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商人与商业服务人员

四、商人以及商业服务人员

商人是商业的主体。唐诗中涉及商人的诗歌，已有一些研究成果，如周晓琳先生《重本抑末与批判商贾—中国古代文学商人形象研究之一》^[215]；李菁先生《论商贾形象在中晚唐文人诗作中的转变》等论文。^[216]而最系统的研究成果当为邵毅平先生的论著《中国文学中的商人世界》。邵先生云：“仅据这儿的不完全统计，其数量即已达到三十余首，远远超过了前代同类题材的诗歌。”^[217]邵先生强调“不完全统计”，即是明示唐诗中关涉商人的诗作尚有待进一步搜集。

本文借助更多的唐诗论述了唐代商人的分类、唐代商人的信仰、唐代商人对于唐代诗歌的传播等。在这里，笔者先说两点新的看法：

1．对于唐诗中为大家所熟悉的题材，还可以从商业的视角进行研究。

比如，关于唐代的妓女，研究文学、社会学及女性学的学者都有所论及，且成果颇多。前文已经确定服务业是商业的三个行业之一，马克思说：“对于提供这些服务的生产者来说，服务就是商品”。^[218]如果我们换一个视角，把她们看作提供服务的商业从业人员，加以考察，应该会得出一些新的结论。我们可以从这样一些角度来研究：

其一，她们是谁？或者说，她们如何称呼？唐诗中对妓女的称呼，名目繁多，例如：“妓”、“女妓”、“妓人”、“名妓”、“佳妓”、“良妓”、“妙妓”、“娇妓”、“妖妓”、“仙妓”、“彩妓”、“珠妓”、“蛮妓”、“小妓”、“少妓”、“歌妓”、“舞妓”、“筝妓”、“琵琶妓”、“胡琴妓”、“酒纠妓”，等等。还有很多是以地名称呼，例如“京妓”、“吴妓”、“蜀妓”、“钟陵妓”、“广陵妓”、“浙西妓”、“钱塘妓”、“河阳妓”、“池州妓”、“阆州妓”、“青州妓”、“歙州妓”……还有不少是外籍女性，比如唐诗中的“胡姬”，有的卖酒，有的卖艺，有的卖身。唐诗中妓女更多的是直接以其名字相称呼。当然，有些妓女是艺伎或家妓，并不都在市井交易。但仅就参与市场交易的妓女而言，在唐代，其数量也是非常可观的。

其二，她们的交易地点有哪些？对此，唐诗中有很多的描述。比如，在大堤上拉客：“莲风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219]襄阳（今湖北襄樊）的大堤，是六朝以来颇为著名的“红灯区”。又比如，在酒市中出没：韦庄《伤灼灼》诗自注曰：“灼灼，蜀之丽人也。近闻贫且老，殂落于成都酒市中。因以四韵吊之。”^[220]死在酒市中，可以推论其生前即在酒市谋生。当然，更多的交易是在职业场所进行：“平明还在娼楼醉。”^[221]“今已暮，采莲花。渠今那必尽娼家。”^[222]

其三，她们的消费对象有哪些人？主要是诗人和商人。诗人与妓女的交易与消费为研究者所熟知。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商人：

二八婵娟大堤女，开垆相对依江渚。待客登楼向水看，邀郎卷幔临花语。细雨蒙蒙湿芰荷，巴东商侣挂帆多。自传芳酒涴红袖，谁调妍妆回翠娥。珍簟华灯夕阳后，当垆理瑟矜纤手。月落星微五鼓声，春风摇荡窗前柳。岁岁逢迎沙岸间，北人多识绿云鬟。无端嫁与五陵少，离别烟波伤玉颜。^[223]

行路少年知不知，襄阳全欠旧来时。宜城贾客载钱出，始觉大堤无女儿。^[224]

两首诗歌都是描写大堤女与商人的交易。前一首诗中的大堤女美丽、解风情、重情意；后一首诗中的大堤女一无可看。两相参看，大有意趣。

其四，她们交易的内容和过程是怎样的？王书奴先生认为：

唐时嫖客最注重的为“诙谐言谈”，其次为“音律”，其次为曲中“居住及饮食”。而妓女色相反觉无足重轻。此都是与后代大不相同的。^[225]

其实不然，有白居易诗为证：

忆昔嬉游伴，多陪欢宴场。寓居同永乐，幽会共平康。师子寻前曲，声儿出内坊。花深态奴宅，竹错得怜堂。庭晚开红药，门闲荫绿杨。经过悉同巷，居处尽连墙。时世高梳髻，风流淡作妆。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鬓动悬蝉翼，钗垂小凤行。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选胜移银烛，邀欢举玉觞。炉烟凝麝气，酒色注鹅黄。急管停还奏，繁弦慢更张。雪飞回舞袖，尘起绕歌梁。旧曲翻调笑，新声打义扬。名情推阿软，巧语许秋娘。风暖春将暮，星回夜未央。宴余添粉黛，坐久换衣裳。结伴归深院，分头入洞房。采帷开翡翠，罗荐拂鸳鸯。留宿争牵袖，贪眠各占床。绿窗笼水影，红壁背灯光。索镜收花钿，邀人解袷裆。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怕听钟声坐，羞明映缦藏。眉残蛾翠浅，鬟解绿云长。聚散知无定，忧欢事不常。离筵开夕宴，别骑促晨装。去住青门外，留连浐水旁。车行遥寄语，马驻共相望。云雨分何处，山川共异方。野行初寂寞，店宿乍凄惶。^[226]

其五，她们同时代的诗人对于她们持有什么样的心态？妓女地位低贱，为人所不齿。但是，她们的收入和财富又让人眼红：

叹息复叹息，园中有枣行人食。贫家女为富家织……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227]

蓬鬓蓬门积恨多，夜阑灯下不停梭。成缣犹自陪钱纳，未值青楼一曲歌。^[228]

乱蓬为鬓布为巾，晓踏寒山自负薪。一种钱塘江畔女，着红骑马是何人？^[229](www.xing528.com)

三首诗歌表面上体现了一种道德的困境，而实际上却有着更加深刻的内涵。前面两例写织女夜以继日的辛苦劳动，所得甚少；而倡妓四体不勤，却所获甚多。第三例同样没有半个字对妓女作道德评价，却表现了卖薪女的羡慕与不平：什么人穿得这么漂亮，又这样的闲适不用干体力活？诗人刻意运用这种颠覆性的表达，来凸显当时社会财富分配的不合理，从而达到振聋发聩的效果。诗人于更是别出心裁，他提出了一个没有丝毫可行性的建议：

垄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抛梭女，手织身无衣。我愿燕赵姝，化为嫫母姿。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230]

人的美和丑，是在比较中获得的。一旦女人都变丑了，那么丑的程度相对来说低一点的就是美女。在色情行业被视为“合法”的封建社会，妓女便是一种特殊“商品”。商品的价格取决于需求与供应的比率。平抑商品价格的有效方法，是扩大供给。当供大于求的时候，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也就是说，要想使得“一笑不值钱”，必须有足够多的美女加入到卖笑的行列中来，才能办到。因此，从经济学的观点来看，诗人的思路完全是“错误”的。但这是一个“故意”的“错误”，表面上的逻辑悖论正是为了凸出现实社会的病态和荒谬。巧妙的艺术构思之中，正隐藏着诗人对骄奢淫逸的封建统治者们巨大的不满与愤怒！

相关的分析还可以有很多。比如，影响她们交易价格的因素有哪些？白居易《与元九书》中曾经自豪地说：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

可见有诗歌修养的妓女，身价要高一等。又比如，她们是如何吸 引消费者的？唐代的许多诗歌描写了妓女的衣着打扮，如刘禹锡诗《妓席》云：“容华本南国，装束学西京。月落方收鼓，天寒更炙笙。”^[231]又比如，她们是如何利用诗歌进行自我推销的？相关的个案和材料都很多，兹不一一详论。

归纳起来，就是那些已经为我们所熟知和研究过的材料，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审视，立体的观照才能够有立体的感知。

2．唐诗中某些与商人有关联的题材还没有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亟待关注。

比如，对于唐代商人的女儿，目前尚未发现相关的研究文章，而唐诗中对此亦有呈现，提供了可贵的研究材料。如李康成的《河阳店家女》：

因缘苟会合，万里犹同乡。运命倘不谐，隔壁无津梁。传语王家子，何为不自量？^[232]

现在我们看到的这六句，只是此诗的结尾，而该诗本是一首长诗，有“五十二韵”之多。这几句诗辑自宋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77《诗话续集》：

《河阳店家女》长篇一首，押五十二韵，若欲与《木兰》及《孔雀东南飞》方驾者。末云：“因缘苟会合，万里犹同乡。运命倘不谐，隔壁无津梁。”亦佳。但木兰始代父征发，终洁身来归；仲卿妻死不事二夫；二篇庶几发乎情性，止乎礼义。店家女则异是。王妪儿虽蓬头历齿，母许婿之矣。女慕郑家郎裘马之盛，背母而奔之。康成卒章都无讥贬，反云“传语王家子，何为不自量”，岂诗人之义哉！

按《唐律》规定：

诸卑幼在外，尊长后为订婚，而卑幼自娶婚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从尊长，违者杖一百。^[233]

可见刘克庄对于诗人和店家女的微词，既有道德理由，又有法律依据。但是，尊长的旨意、法律的规定，都比不上商人女儿自主的决心。而这正是店家女与众不同的地方。

又，《全唐诗》卷864有《与郑德璘奇遇诗》，源于《太平广记》卷152《郑德璘》所引《（郑）德璘传》（宋曾慥《类说》卷32引作［唐裴铏］《传奇》），述德璘与“鹾贾韦生”之女的爱情故事。德璘以诗投女，“女因收得，吟玩久之，然虽讽读，即不能晓其义。女不工刀札，又耻无所报，遂以钩丝而投夜来邻舟女所题红笺者”，后来阴错阳差，竟与德璘结为夫妻。故事中商人的女儿文化水平虽低，却不为封建礼法所束缚，敢作敢为。《太平广记》卷374记载：“广陵有卖饼王老，无妻，独与一女居。王老昼日，自卖饼所归家，见其少女与他少年共寝于北户下。”类似的例子，文献里多有记载，此不具论。

尽管唐诗中的商人之研究，相对于唐诗中商业、市场等方面的研究，成果要多，但是，基本面尚未展开。即使是已经开拓的研究领域，对于基本文献的重新审视，仍然有利于我们的立体认知。要之，在这些课题上，还大有文章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