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时期(1578—1620),在文坛上,继唐宋派之后,掀起了以公安派为核心的,反对复古主义的文学革新运动。这次运动的规模比唐宋派要大得多,影响也更深远。公安派的文艺思想比唐宋派激进,其文学观的哲学基础是启蒙主义。而对公安派文艺思想起着指导作用的,是启蒙主义思想家李贽。
李贽(1527—1602),字卓吾,又字宏甫,号温陵居士,又号龙湖叟,福建晋江人。少举孝廉,以道远,不再上京参与科举考试。后官至姚安太守。“为守,法令清简,不言而治”[10],甚至“自去其发,冠服坐堂皇,上官勒令解任”[11]。客居黄安(今湖北红安),不久,到麻城龙潭湖畔,“薙发去冠服,即所居为禅院”。聚徒讲学,著书立说,名震四方。他从开始做官,总是与上级意见冲突,反对伪道学,与道学家反复辩论,机锋所向,雄辩无敌。去官后,更无所拘束。他信仰王阳明“心学”中王艮一派,认为是“最英灵”的。他还说王艮一派的门徒,从颜钧到罗汝芳、何心隐,“一代高似一代”,他们既讲学,更重实践。这就是通常称为泰州学派(或左派王学)的特色。李贽就是以反对道学、反对封建主义正统思想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是比泰州学派更为进步的哲学家。在他的哲学思想中,强烈要求个性解放,怀疑传统的封建教条,反对崇拜偶像。他说:
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
——《焚书》卷一《答耿中丞》
他认为人是平等的:“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特别是在妇女问题上,具有鲜明的反封建主义思想。他说:“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12]说明男女在智力水平上并没有区别。他主张男女自由择偶,对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持赞赏态度,认为如果卓氏要由其父卓王孙来作主,势必“徒失佳偶,空负良缘,不如早自抉择,忍小耻而就大计,《易》不云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归凤求凰,安可诬也!”[13]这与程、朱理学是针锋相对的。他对于当时的道学家予以抨击:“鄙儒无识,俗儒无实,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节徇名。”[14]他用“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八个字来概括道学家的学风,说他们在无事时只会静坐或打恭作揖,一旦国家有事,就“面面相觑,绝无人色”[15]。对假道学的虚伪性,更是深恶痛绝,作了尖锐的批评:“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自称圣人或山人)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16]正因为他是官方哲学程、朱理学的反对者,所以他晚年多次受到封建统治者威胁和迫害,万历二十九年(1601)二月,御史马经纶迎接他到通州;第二年春,张问达特疏劾奏李贽,诬以“狂诞悖戾”、“勾引士人妻女”等莫须有罪名。明神宗御批:“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被逮下狱,在狱中作诗读书自如,其《系中八绝》
最后一首《不是好汉》云: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传说朝廷要勒令他回原籍。李贽说:“我年七十有六,死耳,何以归为?”[17]遂用剃刀自杀。这就是一个杰出的启蒙主义思想家,在封建专制主义迫害下的悲惨结局。
李贽在认识论上虽然受王阳明“心学”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影响,但是在历史观上却是唯物主义的。
以启蒙主义哲学思想为基础,李贽的文艺观具有时代的进步性。首先,他反对贵古轻今,反对剽窃模拟,重视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他认为文学是发展变化的,不能因“时势先后”论文之高下。明确指出:“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记》,为《水浒传》……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18]这就彻底否定了复古主义和剽窃模拟之风,而提高了《西厢记》、《水浒传》等被封建正统文人所轻视的通俗文学的地位。
其次,他强调文学要真实,反对虚假,他认为作家首先应该是个具有“真心”的“真人”;这种“真心”,就是他所说的“童心”:“夫童心者,真心也……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他指出:如果“真心”受到道学义理的障碍,“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因此,他坚决反对“非童心自出之言”,那种被扭曲了的言辞虽然很工巧,但毕竟不是出于自己衷心之言,“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他公然斥“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这种极端之论,是用以对付伪道学的,而不是真的要否定儒学经典。他在批评了“假人”“假文”之后,指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19]所谓“童心”,也就是孟子的人皆有“赤子之心”说的进一步发挥。尽管社会化的人总要受社会环境和教育的影响,不可能有纯粹的“童心”,但从文学创作要写真实这一意义上来说,却是正确的。与此相关的是主张写“吾心之言”,表现自己真实的思想感情,而不是重复“圣人之言”:“夫按圣人以为是非,则其所言者,乃圣人之言也,非吾心之言也。言不出于吾心,词非由于不可遏,则无味矣。”[20]这些话,既是针对道学先生的文章而发的,也是批评复古主义拟古之作的。
再次,他认为文学作品应是激情的自然表现,是“发愤之作”,反对“无病呻吟”和矫揉造作的字句雕琢,赞赏自然之美。他说:(www.xing528.com)
太史公曰:“《说难》、《孤愤》,圣贤发愤之所作也。”由此观之,古之圣贤,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21]
作家不是为创作而创作,而是在生活中产生强烈的创作冲动,有灵感,才情不自禁地写作。在《杂说》中说: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22]
他认为要让真实的激情自然地流露,而不要在雕琢字句上花工夫,“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23]。从他对《拜月》、《西厢》和《琵琶》的比较评价中,也体现了他对文学艺术的自然之美的赞赏;前两种剧本比后一种更美,美学境界高出一个层次,就在于“化工”与“画工”的区别。“造化无工”,出于自然,“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与这种重自然、轻雕琢的审美意趣相关,他反对格套,主张“发于情性,出乎自然”。在谈到自己著的《焚书》时曾说:“大抵多因缘语,忿激语,不比寻常套。”他特别强调文学创作应有作家的个性,作家的情性得到自然的宣泄:
故性格清沏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然则所谓自然者,非有意为自然而遂以为自然也。若有意为自然,则与矫强何异?[24]
李贽的这些思想观点,为公安派所继承和发展,“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实质上就是上述李贽观点在理论上的进一步概括和提高。因此,李贽的文艺思想,既给复古派以沉重的打击,又为公安派开夫先导。
李贽主要是一个启蒙主义思想家和文学革新的理论家,而不是从事文学创作活动的作家。但是他的文章,却有鲜明的个性特色:能独抒己见,立论大胆新颖,文笔辛辣而饶有风趣,谈笑风生,尖新活泼,篇幅一般都较短小精悍,例如收在《焚书》卷三的《赞刘谐》,就具有这些特色。文中借刘谐之口,对道貌岸然、从儒家经典或口头说话中拣来一点陈词滥调装腔作势的道学先生,极尽奚落嘲讽之能事。朱熹曾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这也就成了道学门徒的金科玉律,孔子成为神圣的偶像。刘谐却戏称孔子为“仲尼兄”,因而触怒了道学先生,“勃然作色而起”,搬出朱熹赞颂孔子的那两句话来吓人。刘谐则诙谐地说:“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如此幽默的讽刺,使道学先生只好“默然自止”。再如他晚年在湖北麻城写的《题孔子像于芝佛院》,也是一篇绝妙文章:
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吾亦以为异端。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父师之教者熟也:父师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圣则吾不能”,是居谦也。其曰“攻乎异端”,是必为老与佛也。儒先臆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诵之,小子朦聋而听之。万口一词,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诵其言”,而曰“已知其人”;不曰“强不知以为知”,而曰“知之为知之”。至今日,虽有目,无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谓有目?亦从众耳。既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续焚书》卷四
本文主题很明确,是揭露和批判盲目崇拜孔子的错误。作者在《圣教小引》中说:“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自可尊,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妍,和声而已。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这段自我批判性质的文字,有助于对本文主题思想的理解。孔子作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对中国文化的发展曾经作出巨大的贡献,在历史上应有其崇高的地位。儒学的民主性精华,乃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核心,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但是历代封建统治者却从巩固封建统治的目的出发,把孔子作为偶像崇拜,特别到了明代嘉靖年间,封孔子为“至圣先师”,确立孔子在文化思想领域的绝对统治,竭力宣扬儒家的正统学派——程、朱理学,作为一种必须遵循的官方哲学,藉以束缚人们的思想。所以李贽这篇文章在当时具有现实的战斗意义。
文章短小而笔调锋利明快,讽刺尖刻辛辣,文章的题目就具有讽刺性,把所谓“至圣先师”孔子的像供在被儒家指斥为“异端”的佛院里,不是极大的讽刺吗?作者对后世的孔门之徒只知随声附和、盲目崇拜的习气,作了辛辣的讽刺。文章写得既简练质朴,又淋漓酣畅,妙趣横生,
著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四书评》、《初潭集》、《史纲评要》等。他的著作,明、清两代都被列为禁书,曾予以烧毁。袁中道《珂雪斋近集》卷三《李温陵传》,对李贽一生作了全面叙述后,提出“其人不能学者有五,不愿学者有三”。如“为士居官,清节凛凛”;“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深入至道,见其大者”;“自少至老,惟知读书”;“直气劲节,不为人屈”,这五点是学不到的。但“好刚使气,快意恩仇,意所不可,动笔之书”、“既已离仕而隐,即循迹名山,而乃徘徊人世,祸逐名起”、“急乘缓戒,细行不修,任情适口,栾刀狼籍”这三点是不愿学的。颇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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