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散文的多维审视(1)
李清照是一位诗、词、散文俱有精深造诣的优秀女作家,明代随宏绪《寒夜录》称其“古文、诗歌、小词并擅胜场”;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谓“清照工诗文,尤以词擅名”。但历代的研究重词而略文,尽管李氏一直被推为南宋散文文采派的代表作家,其散文艺术却向无专门、系统、深入的研究。本文拟就此略作考察,以就教于方家。
一、易安传世的散文作品及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考察易安散文,在未进入本体研究之前,应首先明确现有的传世作品。宋人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载清照有《李易安文集》十二卷、张端义《贵耳集》卷上云清照有《易安文集》、《宋史、艺文志》亦著录《易安居士文集》七卷,知宋代有易安文集的多种本子流传。但这些本子因后来失传,已无法得览全貌。据宋人词集单行而诗文合刊的习惯,《李易安集》、《易安文集》、《易安居士文集》中或有诗歌,而散文数量当亦十分可观,惜传世无多,今据李文裿《漱玉集》、王延梯《漱玉集注》、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和黄墨谷《重辑李清照集》合并统计,现在被认为是易安作品的散文尚有:
一、《词论》(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一等);
二、《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见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十四);
三、《打马命辞十一则》(见陶宗仪《说郛》);
四、《打马图序》(见《说郛》);
五、《打马赋》(见《说郛》);
六、《金石录后序》(见《金石录》);
七、《汉巴官铁量铭跋尾注》(见《金石录》);
八、《祭赵湖州文》(逸文,见谢伋《四六谈麈》);
九、《贺人孪生启》(逸文,见《琅環记》引《文粹拾遗》)。
上列各篇,《汉巴官铁量铭跋尾注》仅见《校注》收录,且校者按语已有“惟清照未尝至蜀,无由亲见是器”之考辨,殆非易安所为,可略而不论。其余诸篇,除《金石录后序》被公认为易安手笔而无异议外,几乎所有的著作权都曾受到怀疑和挑战。但亦均未提出明证和硬证,笔者以为未可轻否,故均在本节讨论范围之内。即便如此,易安现存散文也屈指可数。然一般传世之作多为妙笔精品,最能反映作家艺术个性,所谓“尝鼎一脔,知为驼峰”。苏轼评论刘伶《酒德颂》曾云:“诗文岂在多,一颂了伯伦”,何况易安散文非止一篇。
其实,易安散文同她的诗词一样,在宋代即饮誉士林,颇受推重,朱弁钦服其“善属文”(2),谢伋称其“四六之工者”(《四六谈麈》),王灼说“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3),赵彦卫云其“文章落笔,人争传之”《云麓漫钞》卷十四,陆游、朱熹也递相叹赏,故《宋史》说“清照诗文尤有称于时”(《李格非传》)。
宋代以后,由于文集失传,治词者众,论文者寡,易安散文的影响度远不如词。但关注者亦代不乏人。人们或搜集、或传刻、或品评、或议论,流播影响依稀可见。元陶宗仪《说郛》、明沈聿《欣赏编》和周履靖《夷门广牍》、清俞正燮《癸巳类稿》与伍崇曜《粤雅堂丛书》等,都收编了易安的部分散文作品。明代田艺衡的《诗女史》卷十一、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七、张丑《清河画舫申集》、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赵世杰《古今女史》卷一;清代顾炎武《日知录》卷七、钱谦益《绛云楼书目》、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卷九诸书,亦有对易安散文的总体评价或具体评点。
近代以来,不少学人在前贤奠定的基础上,继续开展易安散文研究。除作品的搜集整理外,本体研究成果也时有发表。如当代、现代发表的专门研究易安散文的论文,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截止到一九九〇年底,已有数十篇(关于《词论》的研究文章不计在内,因为均从文学理论的角度立论),其中三篇是在解放前发表的。这些论文研究李清照其人而延及其文,或研究漱玉词关涉其文,或诗、词、文综合研究,或是单篇散文的研究(此类居多,又大都集中在《金石录后序》上,其中有两篇作年考)。由于论者的视角和研究的层次不同,尽管文章均具相当深度,且多见解精到,但对易安散文的全面考察和艺术个性的深入探讨,往往不尽如人意,鲜见从散文角度全面、系统地考察和专门研讨易安散文艺术的文章。
二、抒写性情,广寓识见:易安散文的立意
抒写性情,广寓识见,是易安散文的重要特征。李清照才高学赡,情感细腻丰富,前人谓其“才而深于情者”(4),故所为文,洞见博学睿智,尤显性情趣尚。她的散文,多是自我性情和个人识见的自然流泻,像《打马图序》、《打马赋》、《金石录后序》、《投綦公启》乃至《词论》等文,无一不是如此。
《打马图序》是一篇叙议密纶的优美文字。作者通过叙述打马图经的问世,主要抒写平生喜好博戏的性情,而识见自在其中。笔者自云“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又谓“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至其历难始安,卜居金华“于是乎博弈之事讲矣”。篇末又称“予独爱依经马,因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随事附见,使儿辈图之。不独施之博徒,实足贻诸好事。使千万后世,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其偏爱嗜好、自信自负,一一可见。至于文中对博戏众多种类的熟知与了解,对各种博戏精当简洁、爽直犀利的品议与评骘,又足可看出识见广博。
易安散文流传最广、影响最大、抒情色彩最为浓厚的是《金石录后序》。《金石录》为李清照丈夫赵明诚所著。明诚去世六年后,易安“忽阅此书,如见故人”,悲叹“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故为是序。文章通过介绍成书经过,叙述了作者自“建中辛巳始归赵氏”,至作是序“三十四年之间”的“忧患得失”,倾吐了对丈夫刻骨铭心的深切怀念和国破家亡的悲愤沉痛之情。其间对夫妇早年“质衣”“市碑文果实”“相对展玩咀嚼”的回忆,对无力购留徐熙牡丹图而“夫妇相向惋惜者数日”的追叙,对“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的讲述,以及对归来堂赌茶的精彩描绘,无不流露着对往昔夫妻甜蜜生活的深刻怀恋,生动地再现了这对艺术家夫妇充满高雅情趣和柔情蜜意的生活情景。当其时,夫妇“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于书却“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完全沉浸和陶醉在艺术的海洋里。靖康之难发生,面对浸透着夫妻数十年心血的金石书画而“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战乱中转徙江南,流离颠沛,丈夫病逝,不仅金石书画散佚殆尽,而且备受欺凌,饱受艰辛。国难家仇,忧国悲己,句句悲慨,字字沉痛,洪迈说“说《后序》极道遭罗变故本末……予读其文而悲之”(5);符兆纶说易安“自述流离,备极凄惨,至今读之。尤觉怦怦”(《明湖……李易安居士记》),可以说是作者十四年间情感变化的生动图画。
《后序》在抒写性情的同时,也表达了旷达的识见。清代王士禄谓“诵《金石录序》令人心花怒放,肺肠如涤”(《宫闱氏籍艺文考略》),正是接受了序者旷达识见的效果与表现。明曹安在《谰言长语》卷下中云:
李易安……序德夫《金石录》谓:“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剀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又谓:“肖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嗜,生死不能忘之欤?”又谓:“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夫女子,微也,有识如此,丈夫独无所见哉!”
刘士《古今文致》卷三引祝枝山语,谓李清照“有此文才,有此智识,亦闺阁之杰也”;清初顾炎武“读李易安题《金石录》……未尝不叹其言之达”(6)。其识见广为后世哲人称叹,恰见不凡。
与《打马图序》、《金石录后序》这两篇具有明显记叙性、抒情性的文字有所不同,《词论》是一篇专门的议论文字,作者性情的表露并不直接。故历代以来,人们只把它作为理论著作研究。其实,此文不仅宏论惊人,表现出作者独到的见解和超人的识度,而且也是最能体现作者豪爽耿直性情的作品,笔者以为非易安不能有此文字。胡仔曾云:
“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7)。
胡氏认为“此论未公”而“不凭”,当然有其自由,姑且不论,“其意”两句倒是发人深思,耐人寻味,颇中肯綮。易安聪颖慧达,耿直爽快,好胜好强,志识过人,且才高学富,广见博闻,具有异乎寻常的艺术品鉴力,故于事于物往往见解独到,有胆有识,《词论》正是这种个性的典型体现。裴畅说“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8),裴论未必公允,但他强烈地感觉到了《词论》作者的突出个性和文章饱含的性情却是事实,故有“自恃其才”之说和“其狂”之论。
《词论》发表个人见解,持论或许未必完全精当,但别人以为非,而作者以为是,这与人云亦云,拾人牙慧截然相反,更可见出论者个性,况各有所见,无可厚非。其实,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的做法,同她在《金石录后序》中“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的自述,正相一致。
其他如《投启》诉说病中受骗,致遭凌辱和经官动府的经过。而对綦公的斡旋深致谢忱;《祭赵湖州文》虽仅存数句,“乃泣血磨墨”(9)而成,其情可知;《打马赋》不仅有“五陵豪士面目,三河少年肝肠”(10)之誉,而且其中识见亦为世称许。明代沈际飞评论李清照《念奴娇、萧条庭院》词谓“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应情而发,能通于人”(11),易安散文又何尝不是如此!
抒写性情,表现识度,乃宋代散文习见现象。但不同作家有不同表现,且写性情、谈识见的作品虽比比皆是,而完美地将二者结合在一起的并不多。李清照之前,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秋声赋》、苏轼《前赤壁赋》堪称代表。易安虽未度越前辈和时代潮流,但仍有自己的特点。北宋诸名家习惯于借景抒情,寓情于景,因情而言理,将景、情、理密切结合,而所抒之情多为客观景物引发的内心感情,所言之理多侧重人生。与前贤相比,易安更多的是以事见情,寓情于事,因事而明理,事、情、理融为一体,表现的多是个人的性情,引发的多是事物或思维的哲理,与人们的生活更接近,故显得通俗而亲切,易于理解和接受,更富感染力和吸引力。
三、含纳丰富,意蕴深厚:易安散文的储存信息与潜在意识
含纳丰富、意蕴深厚是易安散文的又一重要特征。
李清照往往在有限的篇幅内为读者提供大量的信息,具有“尺幅千里”之势,令人眼界开阔,耳目一新。
《词论》不足五百七十字,却介绍了词在唐代的兴盛、发展、变化及其流行的曲牌、演唱的情形、艺术感染的效果;五代时期的政局及其词在南唐的衍化;北宋“礼乐文武大备”的优越环境、填词名家的出现及诸家创作的得失;歌词与诗文的区别及音律的要求……俨然是一部唐五代及北宋时期的词学简史。
《打马图序》才一百三十九字,却包括了对“慧、通、达”、“专、精、妙”辩证关系的阐述与论证;对“后世之人”浅尝辄止的评论和个人“喜博”的介绍以及写作此序的具体背景。其中还描写了当时战乱的局势、人民的流离与心态、笔者的颠沛与定居;种种博戏的状况及高下优劣、打马戏的种类、流变与命辞打马的自创等。丰富的内容和大量的信息,使这篇序文不仅具有极强的可读性和美学意义,而且也具有相当的学术性和史料价值,故为后人著述每每称评或征引,如胡应麟《少室山房笔谈》、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吴衡照《莲子居词话》等。
《金石录后序》是易安现存散文中最长的一篇,也只有一千八百五十五字。但文章像巨幅画卷,生动地展示和描绘了极其丰富的文化、政治、历史、社会、家庭及其个人生活、思想的各个方面,使这篇带有自传性质的书序,不仅成为研究李氏生平、思想、性格的珍贵资料和重要依据,而且也保存了大量当时政治、历史、社会等方面的信息,且这些信息,为笔者所亲历,可靠性、可信性极强,足资史家参照。
易安散文不仅信息量大,涵纳丰富,而且意蕴深厚,耐人咀嚼。一般说来,散文与歌不同,文贵直而诗尚婉,直则明朗,婉则丰厚。散文以表达直接见长,表象单层化,意境明朗,语言与意蕴之间是统一的。诗歌却并非完全如此。它往往给读者留下待以填补的空白和丰富想象的空间,含蓄性强,造成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李清照在散文创作中不囿于传统写法,而将散文中的“直”与诗歌表现的“婉”有机地结合起来,使作品呈现出多层表象、多层含义的开放性特征,既增强了散文的语言表现力,又使散文的含意有了弹性,从而形成了意蕴深厚,耐人咀嚼的特点。
《打马赋》最具典型性。这篇赋体散文分正文与尾辞两部分。正文是主体。开头十二句叙述打马之时兴;从“齐驱骥”至“志在著鞭”描绘游戏景状;其下从“止啼黄叶”至“正当师袁彦道布帽之掷也”评论其情趣。文章完全就打马游戏本身运笔着墨,不枝不蔓,中心突出,目标明确。但作者不袭用传统散文直接叙述、描写和评论的方法,而借助和发挥赋体散文讲究用典的优势,恰当地组织大量掌故,将视觉、感觉、听觉、幻觉、联想等多种效应融为一体,予以间接、婉转地表达,不仅加大了信息量,而且使文章的表象、意蕴呈多层化,拓宽了读者的期待视野,展延了想象空间。如“齐驱骥,疑穆王万里之行;间列玄黄,类杨氏五家之队”,乃概写游戏场面。作者融化了《史记·秦本纪》“造父以善御辛周穆王,得骥、温骊、骅骝、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的典故;《逸周书·周穆王传》“穆王乘八骏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一日行万里”的典实;《唐书·杨贵妃传》“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著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的掌故;并置以“疑”、“类”二字,巧妙地将历史典实与眼前景象联系起来,从而全景式、轮廓式地描绘出打马游戏的热闹场面,使读者可以想象到图上的阵势和服饰艳丽的参加者相互围绕的情形。
再如作者用“吴江枫冷,胡山叶飞;玉门关闭,沙苑草肥;临波不渡,似惜障泥”描绘打马游戏过程中的种种态势。分别化用乔彝《渥洼马赋》“四蹄曳练,翻瀚海之惊澜;一喷生风,下胡山之乱叶”(12)典实;借用《汉书·李广利传》关于李广利奉命率师前往西域贰师城取善马,未至而兵疲欲回,汉帝下令挡住玉门关,不准放还的典故;杜甫《沙苑行》“苑中来牝三千匹,丰草青青寒不死”之诗意;暗用《世说新语·术解》“王武子善解马性。尝乘一马,著连钱障泥,前有水,终日不肯渡。王曰:‘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渡”的说法、从而将打马过程中取胜、受挫、相持、等待的诸种情形和热烈紧张的氛围,都委婉地描绘出来,让读者觉得深厚有味,生动可见,仿佛看到或奋勇争先,席卷千军,或陷入困境,不得前进,或养精蓄锐,坐等时机,或踌躇不前,犹豫不决等各种情态。其他如用“昆阳之战”、“涿鹿之师”写战术之不同;以“得脱庾郎之失”、“便同痴叔之奇”喻高手卫冕与新手不凡,而皆技高取胜;用“未遇王良”、“难逢造父”惜技艺不佳,终致败北……无不在典故本身含义的基础上,又赋予新的内容。
《打马赋》采用的这种表达方法,不仅可以调动读者思维的积极性,而且也给读者创造了丰富原意的基础和条件。像“今日岂无元子,明时不乏安石”,其本意乃就搏戏而言,说现在也会像“元子”(桓温)、“安石”(谢安)那样的棋手。桓温“平生不负,遂成剑阁之师”(用元子伐蜀事,见《世说新语·识鉴》);谢安“别墅未输,已破淮肥之贼”(用安石征讨苻坚事,见《晋书·谢安传》)。桓、谢都是晋代著名的政治军事家,且均嗜好棋博。桓“将伐蜀”,议者谓“观其蒲博”,知其必克;谢将讨贼,与谢玄“围棋赌别墅”,贼破而对博如故。“今日”两句正从上文引发而来。不少读者从人物功业方面来理解,以为透露了易安收复中原的愿望和信心。这种理解就全文和当时的历史背景以及李清照的身世经历联系来看,不无道理,但实际上则是对作品原意的丰富,或者说是对作品潜在意蕴的发掘。
向来被认为是直接袒露故乡之思和表现爱国情怀的尾辞,其实乃是对全文的收束和归结。“佛貍定见卯年死”化用《晋书·臧质传》童谣“虏马饮江水,佛貍死卯年”;“时危安得真致此”袭用杜甫《题壁上韦郾画马歌》成句;“老矣不复志千里”反用曹操《步出东门行·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皆用与马有关的典故,紧扣打马博戏。至如“满眼骅骝及耳”正是局中景象,更不待言。
由于选用的典故与字面的表述,同当时局势与作者心境密切契合,且融会着对时局的深切关注和感慨,遂令后世读者以为是直接袒露其爱国、忧国情怀。此亦正是妙处所在。笔者以为,易安通过打马博戏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潜在意识,其忧国伤时是寓含于全文之内而不表现在个别字句之中,所谓“意在言外”。这种内涵意蕴潜伏于文字背后的情形,不仅加强了文章的整体性特点,而且也显示出其丰厚性、含蓄性,同时又不难觉察。清代李汉章说:“予幼读《打马赋》,爱其文……喜其措词典雅,立意名隽……若夫生际乱离,去国怀土,天涯迟暮,感慨无聊,即随事以行文,亦因文以见志,又足悲矣”(13)正说明了这一特点。(www.xing528.com)
四、灵活变化,跌宕多姿:易安散文的结构方法与布局安排
在结构布局上灵活变化,跌宕多姿,这是易安散文的第三个特征。肖汉中说《金石录后序》“叙次详曲”、“段段婉致”(14);钱谦益云“淋漓曲折”(15);李慈铭谓“叙致错综”(16);朱赤玉称《打马图序》“曲谈工巧,游于自然”(17);无一不是从结构布局着眼,指出易安散文作品的艺术特征。
结构布局是体现作家匠心和艺术构思的重要方面。李清照往往根据内容和体裁的不同,采取相应的结构方法,故其散文以灵活变化见长。观其现存作品。或取纵向结构法,或用横向结构法,亦有纵向、横向结合,明线、暗线交错之篇,可谓多姿多态,富于变化。
《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是一篇感谢友人的书信。作者采用单纯的自然纵向结构法,按事情发生、发展的自然情态,安排内容的表达次序:先写家庭教养;次述病中受骗,致遭凌辱,被迫告官;然后感谢綦公斡旋了结,并表达了个人的心愿。从而使全文顺理成章,结构紧凑,自然平易而亲切感人。《打马赋》乃议论打马游戏,作者则用横向结构法。文章先写打马的时兴,次写游戏的景状,再写个中情趣,最后殿以感慨。其各部分中具体内容的层次安排,也体现了这一特点。诸如游戏景状中对马之各种态势的描绘、对参博者不同战略战术的描绘以及对各种不同技艺境界的描绘,都是如此,这种结构方法的使用,无疑有助于渲染打马博戏的竞技气氛,且与那种对峙、争驰的局面相协调。
有时,易安也取主辅并行的双线结构法。像《词论》这篇评述词之发展,阐明个人见解的理论文字,即采用了金线穿珠法,纵向结构为主,以时代先后作为评述顺序,同时,又以词的发展变化为暗线相辅。文章起手正面着笔立论,提出“乐府声(音乐性)诗(歌词)并著”的中心论题和衡鉴标准。然后,先以“开元、天宝间”李八郎曲江演唱的故事,说明词须“声、诗并著”方能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继又指出“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声、诗”均走上过火一路;“五代”南唐“尚文雅”,于诗有所矫正,但“语虽奇甚”,而声乏新美。“逮至本朝”,柳永“变旧声作新声”,“声称于世”,“而词语尘下”。其后继出者,诗或“时有妙语”而少完篇,或“句读不茸”,“往往不协音律”;有“能知之者”,诗亦不尽如人意。全文以时为序,紧紧抓住“声、诗”两个方面,评述流变,提出见解,线索分明,层次清晰,论题集中,结构严谨,浑然一体。
《金石录后序》这篇传颂千古的不朽名作,则采用纵向与横向结合、明针与暗线相辅的结构方法。开头介绍《金石录》其书的作者、内容和价值;中间部分追叙此书编撰之始终;结尾表述为序之意。全文框架呈横向结构之势。而文章最重要的主干部分则又采用了纵向结构的方法。作者紧紧围绕《金石录》的编撰,回忆了自己与著者结为伉俪之后的生活经历,重点追叙了夫妇共同搜集、品鉴和整理金石书画的艰难与甜蜜,追叙了靖康之难,金石书画流散失落殆尽的具体经过。对这些内容和具体事件的叙述与安排,作者使用顺叙的方法,以时为序,体现出鲜明的历时性特点。同时,文章融叙事、抒情、议论于一炉,叙事以时为序,抒情随事而发,情与事密切契合,诚如有的学者所论,“全文以事为主”,其结构线索是“围绕金石书画得失这一主线展开”,同时,“还隐置一条以情为径的暗线”(《谈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形成了明线与暗线平行交错、表里相辅的态势,加强了文章的整体性和结构的严密性。
仅就文章的开头而言,易安散文也是变化多姿。同是写序,《金石录后序》与《打马图经序》的开头方法迥然有异:前者用顿入法,开篇擒题,介绍《金石录》一书的著者、内容和价值、后者取渐引法,作者不直接从打马图经切题入手,而是以哲理发端,提出“慧则通,通则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则无所不妙”的论点,然后由前代事例谈到“后世之人”,再及“嬉戏之事”。同是一类开头法,文章内容不同,着笔的观点与角度也就不一样。如《词论》亦用顿入法,但与《后序》不一样,而以评论唐代乐府“声诗并著”肇始,提出衡词标准,为全文张目;《打马赋》亦用渐引法,却从民俗风情入手,而不同于《打马图赋》的哲理发端。
五、典赡博雅,精秀清婉:易安散文的语言文采与艺术风格
典赡博雅,精秀清婉是易安散文的第四重要特征。漱玉词“皆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以易为险,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创为一体,后人竞效;易安散文与词不同,有自然平易的一面,而更多的是以典赡博雅见长,以精秀清婉著称,并形成了极富个性化的文采特征,故在古代散文史上一直被推为宋代文采派的杰出代表。考察易安现存散文,的确篇篇瑰丽,句句典雅,精秀通脱,文采焕然。
易安散文的文采首先表现在雅善用典方面。用典是古代文学的传统。宋代之前,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中都有程度不同的用典现象。宋代书籍的广泛传播和学子的博闻通识,使用典空前普遍,成时代大潮,从西昆唱和,到江西诗社,用典蔚成风气,故李清照也把“典重”、“故实”纳入衡词标准之中。宋代散文与诗歌不同,基本上承继了唐代古文运动的优良传统,沿着平易自然的路子走。从王禹偁“句之易道”、“义之易晓”(《答张扶书》)的理论主张,到欧阳修自然平易的创作实践,乃至苏东坡“滔滔汩汩,不择地而出”的艺术风格,北宋散文诸名家名作,一般典实甚少,除赋体作品仍旧保持着用典传统,其他体裁的散文并不讲求用典。李清照在这方面与前辈圣哲有所不同,她的散文一方面力求平易自然,同时又大量用典,并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其一,用典频率高。《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全文四十五句(分句不计,下同),典实近五十;《打马赋》通篇不足五十句,掌故过半百;《打马命辞》、《打马图经序》、《金石录后序》诸篇中的典故均以十计。易安散文不仅篇篇有典,有的句句用典,乃至一句数典。《打马赋》中“若乃吴江枫冷,燕山叶飞;玉门关闭,沙苑草肥;临波不渡,似惜障泥”,文才三句,而实五典;《打马图经序》中“故庖丁之解牛,郢人之运斤,师旷之听,离娄之视,大至于尧舜之仁,桀纣之恶,小至于掷豆起蝇,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矣!”文只两句,而用八典……其用典之多、之密可见一斑。
其二,用典精博明当。易安散文典实密集,却无堆砌感和艰涩感,这主要与作者的精于选择、巧于组织、善于表述有关。如《贺人孪生启》云“无午未二时之分,有伯仲两楷之似。既系臂而系足,实难弟而难兄。玉刻双璋,锦挑对褓”。这里挑选了前代四个有关孪生的典故:任文二子、张伯楷仲楷兄弟、白汲兄弟和《西京杂记》中霍将军妻孪生二子论长幼,分别从出生时辰相去无几、长相极相似、亲人难以分辨三个方面,层层深入地予以运化成文,结尾两句又用“双、对”挑明,即便读者不知典出何处,而文意亦已十分明确,知者自诧其精博,无怪乎俞正燮惊叹“其用事明当如此”(《易安居士事辑》)。再如“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金石录后序》),此三句为一意群,前两句运化四个典故,王涯、元载事见《新唐书》,长舆、元凯事采自《晋书》,后一句则点明其实质皆“惑”,读者不必详审典实,仅据其文,意亦甚明,且典出一书,异事寻同,又非博熟而不能。
其三,用典妥帖自然,了无斧痕。上面胪列的例子,已略可概见。再如《金石录后序》在回忆追叙了夫妇共同搜集、品鉴、整理金石书画的情形和靖康之难以后,丈夫病逝,书画丧失殆尽的全部经过之后,作者沉痛悲切地感慨道:
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人间耶?何得之难而失之易也!
梁元帝萧绎遣将破平景侯,搜集典籍七万余卷,后其国为周师灭亡,肖焚书十四万卷(见《晋书·牛弘传》);隋炀帝杨广在世时,建观文殿藏书,隋亡,其书将被载还京师,上官魏梦炀帝魂魄叱责,至书舟倾覆河中,一卷无遗,上官魏又梦见炀帝,其曰“我已得书”(18)。萧、杨皆一代王尊,国破身亡而不惜,唯独舍不下图书,可谓生死不忘,其嗜之深,其惑之极,由此可见。易安夫妇数十年苦心搜集金石书画,一旦毁于战火,失于播迁,与萧、杨有近似处,甚至连社会局势与个人境遇也有共通点,其恋书、耽书、难以割舍之情更不待言。故其下“岂人性”诸句,反复问叹,悲痛欲绝。文章于此处颇具匠心地安排使用了萧、杨典实,不仅起到了收拢上文内容,发抒复杂情感的作用,而且显得自然妥帖、毫无斧痕。笔者以为,用典乃是文化发达的一种体现,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着文人的学养与功力。好的用典,能充分利用前代文化的积淀,言简意丰,以少胜多,具有味浓趣厚的艺术效果,同时还能增添语言的文采,易安散文堪称典型。
易安散文的文采还表现在表达婉转,语态丰腴上。李清照将诗词婉转的传统移植于散文的语言组织和表达上,从而避免了质直,增添了文采,如《祭赵湖州文》中用“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言丈夫之辞世;用“坚城自坠,怜杞妇之悲深”说自家悲痛欲绝,诚动天地;《投翰林学士綦公启》中用“牛蚁不分,灰钉已具”表其病重将死之态;《金石录后序》中以“少陆机作赋之二年”代言十八岁,以“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代言五十二岁……皆是十分典型的例子。这种语言表达法婉转而富有变化性,丰约有度,腴而不繁,多含典实,而语意甚明,显示出作者深厚的学养和不同凡响的表达能力。
另外,易安散文的文采还表现在语言的凝练简洁、自然隽秀和极强的状述力上。仅以《金石录后序》为例,其如“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叙广搜博集金石书画;“每获一书,即共同校勘,整集题签”述整理情形;“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状沉浸于文化艺术之境界;无不简洁凝练。至其“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描绘人物外貌精神和分手情景;“戟手遥应”描绘远处人物作答形象;“穴壁负五簏去”叙述被窃情形;则不止凝练简洁,尤其生动形象。
前人称“李易安工造语”(19),为“女流之藻思者”(《草堂诗余别录》),“文字有精神色态”(《神释堂脞语》),其文“错玉编珠”(《草堂诗余玉集》),“工雅可观”(20),至有“女相如”之誉。郎瑛云李清照“博古穷奇,文词清婉”(21);端木采说“易安以笔飞鸾耸之才”,“跄洋文史,跌宕词华”(《漱玉集序》);无不清楚地看到了易安散文语言风格方面的特点。
明代毛晋曾谓“《金石录后序》略见易安居士文妙,非止雄于一代才媛,直脱南宋后诸儒腐气,上返魏晋矣”(《漱玉词跋》),毛氏虽就《后序》立论,其实易安他作当亦如是。魏晋时期的优秀散文大都具有强烈的个性色彩,情感诚挚,体式多样,结构灵活,语言藻丽,文采斐然。易安不仅继承了唐宋古文运动的优秀传统,而且发扬光大了魏晋时期优良的文风,将自己鲜明的个性、广博的学识和强烈的时代气息融会其中,使作品呈现出丰厚典雅、多姿多彩的风貌,不仅为南宋文苑增添了新的光彩,而且也为古代散文的发展作出了贡献。陈宏绪说易安散文“自是大家举止”,“磊落不凡”(《寒夜录》),良非虚美。
【注释】
(1)本文发表于《文学评论》一九九四年第一期,有删节,今恢复原稿。
(2)《风月堂诗话》卷上。
(3)《碧鸡漫志》卷二。
(4)符兆纶《明湖藕神祠移祀李易安居士记》。
(5)《容斋四笔》卷五。
(6)《日知录集释》卷六。
(7)《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
(8)《词苑萃编》卷九。
(9)符兆纶《明湖……李易安居士记》。
(10)赵世杰《古今女史》卷一。
(11)《草堂诗余正集》卷四。
(12)张固《幽闲歌吹》引。
(13)《题易安〈打马图并跋〉》。
(14)《古今女史》卷三。
(15)《绛云楼书目》卷四。
(16)《越缦堂读书记》卷九。
(17)《古今女史》卷三。
(18)事见《太平广记》卷二百八十。
(19)陈郁《藏一话腴》。
(20)周中孚《郑堂读书记》。
(21)《七修类稿》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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