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唐代商人对乌鸦宗教性崇拜的渊源
宗教性的崇拜不是三两天可以形成的，必定有着久远的渊源。笔者认为：唐代商人的乌鸦崇拜，缘自商代。
《诗经》有两首诗歌谈到“玄鸟”。《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长发》：“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诗经》的这两首颂诗，实际上说明了商族人是以鸟为图腾。而商族人以鸟为图腾，已经为甲骨文献所证实。[17]
那么，“玄鸟”到底是什么鸟？《吕氏春秋》记载：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玄鸟生商”，在《史记》卷3中是这样记载的：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着于百姓，百姓以平。
此后，“玄鸟”主要被认为是燕子。
我们目前能够见到的关于“玄鸟”解释的最早史料是《吕氏春秋》。从《诗经》到《吕氏春秋》，中间有很大的时间间隔。孔子删诗，可知《诗经》形成年代至少在春秋末期之前。《诗经》作品其实远在孔子删诗之前就已经长久地存在并且流传。而《吕氏春秋》乃是秦相吕不韦集合门客共同编写的，形成的年代是战国末期。《吕氏春秋》的形成时期距离《诗经》中诗歌的产生年代已经较久远，而当时的传播设备并不先进，诗歌在流传过程中，很可能对于诗歌的理解产生偏差甚至误解。也正是这样的原因，对于“玄鸟”出现了不同的解释。
“玄鸟”到底为何鸟，有多种不同观点。郑杰祥先生认为玄鸟是雄鸡[18]；李启良先生认为“玄鸟生商”表现了先民的太阳崇拜[19]；郭沫若先生认为，玄鸟不是燕子，而是凤凰。他说：“但无论是凤或燕子，我相信这传说是生殖器的象征，鸟直到现在都是生殖器的别名，卵是睾丸的别名。”[20]
我认为玄鸟就是乌鸦。理由如下：
其一，在母系社会，把图腾的形象定位为能够反哺母亲的乌鸦，是一种母系社会现实的折射。众所周知，图腾崇拜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那时人们实行群婚，他们保存了其始祖的母亲的名称，却搞不清父、母、子女之间的自然关系，正如《庄子·盗跖》所谓“民知其母，不知其父”。先民于是将其始祖的诞生归诸与神发生关系。这个神就是图腾。图腾一般选择和氏族有密切关系的自然物，并奉之为氏族群体的徽号和象征。
任何图腾，都是社会心理和社会现实的曲折反映。基于我们先人对于母亲的尊崇，我们认为选择乌鸦作为图腾是非常可能的，这其实是对于母系社会崇母情节的折射。老子是春秋时期的思想家，他的思想体系中仍然有崇母的印痕。老子认为：“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先人对于事物的理解，就是认为女性是首要的。开始的“始”字，《说文》：“始，女之初也。”母亲的“母”字，《说文》：“母，从女，像褒子形。一曰像乳子也。”河上公注：“母，本也。”《老子》的所谓“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更是被认为对于女性器官的崇拜。乌鸦和母性联系在一起，缘于乌鸦反哺。乌鸦生育了子女，辛辛苦苦地觅食喂养自己的子女们。当小乌鸦能独立生活后，老乌鸦的眼睛就瞎了。小乌鸦要外出觅食喂养老乌鸦，直到老乌鸦的眼睛恢复了视力，小乌鸦才离开乌鸦妈妈。
其后，乌鸦因为反哺受到赞美，史不绝书。此点上文已经论及。千年以降，不少古典诗歌对于乌鸦“反哺报德”行为大唱赞歌。(www.xing528.com)
第二，郭沫若先生“玄鸟”是“生殖器的象征”的说法受到大家的肯定，但是，我认为玄鸟不是燕子或者凤凰，而是乌鸦。《淮南子》卷7：“日中有踆乌。”《艺文类聚》卷100引《皇帝占书》：“日中三足乌见者，大旱赤地。”王充《论衡·说日》：“儒者曰：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乌能够与日俱生，并且夸张为“三足”，与“生殖器象征”是一种高度想象的吻合，夸张其阳气极盛，终于成为神鸟。晋代的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卷4写到：把乌鸦“阴乾百日，并毛羽捣服一刀圭，百日得寿五百岁”。尽管是一种非常残忍的做法，但是，也充分表明在葛洪看来，乌鸦象征了非常厉害的阳精。相似的例证是：北方人普遍崇拜乌鸦，今天的满族人仍然崇拜乌鸦，满族人崇拜乌鸦实际上就是因为对男神的崇拜。“满族把祭杆和祭乌鸦习俗是当作‘祭天神’活动来进行的，满族人曾在春秋两季‘祭天’……乌鸦实际是代表男神的，它的功能就是配合女神进行生命繁育与创造的。”[21]
第三，“玄”的意思是赤黑色。这种颜色的为代表的鸟，非常容易让人想起的就有乌鸦。乌鸦的“乌”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鸟’字点睛，‘乌’则不，以纯黑故不见其睛也。”《诗经》“莫赤匪狐，莫黑匪乌”的意思就是：没有什么动物的红色比得上狐狸，没有什么动物的黑色比得上乌鸦。《庄子·天运》里说“夫鹤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说明我们的先人，想起黑色的鸟的时候，总是首先想起乌鸦。
第四，关于最流行的“玄鸟是燕子”的说法非常值得怀疑的原因是：后世有大量对于乌鸦的崇拜，但是，后世没有对于燕子的崇拜。除了满族崇拜乌鸦，“从文献记载的传说及部族名称来看，古代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诸民族中乌孙、克烈等民族或部族中流行崇信乌鸦之风，乌鸦可能是他们的图腾神；也是他们神话传说中的飞禽形象”。[22]对于乌鸦的崇拜不仅仅见于中国，还见于国外：“在日本人眼里，乌鸦不仅聪明，而且它还是通灵的鸟，是天神降临的导向鸟，所以在很多地方都把乌鸦奉为神灵。”[23]“阿拉斯加的乌鸦部族之竖于酋长家前的图腾柱，顶端刻一鸟嘴突出，口中含一鲸头人身的图像。鸟形即酋长的图腾祖先大乌鸦。”[24]又，同书151页：“大乌鸦为阿拉斯加及英属哥伦比亚一带的英雄人物，相传它有超人的能力和超自然的形态。”对于乌鸦的崇拜者多见而燕子的崇拜者几乎无所见，这种情况的一种理解就是：最初就是对于乌鸦的崇拜，而没有对于燕子的崇拜。
第五，王亥是商契的第六世孙，甲骨卜辞中称之为“高且（祖）亥”、“王亥”、“高且（祖）王亥”，《山海经·大荒东经》中也作“王亥”，王国维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一文中说：
卜辞作王亥，正与《山海经》同，又祭王亥，皆以亥曰，则亥乃其正宗，《世本》作核，《古今人表》作垓，皆其通假字。《史记》作振，则因与核或垓二字形近而讹。夫《山海经》一书，其文不雅驯，其中人物，世亦以子虚乌有视之。《纪年》一书，亦未可尽信者，而王亥之名竟于卜辞见之，其事虽未必尽然，而其人则确非虚构。[25]
引文说明王亥乃历史中真有人物，他率领商部落，赶着牛羊到其他部落进行交易，其他部落的人把他们称为“商人”。王亥最后一次贸易是与黄河以北的有易氏进行。《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山海经·大荒东经》注引《竹书纪年》的记载，说明了王亥被杀死的原因：帝泄，“十二年，殷侯王亥宾于有易，有易杀而放之”；“殷王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是故殷王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灭之，遂杀其君绵臣”。
卜辞中多次称亥为“高祖”或“高祖亥”，说明了王亥为首领时所开创的事业及活动值得后人纪念，对商族历史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一点从甲骨文中多次出现“王亥崇我”的记载也可得到证明。当时，商朝人祭祀王亥所用的牲畜多达三十牛、四十牛，甚至五十牛、三百牛，有时还用祭天的礼节来祭祀王亥。
王亥是今天意义上的“商人”的始祖，他是在和部落的交易中死的。而“亥”字本身，乃是鸟的形状。后人对于他的崇拜，强化了本来就有的乌鸦崇拜，并且赋予了乌鸦崇拜新的含义：乌鸦和商人的命运更加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并且不断地被神化。《诗·小雅·正月》“瞻乌爰止，于谁之屋”，依照《传》的说法“富人之屋，乌所集也”。在最渴望致富的商人眼里，乌鸦代表了财富。一直到唐朝，乌鸦都受到崇拜，并且被认为是可以带来财富，上文已例举元稹、白居易的诗歌来证明了这一点。
第六，唐代商人对于乌鸦宗教性的崇拜，也间接证明玄鸟就是乌鸦。唐代商人的乌鸦崇拜，可以理解为商朝以后，商人的习俗世代相传，一直延续到唐代。
乌鸦作为商人的崇拜物的历史轨迹是非常明晰的。赵国华先生认为：“可以追溯出其部落的图腾是子即卵，而不是玄鸟，玄鸟固然曾被殷商先民奉为男根的象征物，加以崇拜，后来却只是演化成了殷商人的吉祥物。”[26]笔者部分同意他的观点。笔者认为：部落的图腾是子即卵的象征物，是玄鸟。
葛兆光先生认为：“唐代是人们对乌鸦印象改变的转折时代……究竟为什么在唐代以后，‘慈乌’会变成‘寒鸦’？其中原因可能很多，不是一下子能说清楚的。”[27]我以为这与唐代经济重心的南移有关系。唐代中后期，国家财政主要依靠江南，完全改变了中唐朝以前的格局。杜牧称浙东一带“机杼耕稼，提封九州，其间茧税鱼盐，衣食半天下”。[28]政治是经济的集中体现，当经济重心南移以后，因为南方的整体习俗的不同，乌鸦的“慈祥”没有了，财富的代表性也没有了：
一旦知道了乌鸦的生活习性与生存情况，我们也就明白了中国史书所载的“北人喜鸦恶鹊，南人喜鹊恶鸦”的原因所在。历史上，北方是游牧经济为主，乌鸦的“清洁工”与“保健员”的角色得到了充分体现，而南方是农业经济为主，乌鸦的“偷食者”和“糟蹋者”的角色反而日渐突显出来。因此，在南方乌鸦常常与民间故事无缘。[29]
附带的说一点，《科技日报》2005年2月23日报道：加拿大科学家罗佛夫通过严谨的科学研究证明，世界上的鸟类中，乌鸦的智商最高。[30]由此可见，我们的先人对于乌鸦的崇拜别具慧眼。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