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诗人和商人的矛盾,是有组织者之间的矛盾
国家行政机器是一个国家最大的组织体系。从诗人的角度而言,饱读诗书,博取功名,就是渴望“阙下科名出,乡中赋籍除”[26],就是渴望“且得免输天子课”[27],诗人成为统治者的一员,享受国家的优惠政策,进入到整个国家行政机器的运作当中。
商人有组织、有力量。这与商人从事的行业特点有关。农业经济是点状经济,商业经济是线状经济,知识经济是网状经济。点状经济,意味着农民都是松散的、平行而独立的。线状经济,意味着有明显的上线、下线,生产、销售、消费,有一条清晰的供应链。唐代的商人具有一定的组织性,这在唐诗中多有反映:
自兹相将去,誓死意不更。[28]
水工持楫防暗滩,直过山边及前侣。[29]
细雨蒙蒙湿芰荷,巴东商侣挂帆多。[30]
“相将”,乃是“相偕,相共”之意,就意味着前去经商是有伙伴的,不是单个的行为。“及前侣”,更是说明诗歌所描写的商人,船与船之间相互呼应。一条船上固然不止一两个人,而且又不止一条船,则商人之间的结伴联盟,逻辑线索非常清楚。而诗中“商侣”,即商业伙伴之谓。李绅在《拜三川守》的序言中写道:
开成元年三月二十五日,蒙恩除河南尹。四月六日,诏下洛阳。是月自春不雨,已逾六旬。此日谢恩,未诣公府,驰祷龙祠。止九日,大降膏泽,连霪浃日,时苗顿茂。又里巷比多恶少,皆免帽散衣,聚为群斗。或差肩追绕击大球,里言谓之打棍谙论,士庶苦之,车马逢者不敢前,都城为患日久。诏下之日,此辈皆失所在,却归负贩之业,闾里间无复前患。[31]
这则材料说明商人的组成人员中,有不少恶少,是流氓团伙型的人物,其组织性不言自明。唐大历贞元间,富商俞大娘有万石大船,“操驾之工数百,南至江西,北至淮南,岁一往来,其利甚博”[32],材料提到俞大娘直接控制的“操驾之工数百”,她企业里肯定还有后勤服务的、业务人员,则俞大娘在社会上的运作能力不难想象。有几条史料记载了商业领袖的情况:
江陵有郭七郎者,其家资产甚殷,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间,悉有贾客仗其货买易往来者。[33](www.xing528.com)
扬州有王生者,人呼为“王四舅”,匿迹货殖,厚自奉养,人不可见。扬州富商大贾,质库酒家,得王四舅一字,悉奔走之。[34]
吴泰伯庙,在东阊门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党,合牢醴,祈福于三让王,多图善马、彩舆、女子以献之。非其月,亦无虚日。乙丑春,有金银行首乣合其徒,以绡画美人,捧胡琴以从,其貌出于旧绘者,名美人为胜儿。盖户牖墙壁会前后所献者,无以匹也。[35]
这些人的能量较之俞大娘又更胜一筹。郭七郎在“江淮河朔间”的商贾中拥有自己的影响力;王四舅的一张条子就能够令扬州人“悉奔走之”,俨然江湖帮主。苏州不但有金银行,还有自己的行业首领,整个行业春秋定期有活动,又比郭七郎、王四舅建立在个人权威之上的行业联络更加紧密,更加具有恒定性质,则是名副其实的首领了。
唐代商人行业组织进行的活动,根据吴慧先生的研究,主要有五个方面:第一,为政府服务。为政府收缴赋税、差派徭役和科索。第二,协助政府平定物价,管理市场。第三,技术上的统一规定。第四,组织同行进行共同的祭祀和娱乐活动。第五,在行内,逐步形成共同的习惯和语言。[36]商人的这种紧密联系,使政府官员在行政的时候需要适当考虑商人的利益。崔融上表给中宗:
四海之广,九州之杂,关必据险路,市必凭要津。若乃富商大贾,豪宗恶少,轻死重义,结党连群,喑呜则弯弓,睚眦则挺剑。小有失意,且犹如此,一旦变法,定是相惊。……一朝失利,则万商废业,万商废业;则人不聊生。其间或有轻眇任侠之徒,斩龙刺蛟之党,鄱阳暴谑之客,富平悍壮之夫,居则藏镪,出便竦剑。加之以重税,因之以威胁,一旦兽穷则搏,乌穷则攫,执事者复何以安之哉?[37]
他们非常担心商人一旦“人不聊生”,做出种种不理智的行为。韩愈也表达了类似的担心,如果“一朝穷蹙”,“则富商大贾,必生怨恨;或收市重宝,逃入反侧之地,以资寇盗。此又不可不虑也”[38]。
在残酷的剥削和压迫面前,确实有商人愤然反抗:
京兆少尹韦祯督责颇峻,长安尉薛萃荷校乘车,搜人财货,意其不实,即行搒捶,人不胜冤痛,或有自缢而死者,京师嚣然如被贼盗。都计富户田宅奴婢等估,才及八十八万贯。又以僦柜纳质积钱货贮粟麦等,一切借四分之一,封其柜窖,长安为之罢市,百姓相率千万众邀宰相于道诉之。[39]
唐朝的灭亡还真的与商人和商人的组织性有密切的关系。《新唐书·黄巢传》:“黄巢,曹州冤句人。世鬻盐,富于赀。善击剑骑射,稍通书记,辩给,喜养亡命。”[40]许文军先生谓曰:此“寥寥数语,便勾勒出黄巢一个黑暗世道的私人武装首领、江湖豪杰的身影”[41]。实为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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