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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文艺思想的发展与革命斗争的演进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鲁迅文艺思想的发展一鲁迅的文艺思想是在革命斗争中形成的,因而也随着革命斗争形势的发展而发展。鲁迅开始形成比较系统的文艺观,是在二十世纪初留学日本的时期。鲁迅的看重文艺,未必是受康梁理论的影响,大约启发他的乃是生活事实。既然鲁迅从事文艺运动的目的,是在改造因为长期的封建统治而养成的愚弱的国民性,那么,他早期的文艺思想必然是反封建的。在鲁迅看来,封建的文艺思想是取决于封建的政治思想的。

鲁迅文艺思想的发展与革命斗争的演进

鲁迅文艺思想的发展

鲁迅的文艺思想是在革命斗争中形成的,因而也随着革命斗争形势的发展而发展。

鲁迅开始形成比较系统的文艺观,是在二十世纪初留学日本的时期。那时,正是民主主义革命运动高涨的年代,日本东京又是革命派汇集之所,革命气氛非常热烈。当时,资产阶级革命派的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因而一般革命者比较注意军事政治活动,以便推翻清室,建立民国。诚然,政权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革命党人首先准备夺取政权的武装斗争无疑是正确的,鲁迅对它也相当的重视。但政权靠什么人去争取,民国又靠什么人去建立呢?是靠少数的先知先觉,还是靠广大有觉悟的民众?这一点,当时许多革命党人都还认识不清,因而往往只注重串联会党,武装暴动,而不去做“唤起民众”的工作。鲁迅比一般人想得更深远些,他没有停留在排满的叫嚷中,而是进一步地看到了人民群众思想觉悟的重要性。正如他后来在经历了更多的事情之后所说的:“大约国民如此,是决不会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1)“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2)在日本时,鲁迅虽然还没有认识得这样深刻,这样明确,但他已经看到了问题所在,所以很早就开始探讨如何改造国民性问题。

所谓改造国民性,也就是启发民智,唤起人民的觉悟性。这是启蒙主义者所共同关注的问题。但通过什么手段去开启民智、促进社会的发展呢?各人的看法就不甚相同了。比如,俄国的伟大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他虽然把人类的智力进步看作是历史运动的最深刻的推动力,并说文学是各民族的智力生活的表现;但他对文学的社会作用是估计得比较低的,认为在文明史上起主要作用的不是文学,而是科学。鲁迅开始选择的启蒙武器,也不是文学,而是科学。他编写《中国地质略论》,翻译科学幻想小说,介绍西方的科学思想和镭等科学新发现,都是服务于这一目的的。后来他到仙台去学医,也是为了通过医学来促进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但是,对于一群愚昧的国民说来,这一切似乎都无济于事,他又去另寻较为直接的启蒙武器。日俄战争中的那张时事画片,就成了鲁迅弃医从文的契机。

文学作品对于中国民众影响之大,在当时是有目共睹的。康有为在赠菽园居士诗中,就不无感慨地说:“我游上海考书肆,群书何者销流多?经史不如八股盛,八股无如小说何。”善于宣传的梁启超因为看到了民众“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也就夸大其词地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3)鲁迅的看重文艺,未必是受康梁理论的影响,大约启发他的乃是生活事实。早在一九〇三年写的《月界旅行·辨言》中,他就说道:“盖胪陈科学,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欲睡去,强人所难,势必然矣。惟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则虽析理谭玄,亦能浸淫脑筋,不生厌倦。”鲁迅眼见《镜花缘》、《三国演义》对于那些“纤儿俗子”的影响,远远超过《山海经》和《三国志》,所以认为说部对于灌输知识,破除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是具有伟大势力的。这样,他在一九〇六年毅然决定提倡文艺运动,要以文艺来改造国民精神,就不是偶然的了。

既然鲁迅从事文艺运动的目的,是在改造因为长期的封建统治而养成的愚弱的国民性,那么,他早期的文艺思想必然是反封建的。一九〇七年所写的《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就清楚地表现出这个倾向。

在我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虽然有着形形色色的文艺观,但占统治地位的是儒家的文艺观。这种文艺观的特点,是用封建礼教来约束人们的思想,将个性和情感都消融在道德原则之中。本来,舜还说过:“诗言志”,提倡文艺家要表达自己的志向情趣,而孔子却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用“无邪”二字来束缚作家读者的思想感情。而后来的儒者对此更加以发挥,说什么“诗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这样,就把人们的性情都“持”在封建礼教之中,泯灭了一切自由思想,消除了一切反抗声音。针对这个情况,鲁迅批判道:“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繇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4)

在鲁迅看来,封建的文艺思想是取决于封建的政治思想的。因为“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所以凡是能触动人心,激起抗争的作品,都在排斥之列。封建帝王,“其意在保位,使子孙王千万世,无有底止”,如果有反抗挑战的天才出现,“必竭全力死之”;封建的臣民,“其意在安生,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如果有反抗挑战的天才出现,“亦必竭全力死之”。这样,他们必然要求文艺“无邪”和“持情”,而不能有反抗挑战之声。这和柏拉图要建立理想国,说诗人乱治,当放逐域外的意思,虽然国有美污之别,意有高下之不同,但方法其实是一样的。

在中国的封建社会里,这种不要触犯人心,求其太平永治的政治思想,是相当普遍的。不但儒家如此,就是道家也是这样。鲁迅指出,老子书五千言,其要义就在于“不撄人心”,因为要“不撄人心”,所以必先自致槁木之心,立无为之治,然后以无为化社会,世界就能太平。儒道二家,虽然有很大差别,而且常常水火不能相容,而在这个问题上,却是一致的。但是,这种无矛盾、无斗争、宁静、凝固、倒退的理想国,实际上是不存在的。鲁迅从朴素的辩证观点出发,认为:“平和为物,不见于人间。其强谓之平和者,不过战事方已或未始之时,外状若宁,暗流仍伏,时劫一会,动作始矣。”(5)他列举了大量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来证明矛盾斗争的普遍性,发展进化的必然性,从而论证了文艺的使命就在于激动人心,引起共鸣。“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在鲁迅看来,凡人之心,无不有诗,诗人作诗,就如握拨一弹,使人们的心弦立刻受到感应。那歌声响彻灵府,使人感动得昂起头来,如睹晓日,变得更加美伟、强力、高尚、发扬,从而打破故态,发扬人道。只可惜中国封建社会的诗人,囿于无邪诗教,有的是“颂祝主人,悦媚豪右之作”,有的是“心应虫鸟,情感林泉”,而“拘于无形之囹圄”之作,还有一些则是“悲慨世事,感怀前贤,可有可无之作”;而独独缺少那种反抗挑战,强烈感动后世的作品。就是屈原被放逐之后的作品罢,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愤懑于世俗之浑浊,颂扬己身美好之才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6)为了提倡抗争文学,鲁迅特地向国人介绍了“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诗人。这些诗人“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7)而且,他非常希望中国能有这样的诗人出现,唤起人民的觉醒,使国人变成善美刚健者,走出荒寒之界。

鲁迅此时的思想基础是从西方取来的进化论和个性主义,他认为拯救时弊的主要方法是:“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把个性解放、人性发扬看作是兴邦立国的基础,因为“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8)。于是,他希冀中国能有天才出世,而对于能够改造人们精神的文艺的作用,看得较重。但我们不能不看到,当时的所谓“任个人”、“张灵明”,无非是要把人的个性从封建主义的束缚下解放出来,而这种思想解放的要求,正是启蒙主义思想家的普遍呼声。

当然,思想批判不能代替物质改造;但是,思想舆论工作毕竟是不可缺少的,而且它还能产生物质力量。马克思在强调物质第一性的同时,从来就不否定思想意识的作用。他说:“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9)

鲁迅当时所从事的就是启蒙主义的工作,所以他早期的文艺思想具有启蒙主义的革命性,也必然带有启蒙主义的局限性,是不足为奇的。

然而,鲁迅的文艺主张,在当时却没有引起人们的共鸣。他筹办《新生》杂志,但未及出世就流产了;他和二弟周作人翻译域外小说,介绍东北欧那些反映民间疾苦和发出抗争之声的作品,但只出版了两册,就因为销售量太少而中止了;他在《河南》杂志上发表的那些论文,也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既无赞同,也无反对。他有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这是怎样的悲哀啊!鲁迅感到了未尝经验过的无聊和寂寞。

在这种寂寞的心情中,鲁迅暂时停止了文艺活动。但是,鲁迅想用文艺的力量来改造国民性的想法并没有改变,一有机会,他还是设法加以宣传。所以在一九一二年,当教育总长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时,鲁迅就给予热情的支持,而蔡元培一辞职,临时教育会议竟删去美育,鲁迅听说,极为气愤,他在日记中斥之为:“此种豚犬,可怜可怜!”在冷漠的气氛中,他仍坚持在教育部暑期演讲会讲完《美术论略》,次年,又在《教育部编纂处月刊》发表了《拟播布美术意见书》和译文《艺术玩赏之教育》和《社会教育与趣味》,而且还举办了“儿童艺术展览会”。

《拟播布美术意见书》是继《摩罗诗力说》之后,又一篇比较全面表达鲁迅文艺观点的文章,它分析了美术的特征、类别、目的与致用,以及播布美术之方法,表现了鲁迅对于美感教育作用和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理解。

但鲁迅文艺思想产生重大的突破,则是在他参加新文化运动的时候。文艺思想总是与政治思想和哲学思想相联系的。五四时期,鲁迅的政治思想和哲学思想有了新的因素,于是,在文艺思想上也同样产生了新的因素。

五四运动是一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是一次彻底反封建的文化革命运动。鲁迅是这个文化革命的主将,他的批判锋芒当然是向着封建文化,他的历史使命就是要把人们的思想从封建意识的束缚下解放出来。这时的革命任务虽然与十年以前一样,但鲁迅的思想却与十年前大不相同了。鲁迅早期所信奉的是个性主义,在他看来,只要人性能够解放,沙聚之邦就可以变为人国;五四时期,他逐渐摆脱了把人的本质作为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的观点,而着重从社会关系中去考察国民性的改造问题。虽然,个性解放思想在当时还相当流行,许多作家都是用这个观点来描写婚姻自由亲子关系,但鲁迅的作品却开始从社会制度上去探讨问题。《狂人日记》描写狂人致病的原因是吃人的礼教和封建家族制度,作者所追求的则是没有“吃人的人”的社会;《故乡》、《阿Q正传》等作品都描写了农民的麻木、愚昧,作者认为,这种状况是兵、匪、官、绅们的压迫剥削造成的,而革命者的任务,则是要唤起农民的革命觉悟。在另一些作品,如《娜拉走后怎样》和《伤逝》里,鲁迅更是直接指出了个性解放思想的不足。

正是由于个性解放思想的流行,挪威作家易卜生的剧本在中国很轰动了一阵。一九一八年六月,《新青年》还出了一本《易卜生号》,除了译登易卜生的《娜拉》和《国民公敌》等剧作之外,还发表了胡适的《易卜生主义》,一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鲁迅肯定《易卜生号》对旧剧的进攻作用,也赞扬易卜生敢于攻击社会,敢于独战多数的战斗精神;但是,他没有停留在易卜生主义上,却在易卜生问题剧结束的地方,提出了新的问题:娜拉走后怎样?他认为娜拉这样单身出走,在生活上是毫无着落的,结果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10)在这里,鲁迅看到了个性解放思想的局限和不足,而把问题深入到了经济领域。小说《伤逝》,就是以形象的手段,更加深入细致地表达了这个思想。

与此相联系,鲁迅对天才的看法也与早期不同了。鲁迅承认有天才,但是指出:“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这时,他不再把希望寄托在独战多数的、援人出荒寒之界的天才身上,而把天才和民众联系在一起,认为“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11)这些思想,实际上也是对个性主义的一种发展。

鲁迅虽然看到了个性解放思想的不足,但并不否定它的反封建的积极作用。为了有效地进行反封建斗争,他还引进了具有刺激作用的生命哲学和精神分析学的文艺论。一九二四年,鲁迅翻译了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并以它作为文艺理论教材,给北京一些高校学生讲课。这本书“据伯格森一流的哲学,以进行不息的生命力为人类生活的根本,又从弗罗特一流的科学,寻出生命力的根柢来,即用以解释文艺,——尤其是文学”(12),为什么鲁迅此时要翻译、介绍它呢?首先,这本书在写法上“既异于科学家似的专断和哲学家似的玄虚,而且也并无一般文学论者的繁碎”,很有些新颖之处,对于某些具体文艺问题的论述,也“多有独到的见地和深切的会心”(13);其次,鲁迅想借用这种文艺理论来刺激一下中国的萎靡锢蔽的国民精神,因为在他看来,“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14)

在鲁迅文艺思想发展的过程中,虽然有种种变化,但始终是进取的、战斗的。五四运动以后,他一直站在文艺思想斗争的最前列,即使在新文化阵线分化,有些高升,有些退隐,有些前进,而他感到苦闷、彷徨的时候,他仍旧举起了投枪。只是,鉴于十多年斗争的经验,他知道激昂慷慨的浪漫主义情调,对于中国麻木的群众,对于积重难返的封建性的社会,是无济于事的。“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15)所以,他转向了现实主义,用那锋利的笔,冷静地、深入地、细致地对黑暗的旧社会进行解剖。他所说的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也不是脱离现实、脱离群众、独来独往的主观意志,而是反映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要求的冲决一切网罗的革命精神。

如果说,从五四运动到大革命时代,鲁迅的文艺思想处于一个渐变的过程,那么,大革命的失败,则促使他的文艺思想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

还在一九二七年四一二政变之前,鲁迅就从社会关系的分化和组合中观察到很多问题,改变了许多看法;四一二政变后新军阀的血腥大屠杀,更彻底地轰毁了他的进化论思路,使他思想上起了一个质的变化。

鲁迅文艺思想的转变,首先表现在对文艺的社会作用的看法上。

鲁迅早期曾经有过一种过高估计文艺的社会改造作用的倾向。长期的革命斗争实践,使鲁迅对于这种看法产生了怀疑。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开枪打杀学生,而且文禁也严厉了,这促使鲁迅看到,文学与枪杆子比较起来,是多么无力啊!他说:“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没有方法对付他们,这文学于人们又有什么益处呢?”接着,北伐战争的情况,又使他看到:“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止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16)所以,他在黄埔军校演讲《革命时代的文学》时,就表示他“倒愿意听听大炮的声音,仿佛觉得大炮的声音或者比文学的声音要好听得多似的。”能不能说,鲁迅此时完全否定了文学的社会作用,而成为文学无用论者呢?当然不能。鲁迅讲话很风趣,难免夹杂些渲染,我们不能完全从字面上去理解,不能死抠字眼。比如,他在《三闲集》序言中说过:“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我们就不能理解为他真的被吓呆了,因为事实上他是非常清醒的。所以他在这里说文学是最不中用的人讲的,无非是愤激之言,藉以纠正过去过于看重文学作用的偏颇。如果他真的认为文学无用,他就不会继续从事文学工作了。而且鲁迅也说到,文学“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17),可以反映民众的声音。只是,他不再相信文艺有旋乾转坤的力量了。这样,他就把思想作用和物质力量的关系摆正了。

其次,在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上,鲁迅提出了辩证的看法。

照鲁迅后来的分类法,可将中国封建时代的文学分为两大类:廊庙文学和山林文学。廊庙文学当然是为封建的政治服务的,而山林文学则往往被人说成是超脱尘世的东西。鲁迅深入地考察了文学艺术的历史,看清了文艺变动与政治斗争和社会思潮的关系,他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就着重从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上来分析魏晋文学,而且特别指出:“据我的意思,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鲁迅指出文艺家必然要受社会关系的制约,不能超脱于人世政治,但并不等于说文艺与政治完全是一致的。恰恰相反,照鲁迅看来,“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他在一九二七年底的演讲《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就着重分析了二者矛盾冲突的一面。因为政治要维持现状,而文艺则不安于现状;政治家喜欢服从,要人们跟着他走,而文艺家则喜欢自由思想,而且非常敏感,很早就把社会问题说出来,于是“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因为文学家所说的是社会实际存在的问题,他不过说得早一点罢了。……有人说,这里指的是反动政治,而革命文艺与革命政治是没有冲突的。但似乎也并不尽然。当然,鲁迅在一九二七年底强调文艺与政治的冲突,是要鼓动文艺家去反对大革命失败后的反动政治。但在他看来,革命文艺与革命政治也还是有冲突的。当然,革命成功之后,必然会出现一些恭维革命、颂扬革命的文学,鲁迅则反对无原则的歌功颂德,认为这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革命文学家应该是感觉灵敏,善于发现问题,对现状感到不满意,这样才能促使社会进化。“世间那有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除了吃麻醉药!”这样,革命文学家仍然要受政治家的排挤倾轧,甚至被割掉头。有的人指责鲁迅这种说法没有阶级观点,缺乏辩证法。但我们认为,鲁迅这种概括了大量历史事实的结论,倒是比较经得起实践的检验的。如果只强调同一阶级的政治与文学统一的一面,而抹杀其冲突的一面,那是形而上学的,结果会把文学当做政治的附属品,而使文学不能对社会起促进作用。鲁迅强调文艺与政治冲突的一面,就是要文学家保持其对现实生活的独立观察能力,不要一味去歌功颂德,而要不断地提出问题,引起疗救的注意。其实,马克思恩格斯早就分析过思想家与实干家的矛盾问题,意思是否有点相近呢?

第三,鲁迅明确地以阶级论的观点来驳斥文学上的人性论。

梁实秋对人讲文学,以为文学当描写永远不变的人性,否则便不久长。鲁迅写于一九二七年底的《文学和出汗》,是对梁实秋的初步的批判。在这篇文章里,鲁迅从两方面批驳了梁实秋的人性论观点。一方面,吸取了进化论的合理因素,从生物发展变化的历史事实,来论证了人性变化的必然性。因为人类是从类人猿、类猿人、原人、古人发展而来的,而且还要从今人发展为未来的人。如果生物真会进化,人性就不能永久不变。“不说类猿人,就是原人的脾气,我们大约就很难猜得着的,则我们的脾气,恐怕未来的人也未必会明白。要写永久不变的人性,实在难哪。”另一方面,从阶级论出发,指出同一生理现象,在不同阶级的人身上,也会有不同的内涵:“譬如出汗罢,我想,似乎于古有之,于今也有,将来一定暂时也还有,该可以算较为‘永久不变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风’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不知道倘要做长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长留世上的文学家,是描写香汗好呢,还是描写臭汗好?这问题倘不先行解决,则在将来文学史上的位置,委实是‘岌岌乎殆哉’。”

当然,较之后来所写的《“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等文章,这里对于人性论的批判,对于阶级论的阐述,都是初步的,还有待于深化。但我们不能不看到这里所体现出来的鲁迅文艺思想的变化。

第四,正是从文学的阶级性原理出发,鲁迅强调了作家思想意识的重要性,他反对那种虚张声势的“革命文学”,而认为必须是革命人,才能做出革命文学来。

鲁迅是满怀着希望来到革命策源地广州的,但不久就失望了。因为广州的社会没有什么大的变动。鲁迅曾从文学的守旧现象来论证社会的停滞,他说在广州看不到大革命之后常有的两种文学——对旧制度的挽歌,对新制度的讴歌,据上所讲的文学都是旧的,由此“也可以证明广东社会没有受革命影响”(18)。那么,当时一些所谓革命文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鲁迅认为那是假的。他说,世间往往误以两种文学为革命文学:一是在一方的指挥刀的掩护之下,斥骂他的敌手的;一是纸面上写着许多“打,打”,“杀,杀”或“血,血”的。如果这是“革命文学”,则做“革命文学家”,实在是最痛快而安全的事。他认为:“为革命起见,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学’倒无须急急,革命人做出东西来,才是革命文学。”(19)而且他一再强调指出:“我以为根本问题是在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赋得革命,五言八韵’,是只能骗骗盲试官的。”(20)

从以上情况看,在一九二七年,鲁迅的文艺思想已起了根本的变化。

正当鲁迅思想进行转变的时候,一九二八年,我国文艺界发生了革命文学论争。发动这场论争的革命文学团体创造社、太阳社,由于受了国内外“左”的思潮的影响,同时由于对国内阶级状况缺乏细密的分析,对五四以来文化革命的历史缺乏正确的估价,因而把我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鲁迅作为重点批判对象。在这场论争中,鲁迅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文艺观,对于创造社、太阳社中一些作家、理论家的唯心主义文艺观作了批评;同时,由于论争的需要,他认真地阅读了马克思主义书籍,使自己的政治思想、哲学思想和文艺思想都获得很大的提高。鲁迅说:“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21)

那时翻译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书籍的,当然不止鲁迅一人,单就丛书而言,就有陈望道主编的“文艺理论小丛书”和冯雪峰主编的“科学的艺术论丛书”(鲁迅有些译作就收在这种丛书内);此外,还有人翻译了其他的社会科学书籍。这种翻译出版工作,对思想界的影响很大。鲁迅说:“这回的读书界的趋向社会科学,是一个好的,正当的转机,不惟有益于别方面,即对于文艺,也可催促它向正确,前进的路。”(22)(www.xing528.com)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翻译和传播,为我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运动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中国共产党的推动和领导下,一九三〇年三月,在上海成立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鲁迅成为这个联盟的一面旗帜。

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上发表了重要讲话。这个讲话总结了前一段时期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经验教训,指出了今后的发展方向,它是我国革命文学史上的重要文献,也是鲁迅本人无产阶级文艺思想趋于成熟的标志。

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之后,在十年内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内连续出现了三次“左”倾教条主义路线的统治。这种在广泛的小资产阶级革命性上滋生起来的“左”倾思潮,不能不对文艺界产生影响。特别是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初期,“左”的倾向尤为明显。文学上的“左”倾教条主义和政治上的教条主义一样,以理论与实际相分离为其特征。针对这个弊病,鲁迅提出了理论联系实际的主张。他在《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里,一开头就说:“我以为在现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为什么呢?第一,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左’,都是容易办到的;然而一碰到实际,便即刻要撞碎了。”“第二,倘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形,也容易变成‘右翼’。”鲁迅当时能提出这样的见解,是很有胆识的,这说明他自己学习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主义的生搬硬套,而是联系实际,解决具体问题的。

同样由于小资产阶级革命性的关系,当时具有“左”倾思想的人对中国社会的复杂性,对中国革命的长期性和艰巨性都认识不足,因而具有革命狂热性和急躁性。针对这个弊病,鲁迅提倡韧性战斗精神。他说:“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旧社会的根柢原是非常坚固的,新运动非有更大的力不能动摇它什么。”鲁迅对于中国的历史和现状都有深刻的研究,而且本人有着长期的革命斗争经验,所以他对旧势力的顽固性估计得比较充分,而且深知“旧社会还有它使新势力妥协的好办法,但它自己是决不妥协的。”他看到过许多新运动都敌不过旧势力,那原因大抵是在新的一面没有坚决的广大的目的,要求很小,容易满足。所以,他要求无产阶级文学者不要因“已经在文坛上有个小地位,稿子已经卖得出去了”为满足,不再斗争,而认为“在文学战线上的人还要‘韧’”。为了进行长期斗争,鲁迅还提出了一些具体措施:“我以为战线应该扩大”;“我们应当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

也是由于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在革命文学队伍中,宗派主义很严重,不能组成联合战线,削弱了战斗力,影响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发展。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联合战线是以有共同目的为必要条件的”,“而我们战线不能统一,就证明我们的目的不能一致,或者只为了小团体,或者还其实只为了个人,如果目的都在工农大众,那当然战线也就统一了。”

为工农大众的目的性,这是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根本问题,也是鲁迅后期文艺思想的核心。

为了工农大众,鲁迅坚持文艺的阶级性,继续反对梁实秋的资产阶级人性论;反对他将好的作品看作“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品,”而将占人口大多数的工农说成“永远是蠢的,永远是和文学无缘”的贵族老爷式的论调。鲁迅提醒无产阶级文学家,不要上梁实秋们的当,不要在思想战线上搞调和,妥协,放弃了与资产阶级文学的斗争。他说:“无产者文学是为了以自己们之力,来解放本阶级并及一切阶级而斗争的一翼,所要的是全般,不是一角的地位。”(23)

为了工农大众,鲁迅又同钻进革命文学队伍中的投机分子进行斗争。这些在革命高涨时一夜之间自称突变为革命文学家的人,当压迫一来马上就突变回去,有些还帮着权力者来咬革命者。鲁迅认为,既然无产文学是无产阶级解放斗争的一翼,它必然跟着无产阶级一起受难,也“跟着无产阶级的社会的势力的成长而成长”。鲁迅领导着左联革命作家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下进行文化上的反“围剿”斗争,表现了最可宝贵的硬骨头精神。他在哀悼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革命作家时,自豪地写道:“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却仍然滋长,因为这是属于革命的广大劳苦群众的,大众存在一日,壮大一日,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也就滋长一日。我们的同志的血,已经证明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革命的劳苦大众是在受一样的压迫,一样的残杀,作一样的战斗,有一样的运命,是革命的劳苦大众的文学。”(24)

为了工农大众,鲁迅大力支持文艺的大众化运动。还在左联成立之前,许多革命文学家就在《大众文艺》等刊物上展开了文艺大众化问题的讨论。那时,鲁迅就写了《文艺的大众化》一文,对这个问题提出了辩证的看法:他一方面批判了把文艺看作少数人专有的思想,肯定了大众化的方向,认为“应该多有为大众设想的作家,竭力来作浅显易解的作品,使大家能懂,爱看,以挤掉一些陈腐的劳什子;”另一方面,又反对革命文艺去迎合大众,媚悦大众,因为“迎合和媚悦,是不会于大众有益的。”而且从当时教育不平等,大多数人不识字的实际情况出发,鲁迅还指出,那时也只能多作或一程度的大众化的文艺,而不能空谈全部大众化,“若是大规模的设施,就必须政治之力的帮助,一条腿是走不成路的”。左联成立之后,对于文艺大众化问题继续有所讨论,虽然由于条件限制,作家未能与工农打成一片,彻底解决问题,但认识是逐步深化了。鲁迅为“连环图画”辩护,提倡唱本说书,都是与大众化问题的探讨相联系的,而且,他还看到了普及和提高的辩证统一关系,反对“第三种人”轻蔑普及文艺,认为连环画和唱本产生不出伟大作家的观点。鲁迅说:“左翼虽然诚如苏汶先生所说,不至于蠢到不知道‘连环图画是产生不出托尔斯泰,产生不出弗罗培尔来’,但却以为可以产出密开朗该罗,达文希那样伟大的画手。而且我相信,从唱本说书里是可以产生托尔斯泰,弗罗培尔的。”他还指出,密开朗该罗们的画,实际上就是“宗教的宣传画,《旧约》的连环图画”(25)

鲁迅历来反对关门主义,主张组成联合阵线,招呼友军一道前进。特别是当民族矛盾上升,国难临头的时候,他更赞成在文艺界组成抗日统一战线,而且认为文艺家在抗日问题上的联合是无条件的,只要他不是汉奸,愿意或赞成抗日,则不论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鸳鸯蝴蝶都无妨。但在文学问题上,却要坚持无产阶级文学的革命原则。他认为,新的口号的提出,不能看作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停止,而是它的更深入、更扩大的发展。当然,坚持无产阶级对文学的领导权并非出题目做八股,更不是对别的作家的排斥,鉴于当时的一些实际情况,鲁迅又特别提出,应该克服理论上与行动上的宗派主义与行帮现象,“把限度放得更宽些”(26)

鲁迅的文艺思想是顺应着时代的潮流而发展变化着的,但他又不是那种一夜之间就可以变来变去的摩登理论家,他的思想道路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因而有着明显的发展线索可寻。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文艺思想在前后期又有某种连贯性,在一些基本理论问题上有着相对的稳定性。以下各篇,我们将就鲁迅对于文艺理论一些基本问题的见解,分别加以论述。

【注释】

(1)《华盖集·通讯》。

(2)《两地书·八》。

(3)《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国历代文论选》下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405页。

(4)《坟·摩罗诗力说》。

(5)《坟·摩罗诗力说》。

(6)《坟·摩罗诗力说》。

(7)《坟·摩罗诗力说》。

(8)《坟·文化偏至论》。

(9)《枙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枛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9页。

(10)《坟·娜拉走后怎样》。

(11)《坟·未有天才之前》。

(12)《苦闷的象征·引言》。

(13)《苦闷的象征·引言》。

(14)《苦闷的象征·引言》。

(15)《坟·娜拉走后怎样》。

(16)《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

(17)《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

(18)《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

(19)《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

(20)《而已集·革命文学》。

(21)《三闲集·序言》。

(22)《二心集·我们要批评家》。

(23)《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24)《二心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

(25)《南腔北调集·论“第三种人”》。

(26)《且介亭杂文末编·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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