确理解至关重要。这就要求在鉴赏时必须避免望文生义和牵强附会,力求准确理解,深刻体味到作品的意蕴。试看下面二例:
——秦观《满庭芳》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www.xing528.com)
——李清照《声声慢》
秦观的《满庭芳》是一首送别词。“香囊暗解”是离别时恋人解佩相赠以作留念的细节描写,表现双方相依相恋的缠绵情感;“罗带轻分”则是与恋人轻易离分的痛惜感喟,故其下有“漫赢”之句。在古代诗词中,“罗带”常作为恩爱夫妻的象征,《敦煌曲子词》即有“罗带同心谁绾”(《南歌子》)之语,秦词中的“罗带”同样用的是比喻义,写双方关系之密、感情之深。但有些注家和鉴赏者只停留在字面本身的意思上,甚至出现了极为庸俗的解释,其理解就偏离了作品本身的内容而流于肤浅,走入歧途。李清照的《声声慢》主要抒写暮秋季节词人无法排解的悲愁和对亡夫的沉痛思念。上引三句写睹物怀人之情。“满地黄花堆积”之“堆积”实言菊花之盛,但由于观者满怀忧伤,故不觉其美,惟见层层叠叠如“堆积”之状,从而以感情外射的手法表达了自己的心境。次句“憔悴损”写词人衰老憔悴,肌骨瘦损。末句“如今有谁堪摘”写心情,花、人、情、景、今、昔均集于一笔。过去与丈夫并肩共赏秋菊,何等甜蜜幸福!而今花开人亡,其心情之沉痛,不言而喻。此三句暗含着同往昔的对比,感情极为伤悲深沉。一些注家或赏析者却将“堆积”、“憔悴”解释为“菊花凋零,落英满地”,显然与作者的原意大相径庭。
诸如此类理解不当的例子,在目前众多赏析文章里,绝非偶然一见,像辛弃疾的两首名作《破阵子》和《西江月》,有的鉴赏者将“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里的“梦回”解释为“一觉醒来”或“酣然入梦,一梦醒来”;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里的“说”字理解为“人们的对话”,都难免有望文生义之嫌。有些字句分析甚至坠入牵强附会,如晏殊《蝶恋花》煞拍“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上句被释为“将许多难以说或不愿说的情事,轻轻地推托于‘无尺素’,就获得了意在言外、有余不尽的艺术效果”;秦观《鹊桥仙》“飞星传恨”句理解成牛郎星“奔赴约会”等等。这些解释不能自圆其说,更难说得上准确理解。望文生义、牵强附会地曲解词句,根本谈不到什么鉴赏。
微观剖析如何达到准确理解的最佳效果呢?《文心雕龙》指出:“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这就从创作、欣赏内在联系的角度,说明了准确理解的途径。鲁迅也说:“倘要论文,最好顾及全篇,并且要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们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题未定》)也是指不要把作品中的字、词、句割裂开来作孤立、片面的理解,而应根据整篇作品所表达的思想内容,结合上下文的联系,作具体分析、阐释和评论。上面提及的反例,正是违背了这一原则才出现了偏差或舛误。如能顾及全篇和上下文的联系,则辛弃疾《破阵子》里的“梦回”就不难看出是表现由“醉里挑灯看剑”而引起的沉思凝神并进入幻境的状态,而非真的做了一梦,《西江月》里“说丰年”的无疑是青蛙而不是“人们”,作者不过是采用拟人化手法以丰富意趣;秦观《鹊桥仙》里的“飞星”即流星,它同起句中的“纤云”一样,都是天空中的自然景观,在词中起着衬托、渲染的作用。
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有口皆碑的名篇佳制,然而,对本篇某些字句的理解却颇有分歧。且看词的下片: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羽扇纶巾”曾一度被认为写的是诸葛亮,而“故国神游”两句亦被看成是作者本人神游故国,自笑多情。我们只要遵循“顾及全篇”、上下观照的方法去领会,就会发现上述理解是欠妥的。上片“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句写怀古的地点,同时也暗示了怀慕的人物即是“周郎”,是下片内容的伏笔,故“遥想”五句集中笔墨塑造青年将领周瑜的形象以示艳羡。作者叙写公瑾的婚姻、仪态、装束和功业,渲染其年轻得意,反衬作者的不得志,何容节外生枝,插进一个诸葛亮来呢?对此,不少学者已作过精辟翔实的考辨,此不赘言。其“故国”两句承上而来,词人设想,周瑜如果现在也来游赤壁的话,他该笑我头发都花白了,还一事无成!赤壁只能是当年东吴大将周瑜之“故国”;周瑜自然不能再来赤壁旧地重游,来的只能是他的魂灵,故用“神游”。可知“故国神游”的是周瑜,而非作者苏轼。下面的“多情”也是指代周瑜。“故国”二句以假托的手法,委婉含蓄地表达了作者理想抱负得不到实现的悲愤情怀,想像奇特,情厚意长。倘作别解,便韵味索然,难免辜负了词人的一片苦心。由此可见,顾及全文、上下观照,乃是准确理解作品字句的途径。
总之,在宋词作品的鉴赏中,字句分析极为重要,我们必须力求准确理解,防止望文生义或牵强附会,其方法便是顾及全文、上下观照。当然,能够做到准确理解,并不意味着鉴赏可以进入完美的境界,有些作品还必须依靠不同层次的宏观把握,去分析、认识和归纳作品的特点、意义、价值与影响。
【注释】
(1)本文发表于《语文函授》一九八八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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