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文必秦汉”的反拨——唐宋派
对“文必秦汉”的主张予以反拨,提出修正意见的,是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另一批复古派。他们以唐宋之文来矫正李梦阳、何景明所提倡的秦汉之文的弊病。虽然也是模仿古人,但其模仿对象,不是遥远的秦汉,而是时代距离较近的唐宋(主要是欧阳修、曾巩之文),易诘屈聱牙为文从字顺,比较之下,就显得切近现实,也自然流畅,容易为人们所接受。史称唐宋派。
王慎中(1509—1559),字道思,号遵岩,晋江(今属福建)人。嘉靖五年(1526)中进士,年方18岁。授户部主事,改礼部祠祭司。为人耿介不阿,不愿趋附权贵,故屡遭压抑。其弟王惟中撰《河南布政司参政王先生慎中行状》所述生平事迹,最为详赡。与唐顺之、陈束、李开先、熊过、任瀚、赵时春、吕高称“八才子”,互相研讨诗文。历任山东提学佥事,改江西参议,进河南参政。据《明史·文苑三·本传》所云:“慎中为文,初主秦、汉,谓东京以下无可取。已而悟欧、曾作文之法,乃尽焚旧作,一意师仿,尤得力于曾巩。顺之初不服,久亦变而从之,壮年废弃,益肆力古文,演迤详赡,卓然成家,与顺之齐名。”可见王、唐原是李、何的追随者,但在学习和创作实践中,却更弦改辙,转宗宋文,王慎中对欧阳修、王安石、曾巩等人极为敬佩,认为他们的学识文章都超过两汉。他称自己的作品:“不外古人,而有高出古人者。”肯定后世作家的成就可以超过古人,正是王慎中文艺观中进步的一面,但他还不敢自外于古人,不能从古人的模式中完全摆脱出来,只能以效法欧、曾,代替模拟秦、汉。创作思想仍然离不开复古派的范畴。散文如《海上平寇记》,记叙俞大猷平时温文尔雅的儒将风度,战场上勇猛威武的神态,都表现出鲜明的性格特点。写他以新招集、无重赏的数百士兵,能制强寇于海上,主要原因是俞大猷能身先士卒,重义气,笃诚信,这也正是为将之道。文章写得宛曲有致,文笔雄健流畅,气势豪宕而富于变化。王慎中的成就主要在文,其“诗体初宗艳丽,功力深厚,归田以后,搀杂讲学,信笔自放,颇为词林口实”[3],略与唐顺之相似。他著有《遵岩集》。
受王慎中影响最深的唐顺之,转变却比较彻底。
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一字义修,武进(今属江苏)人。嘉靖八年(1529)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后罢官入阳羡山读书十余年,又召拜佥都御史,巡抚淮、扬,带病巡海,死于广陵舟中。
唐顺之是一位与王慎中齐名的古文家,时人称为“王唐”。在奉秦、汉为宗转为宗法宋人的问题上,起初他比王慎中保守,但在王的影响下,后来他对拟古派的攻击,则比王慎中更坚决。他在《与两湖书》中写道:“近时文人,说秦、汉,说班说马,多是寱语耳。”在《答蔡可泉书》中,以嬉笑怒骂的笔调,对李梦阳他们的作品作了辛辣的嘲讽:“兄试观世间糊窗棂,塞瓶瓮,尘灰朽腐满墙壁间,何处不是近时人文集?有谁闲眼睛与之批阅?若此者可谓之不朽否?即本无精光,遂尔销歇,理固宜然,设其人早知分量,将几块木板留却柴烧了,岂不省事?可笑!可笑!”这是对拟古之作的尖刻批评。指出赝古之作的根本弱点,是缺乏思想和艺术的光辉,因而遭到人们的唾弃,是很自然的。其实,王、唐和李、何都是从学古入手的,为什么效果不同呢?从唐顺之《董中峰侍郎文集序》中可以看出,两派都重视法,李、何等宗秦、汉之法,[4]因其时代久远,语言隔阂很大,秦汉作者运用语言之妙,“密而不可窥”,只能生搬硬套秦、汉文的词汇和语法结构,于是就产生假古董;王、唐论法则重在文之体态神情,唐、宋时代距离近,体现在语言文字之间的体态神情,容易引起共鸣,艺术效果就强,他们所写的散文,一般都宛曲流畅,平易近人。唐顺之在《与茅鹿门知县第二书》中提出:作文章要“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5],如此文章虽然疏卤,却摆脱庸俗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而那种专在形式上学做文章,讲究所谓“绳墨布置”,虽然都很妥帖,但是“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他特别指出,作家的作品应有各自的特色,不能剿袭他人,也不必做作,而要保持天然的本色。他讥笑那些专事剽窃的人,尽管“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唐顺之对创作的见解,比王慎中又深了一层,后来公安派和竟陵派能够更彻底地反对走复古之路,未尝不是受他的影响。虽然他和王慎中一样,也只能做到效法欧、曾,未能完全摆脱古人窠臼,但是对前七子的复古主义来说,唐顺之却是当时的文学革新者。他所提出的主张,标志着以复古求革新的探索,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以文从字顺取代聱牙戟口的赝作,是一大进步。
文学也与世界万物一样,总是在矛盾斗争中,不断打破旧的平衡,求得新的发展。对唐顺之的为人与诗文得失,论者多有歧议。王慎中在为其文集作序中,将唐与季札、子游并列,谓“吴有文学三人”,过誉,不当。王世贞《明诗评》卷一,则因唐“欲尽废二家(指李、何)之业,殆犹溺嗜海错而废八珍者也”。同书卷三评曰:“太史近亦滥,互相标榜,所谓有狐白之裘,而反袭饰嫫毋以为西子者也。”顾起纶《国雅品·士品四》评曰:“唐中丞应德诗称名字,早居翰苑,便跻贞观、武德华躅。及还毗陵,直造开元、大历妙处,并足流响士林。其古体如云津跃龙,幻变万状;近体如风涧鸣琴,幽逸有致。五言如……诸篇,格高韵胜,词雅兴新,无句不秀,无字不稳,此即李、何亡蹊舍筏喻也。”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一二、《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二五·荆川集》等典籍,对唐顺之都作了较全面、公允的评价。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叙论《唐荆川文集》更为全面、精当:“今平心论之,集中书牍最多,大半肤言心性,多涉禅宗,其于学问,盖无一得……序记诸作,多简雅清深,不失大家矩矱,传志墓表诸作,最为可观。其叙事谨严,确守古法,于故旧之文,尤抑扬往复,情深于词,多造欧、曾深处。以有明而论,逊于震川,胜于潜溪,而齿于遵巖、弇州之间,其名震一代,良非无故。至其最著名者,叙沈希仪广右战功,一篇至八千二百言,古今推为奇作,其中叙次历历如绘,备极声色,因足动人。……诗皆平直浅率,观其与王遵巖书,谓文莫高于曾南丰,诗莫高于邵康节。此其诗文之优劣所分也。”可谓确论。著有《荆川集》。
对唐顺之表示敬佩,并附和其主张的,是茅坤(1512—1601)。他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县)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历知青阳、丹徒二县。雅好谈兵,善奇谋,官至大名兵备副使,为忌者所中,又因家人所累,削职乡居五十余年,善古文,但其成就并不高,这从唐顺之答复他论文的信中,已经可以看出,所以黄宗羲说:“观荆川与鹿门论文书,底蕴已自和盘托出,而鹿门一生,仅得其转折波澜而已,所谓‘精神不可磨灭’者,未之有得。缘鹿门但学文章,于经史之功甚疏,故只小小结束。……不知者遂与荆川、道思并称,非其本色矣。”[6]从茅坤《复唐荆州司谏书》,约略可见其经史之功及其为文主张:“为文不必马迁,不必韩愈,亦不必欧曾,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譬提兵以中原,惟在乎形声相应,缓急相接,得古人操符致用之略耳。而至于伏险出奇,各自有用,何必其尽同哉!”似亦不无可取。所选《唐宋八大家文钞》,虽然也有一些谬误,[7]仍不失为一部较好的散文选本,影响也很大。他为古文家的散文划定了一个界限,为学习古文者提供了范例。他在该书《总序》中说明,古文之所以为古文,首先在于它能阐明儒家的道,但是儒学并不等于文学,古文还有其专门特征。应该把道和文结合起来,符合孔子所说的“其旨远,其辞文”的标准,才能称为古文家。他这部文钞是反对七子“文必秦汉”主张的产物,但茅坤在评点八大家文时,只停留在抑扬开阖、起伏照应“法”上,从形式上学习唐宋文,这就落入了另一窠臼,所以《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存目四·白华楼藏稿》说:“秦、汉文之有窠臼,自李梦阳始;唐宋文之亦有窠臼,则自坤始,故施于制义则为别调独弹,而古文之品,终不能与唐顺之、归有光诸人抗颜而行也。”他只是以机调模唐宋,因而他在反对模拟秦汉的同时,自己却陷入了模拟唐宋的泥潭。
比王、唐的活动时间稍晚,在散文方面成就较高、影响较大的,是归有光。(www.xing528.com)
归有光(1506—1571),字熙甫,号项脊生,昆山(今属江苏)人。9岁能写文章,“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大家之文,及濂、洛、关、闽之说”[8]。他擅长八股文,却到嘉靖十九年(1540)才中举人,八次会试不第。“盖天下方相率为浮游泛滥之词,靡靡同风,而熙甫深探,古人之微言奥旨,发为义理之文,洸洋自恣,小儒不能识也。”移居嘉定安亭江上,读书讲学,生徒常数十百人,称为震川先生。直到60岁始成进士,授长兴知县,能廉清正,人性化治狱,不苟合长官意旨,直行己意,受到压抑;后官至南京太仆丞。隆庆初,“列于文学侍从之间,旦夕且致大用,又阁中藏书,多世所未见,方欲遍观以尽作者之变;亡何,不起矣”。他在从事古文创作方面,虽比王、唐稍晚,而趣尚略同。他“好太史公书,所为抒写怀抱之文,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嗟叹之,淫佚之,自不能已已”。足见其抒情文章感染力之强。他学太史公书,不是句模字拟,而在得其神理。《史记》对他的散文风格有一定影响。当时正是王世贞主盟文坛、复古主义声势高涨之际,模仿秦汉古文之风盛行一时,而归有光独推崇唐宋诸家,以一个穷乡老儒竭力诋排文坛盟主王世贞。他在《项思尧文集序》中写道:
盖今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导之欤?
这里所痛斥的妄庸巨子,指的是王世贞等人。王世贞得知后说:“妄诚有之,庸则未敢闻命。”归有光说:“唯妄故庸,未有妄而不庸者也。”他故意夸大宋元散文的成就以反击秦汉文的模拟者,近乎意气之争。但王世贞到了晚年,对归有光还是非常推崇的,他在《归太仆赞》中写道:“当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剪缀帖括,藻粉铺张;江左以还,极于陈梁。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自伤。”
归有光的散文成就较高。《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二五·震川文集》:“自明季以来,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溯秦、汉者,有光实有力焉。不但以制义雄一代也。”他对桐城派的影响也很大,在散文史上占有一定地位。他是个精通“六经”、“三史”的儒者,但他的文章,好处并不在于那些宣扬儒道的碑铭寿序之中,何况此类文章十之六七是应酬乡曲,“而又徇请者之意袭常缀琐,虽欲大远于俗言,其道无由”[9]。写得最生动活泼的是一些记叙日常生活琐事、回忆往事、悼念亲人的小品文。他善于描神写态,把一些极平常的人和极普通的事,描绘得情景逼真,人物言语举动,如闻其声,若见其形,真切动人,他的这类作品,颇有抒情诗的风味。他的感情丰富而易于流露,语言简练平易,从一些细节描写中,很自然、生动地把感情表达出来。这是归有光散文中很重要的特色。例如《先妣事状》、《寒花葬志》、《项脊轩记》等,都是这类抒情散文的代表作,此外,如《尚书别解序》,是为他自己的读书心得笔记所作的序言,也生动有趣,而意味深永: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不第归,闭门扫轨,朋旧少过,家无闲室,昼居于内,日抱小女儿以嬉。儿欲睡,或乳于母,即读《尚书》。儿亦爱弄书,见书辄以指循行,口作声,若甚解者,故余读常不废。时有所见,用著于录,意到即笔,不得留,昔人所谓兔起鹘落时也。无暇为文章,留之箱筥,以备温故。章分句析,有古之诸家在,不敢以批拟,号曰《别解》,余尝谓观书若画工之有画耳目口鼻大小肥瘠无不似者,而人见之不以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余之读书也,不敢谓得其神,乃有意予以神求之云。
小孩子看见父亲读书,因而也自然地爱弄书,这原是生活中很琐屑的事,作者写来却饶有生趣,把小孩爱弄书,“以指循行,口作声,若甚解者”,写得活灵活现,而这又不是游离于正文之外的闲笔,他把这种家庭生活中的乐趣,与促使自己经常读书,激发灵感,很自然地联系起来,最后落脚到以画工贵在神似作比喻,说明善于读书不在于死背教条,而要得其神,可谓真知灼见,真乃是神来之笔。著有《震川先生集》。
唐宋派作家的成就,都在散文方面,他们反驳了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力图以宗主唐宋之文来革新文坛。但是,由于他们在当时文坛上地位不高,号召力不大,同时,又因为他们的所谓革新,实际上是复古派中的改良派,对于复古之风,起了一定的遏制和矫偏的作用,并未进行彻底的革新。所以,在后七子李攀龙、王世贞等称雄于世、独霸文坛之时,唐宋派并未能压倒对方。直到公安派、竟陵派的出现,反复古的斗争才从理论上和创作实践上都取得胜利。但从文学史的发展进程可以看出:前后七子以复古冲垮台阁体的统治地位,是一大进步,面貌焕然一新;在前后七子把诗文创作引向魔道之时,唐宋派变“文必秦汉”为文宗欧、曾,虽未能脱尽拟古,仍然取得显著的进步。明代中叶后的诗文革新,正是在不断的矛盾斗争、互相矫正的过程中,得到了发展,有了生机。在各流派或个人宣扬自己的文学主张、批评对方的过程中,发展了中国特色的古代文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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