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6世纪的前70余年中,是诗文复古风气最盛的时代,以复古、拟古求革新,是所谓前后七子的主张。
前七子的活动时期,是在16世纪的前30年,即弘治正德年间,还稍带嘉靖初年。领袖人物是李梦阳与何景明,包括徐祯卿、边贡、朱应登、顾璘、陈沂、郑善夫、康海、王九思等,号十才子,或除去朱、顾、陈、郑四人而增列王廷相,号七才子。他们卑视一世,既反对雍容平易的台阁体,也不满足于专工声调法度的茶陵派,而提倡复古,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变啴缓为雄健。振臂一呼,应者四起,以复古求革新,成为当时文艺思潮的主流。
李梦阳(1475—1531),字献吉,号空同子,庆阳(今属甘肃省)人。弘治六年(1493)举陕西乡试第一,明年成进士,授户部主事,迁郎中。十八年(1505)应诏上书孝宗,痛陈二病(士气日衰,中官日横)、三害(兵害、民害、庄场饥民之害)、六渐(匮之渐、盗之渐、坏名器之渐、弛法令之渐、方术蛊惑之渐、贵戚骄恣之渐),凡五千余言,极论得失。最后还指责皇后之弟张鹤龄“招纳无赖,罔利贼民,势如翼虎”。这是对当时腐败政治的抨击。他虽因此下狱,但于第二年,即正德元年(1506),又积极参与韩文等反刘瑾宦官集团的斗争,并代韩文草拟劾刘瑾群阉疏,又被逮下狱,几乎被杀,经康海营救得免。可见李梦阳在政治上是正派、要求革新的有志之士。
在文坛上,李梦阳是倡导以复古求革新的领袖。《明史·文苑二·本传》记载:“梦阳才思雄鸷,卓然以复古自命,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梦阳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这一号召,在当时文坛上,有如长夜中出现的火炬,士流群起相从。如本传所说:“吴人黄省曾、越人周祚,千里致书,愿为子弟。”其影响之大,可想而知。他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不仅仅是一种文体改革,而且与政治思想上要求革新有联系。他处在程、朱理学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儒生埋头于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思想僵化。他在《论文》中说:“宋儒兴而古之文废矣,非宋儒废之也,文者自废也。古之文,文其人,如其人便了,如画焉,似而已矣。是故贤者不讳过,愚者不窃美。而今之人,文其人,无美恶,皆欲合道德传志,其甚矣。”他提倡复古,就是对这种以程朱理学为写作指导思想的否定,提醒人们:除了台阁体的诗文和八股文以外,还有像司马迁《史记》那样的散文,还有李白、杜甫那样的诗,这些古代的作品,对明中叶的人来说,却是新鲜的。出于“矫枉必须过正”的偏激之见,为了彻底否定当时的文风,就特别强调秦汉的文和盛唐的诗。正如他在《大梁书院田碑》中所说的偏激之辞:“宁伪言欺世而不可使天下无信道之名,宁矫情干誉而不可使天下无仗义之称。”不破不立,为了彻底的破,就不免说出过火的话,也是当时文化思想中守旧派所促成的逆反心理表现,想以厚古薄今的手段达到解放思想、改革文风的目的。就否定台阁体的统治地位和批评八股文的不良影响而言,有其积极意义。但是由于他世界观的局限性,在探索新道路时,却误入魔道。文学观的倒退论,导致创作上源与流关系的颠倒。他在《叙九日宴集》一文中说:
夫天下百虑而一致,故人不必同,同于心,言不必同,同于情。故心者所为欢者也,情者所为言者也。是故科有文武,位有荣卑,时有钝利,运有通塞;后先长少,人之序也,行藏显晦,天之畀也。是故其为言也,直宛区,忧乐殊,同境而异途,均感而各应之矣;至其情则无不同也。何也?出诸心者一也。故曰:“诗可以观。”
他认为今人与古人虽然不同,但是有一颗相同的心;今人与古人的话虽然不同,而感情却是相同的。文学既是思想感情的表现,因此只要学习、模仿古人的作品,也就可以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他甚至说:“夫文与字一也,今人摹临古帖,即太似不嫌,反曰能书。何独至于文,而欲自立一门户邪?自立一门户,必如陶之不冶,冶之不匠,如孔之不墨,墨之不扬邪?此亦足以类推矣!”[6]这是拟古主义最典型的论调。他强调作诗必须守“法”,这种“法”是千载不易的,只要遵“法”躬行,就能写出好诗,如同工匠用规矩就能画方圆:
古人之作,其法虽多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叠景者意必二。此予之所谓法,圆规而方矩者也。[7]
各种文体都有其艺术表现手法,作家掌握这种艺术手法是必要的,但是李梦阳却把问题简单化、绝对化,以为遵循古人之法就能创作出好诗;这实际上是以仿效古人来代替自己的创造,等于取消了文学的时代性和作家的个性,难怪何景明批评他的作品:“子高处是古人影子耳!”其实,李梦阳的理论和创作实践的情况,都比较复杂。既有“句拟字摹,食古不化……所谓武库之兵,利钝杂陈”[8]的问题,也有雄健浑朴而善于变化、传神写态不失其真的佳作。在李空同的诗集中找拟古之作的典型例子,确实是很容易的。例如《发京师》:
驱车彰义门,遥望郭西树。冠盖耀青云,车马夹广路。威风何赫弈,各蒙五侯顾。回飙动地起,白日倏已暮。弃掷委蔓草,荣华若朝露。民无金石交,人生岂常故。绤足御冬,谁念纨与素。忾彼白华篇,气结不能愬。
李梦阳古诗学汉、魏,近体学盛唐。以上引的这首古诗,就是字摹句拟汉、魏的蹈袭之作,除三、五、九等三句套用李白《古风》之外,其余各句都拟汉、魏《古诗》或乐府歌行,无一句无来处。如果李梦阳的诗全是这类假古董,那是不可能称雄一世的。他之所以能够成为精英群体的领袖,自然在学识才气方面有使精英们倾服的真本事。他论诗,并不仅仅在于学古人“顿挫倒插之法”等艺术技巧,他很注意情文并茂,既重视格调,又重视感情。在《与徐氏论文书》中说:“夫诗,宣志而道和者也,故贵宛不贵险,贵质不贵靡,贵情不贵繁,贵融洽不贵工巧,故曰闻其乐而知其德。”[9]在《潜虬山人记》中说:“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七者备而后诗昌也。”在《驳何氏论文书》中[10],对于诗歌的思想内容与艺术技巧的关系,作了更全面的论述:
柔澹者思,含蓄者意也,典厚者义也。高古者格,宛亮者调,沉著雄丽、清峻闲雅者才之类也,而发于辞。辞之畅者,其气也。中和者,气之最也。夫然,又华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香。是以古之文者,一挥而众善具也。
正因为李梦阳的复古理论与创作实践,既有被人们据为口实的严重失误,也有不少真知灼见和显示其才华的作品,所以历史上对他的毁誉也颇相悬殊。《明史·文苑二·本传》论其诗文云:“华州王维祯以为七言律自杜甫以后善用顿挫倒插之法,惟梦阳一人。而后有讥梦阳诗文者,则谓其模拟剽窃,得史迁、少陵之似而失其真云。”毁誉各偏执一端,都是不妥当的。模拟之作,缺乏真实感情,这一点,李梦阳自己是意识到了的,在他晚年作《诗集自序》中很坦诚地作了反思。他先引王叔武的话,说明“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他在对比之下,极其真诚地说:“予之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每自欲改之以求其真,然今老矣!曾子曰:‘时有所弗及’,学之谓哉。”[11]实际上,由于他关心国事、同情人民疾苦,有较强的正义感,并熟练地掌握各类体裁诗歌的艺术技巧,因此也不乏优秀的篇章。沈德潜《明诗别裁》卷四评李梦阳云:“空同五言古宗法陈思、康乐,然过于雕刻,未极自然;七言古雄浑悲壮,纵横变化;七言近体,开合动荡,不拘故方,准之杜陵,几于具体。故当雄视一代,邈焉寡俦。”这样评价,并非溢美之词。例如《去妇词》,是为“正德元年,户部尚书韩文,暨内阁师保等,咸相继去位”而作的,借古典诗歌中传统的艺术手法,以男女离合之情喻君臣宠辱的变化,极尽深婉不迫之致。再如《石将军战场歌》,也不失为名篇佳作:
清风店南逢父老,告我己巳年间事;店北犹存古战场,遗镞尚带勤王字。忆昔蒙尘实惨怛,反覆势如风雨至;紫荆关头昼吹角,杀气军声满幽朔。胡儿饮马彰义门,烽火夜照燕山云;内有于尚书,外有石将军。石家官军若雷电,天清野旷来酣战;朝廷既失紫荆关,吾民岂保清风店。牵爷负子无处逃,哭声震天风怒号;儿女床头伏鼓角,野人屋上看旌旄。将军此时挺戈出,杀敌不异草与蒿;追北归来血洗刀,白日不动苍天高。万里烟尘一剑扫,父子英雄古来少;单于痛哭倒马关,羯奴半死飞狐道。处处欢声噪鼓旗,家家牛酒犒王师;应追汉室嫖姚将,还忆唐家郭子仪。沉吟此事六十春,此地经过泪满巾;黄云落日古骨白,沙砾惨淡悉行人。行人来折战场柳,下马坐望居庸口。却忆千古迎驾初,千乘万骑下皇都;乾坤得见中兴主,杀伐重开载造图。姓名应勒云台上,如此战功天下无!呜呼战功今已无,安得再生此辈西备胡。
这首长诗作于正德初(1509年左右),热情洋溢地赞颂了在于谦指挥下,石亨等将领率师奋勇抗击瓦剌也先的进犯,取得了北京保卫战的伟大胜利。事情已经过去60年,但歌颂历史上的爱国英雄,是希望现在能再出现这样的英雄人物,捍卫祖国的边疆。不因石亨后来居功骄横跋扈被斩而埋没战功。标出郭子仪,作为有大功而不骄的典范。全诗质朴雄健,音节慷慨激昂,自然流畅,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钱谦益说:“叙事错互,比拟失伦,但矜才气,绝无脉理。”[12]这种批评似乎不切实际。《林良画两角鹰歌》借题画发议论,讽谏为帝王者当以国事为重,切莫耽于逸乐,玩物丧志,以宋徽宗为诫。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虽有模拟杜甫同类诗歌的痕迹,但笔力纵横,舒卷自如,议论精当,现实性较强。近体也有一些为人们所赞赏的佳作,如《秋望》、《艮岳篇》、《泰山》、《朱仙镇》、《朱仙镇庙》、《夏口夜泊别友人》、《汴京元夕》,都是很有真情实感的、艺术精湛的好作品。兹举律诗、绝句各一首:
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
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
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
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
——《秋望》
黄鹤楼前日欲低,汉阳城树乱乌啼。
孤舟夜泊东游客,恨杀长江不向西。
——《夏口夜泊别友人》
前一首七律抒发诗人秋日登高望远的情怀,由守御北方将士,联想到唐代名将郭子仪的功业,希望当今也有像郭子仪这样的英雄人物出现。全诗画面壮阔苍劲,雄浑流丽,向为评论家所称赞。吴乔《围炉诗话》卷六对此诗的评议,似有胶柱鼓瑟之嫌,不足取。诗是艺术,不能与生活真实一一作印证。后一首七绝描写诗人在黄鹤楼与友人分别、将乘舟东游时的心情,傍晚的日色、树间的乌啼、孤舟夜泊,都渲染了离别的环境气氛,而以“恨杀长江不向西”一句,生动地表现了诗人不忍离别的真挚感情。
还值得提出的是那首五言律诗《朱仙镇》,诚如钟惺所云:“声调雄浑,是空同所长,不足为贵,所贵雄浑中有一种灵透之气耳。此诗绝不填塞事实,只淡淡写意而武穆精爽之气,隐隐往来其间,可谓真雄浑、真灵透矣、不减杜工部丞相祠堂之作。”[13]
“今真诗乃在民间”,他赞赏民间歌谣,在《郭公谣跋》中还特地“录其民谣一篇,使人知真诗果在民间”。他有二首《子夜四时歌》,就是仿效民歌之作:
共懽桃下嬉,心同性不合。懽爱桃花色,妾愿桃生核。
柳条宛转结,蕉心日夜卷。不是无舒时,待郎手自展。
风格清新晓畅,比喻确切,情真意深,不失民歌风味。从他的创作实践中,可见其复古的真正目的在于革新。
著有《空同集》。
何景明(1484—1522),字仲默,号大复,信阳(今属河南)人。他是个早熟的才子,8岁能诗、善古文。15岁中举,弘治十五(1502)年第进士,年方19,授中书舍人。正德初,刘瑾乱政,景明上书吏部尚书许进秉政不要屈服于刘瑾,言词激烈。不久,谢病归。瑾诛,李东阳荐他官复原职。出为陕西提学副使。嘉靖初,因病归,抵家六日而卒。他为人志操耿介,拒交权贵,尚节义,鄙荣利,史称与李梦阳并有国士风。两人志同道合,诗文倡言复古,起初相得甚欢,李梦阳下狱时,景明上书吏部尚书杨一清救他。成名之后,互相攻击。在《与李空同论诗书》中,批评李梦阳“刻意古范,铸形宿镆(模),而独守尺寸。仆则欲富于材积,领会神情,临景构结,不仿形迹”。他们两人都是宗古的,但何重在风神意态的效法,李重在气象格调的临摹;因而作品风格也不同:何主才情,李重气骨;何主变化,李重拟议。何景明是很有才气的,他反对只向某一家学习,而主张汲取众长,他以音乐作譬,很形象地说明融会众长之美:
众响赴会,条理乃贯;一音独奏,成章则难。故丝竹之音要眇,木革之音杀直。若独取杀直,而并弃要眇之声,何以穷极至妙,感情饰听也?
他也反对为拟古而拟古,他认为学习古人只是一种手段,要有所创新,走自己的路,而不能做古人的奴隶。他批评李梦阳:
今为诗不推类极变,开其未发,泯其拟议之迹,以成神圣之功,徒叙其已陈,修饰成文,稍离旧本,便自杌陧。如小儿倚物能行,独趋颠仆。(www.xing528.com)
他认为学古与创新的关系,正如佛家以筏比喻修行:“舍筏则达岸矣,达岸则舍筏矣。”不应该到达彼岸以后,还背着沉重的筏走路。他的见识和才气似在梦阳之上。史称“梦阳主模仿,景明则主创造,各树坚垒不相下”[14],可惜只活了39岁就去世了。他的诗,学古而有所变化,“秀逸稳称,视梦阳反为过之”[15]。梦阳诗浑朴雄健而不免失于粗豪,不像何景明诗那样词采俊秀。薛蕙有诗论李、何两家:“俊逸终怜何大复,粗豪不解李空同。”清汪端《明三十家诗选》也持褒何贬李之论,恐有偏颇,大概与评论者审美心理有关。《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二四·大复集》云:“正、嘉之间,景明与李梦阳俱倡为复古之学,天下翕然从之,文体一变。然二人天分各殊,取径稍异。故集中与梦阳论诗诸书,反复诘难,龂龂然两不相下。平心而论,模拟蹊径,二人之所短略同。至梦阳雄迈之气与景明谐雅之音,亦各有所长。正不妨离之双美,不必更分左右袒也。”此论较公允。何景明在政治上反对宦官弄权,刚直不阿,关心国计民生,发而为诗,或抚时感事,或托物抒情,都表现了诗人的心境与情操。尽管他也写过像《怀李献吉》那样字模句拟杜甫《梦李白》或《不见》(怀李白)的诗,但从其诗歌创作的基本倾向看,他学古主要是“领会神情”而“不妨形迹”。不过景明年少得志,不免有骄矜盛气,评论前人,有失公道。诚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所云:“余独怪仲默之论,曰:‘诗溺于陶,谢力振之,古诗之法亡于谢;文靡于隋,韩力振之,古文之法亡于韩。’呜呼,诗至于陶谢,文至于韩,亦可以已矣。仲默不难以一言抹摋者,何也?渊明之诗,钟嵘以为古今隐逸之宗,梁昭明以为跌宕昭彰、抑扬爽朗,横素波而傍流,于青云而直上。评之曰:[溺],于义何居?……昌黎佐佑六经,振起八代,[文亡于韩],有何援据?吾不知仲默所谓[文]者,何文;所谓[法]者,何法也。昔贤论仲默之刺韩,以为大言无当,矫诬轻毁,箴彼膏肓,允为笃论矣。”景明的诗歌创作,成绩斐然,亦不可抹也。例如:《岁晏行》在揭露封建统治者剥削、压榨之残酷、同情人民徭役赋税之苦这一传统主题方面,颇有新意,以“饥鹤翻飞不畏人,老鸦鸣噪日近屋”,衬托农村之荒凉萧条;末四句用今昔对比的手法,突出饥荒之严重:“嗟吁今昔岂异情,昔时新年歌满城;明朝亦是新年到,北舍东邻闻哭声。”除夕非但毫无欢乐气氛,处处唯闻哭泣之声,足见人民悲苦之情。何景明虽然说过“不读唐以后诗”这样偏激的话,贬宋人诗“似苍老而实疏卤”,其实,他的诗,如《鲥鱼》,就有苏轼《荔枝叹》的精神:
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卢桔未能先。
赐鲜遍及中珰第,荐熟应开寝庙筵。
白日风尘驰驿骑,炎天冰雪护江船。
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敢望传?
对最高封建统治者奢侈生活的讽刺是相当尖刻的,从“赐鲜遍及中珰第”诗意,可知此诗大约作于正德初年刘瑾宦官集团得宠乱政之时。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五评云:“赐及中珰而寝庙未荐,则波及臣家,益无望矣。中含讽谕,不同寻常赋物。”甚为允当。他的题画诗《吴伟江山图歌》、《吴伟飞泉画图歌》等长篇,雄深宕逸,才气纵横,挥洒自如,其传神写态艺术表现力之强,可与苏轼《王维吴道子画》、《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等题画诗媲美。他的《竹枝词》,也清新可读:“十二峰头秋草荒,冷烟寒月过瞿塘。青枫江山孤舟客,不听猿声也断肠。”意境清幽,情致隽永。又如《捣衣》诗:
凉飙吹闺闼,夕露凄锦衾。言念无衣客,岁暮方寒侵。
皓腕约长袖,雅步饰鸣金。寒机裂霜素,繁杵叩清碪。
哀音缘云发,断响随风沉。顾影惜流月,仰盼愁横参。
路长魂屡徂,夜久力不任。君子万里身,贱妾万里心。
灯前挥妙匹,运思一何深。裁以金剪刀,缝以素丝。
原为合欢带,得傍君衣襟。
闺怨是诗歌创作一个永恒的主题,夫妻关系愈稳固、爱情愈认真严肃,闺中少妇思念远方丈夫之情就愈是扣人心弦。此诗描写少妇从凉风吹进闺房,念及远方无衣的那个心上人,于是急忙从织布机上把布撕下,连夜槌洗,赶制寒衣,思念之情,魂绕梦牵。“君子万里身,贱妾万里心。”“愿为合欢带,得傍君衣襟。”情感缠绵动人。思妇风神意态,恍然如在眼前。
还值得重视的是那首托夫妇之情表君臣之义的长诗《明月篇》,特别是为此诗所作的《序》。其中论及诗歌创作中一个传统的表现方法及其功能问题:“夫诗本性情而发者也。其切而易见者,莫如夫妇之间,是以《三百篇》首乎《关雎》,六义始乎风。而汉魏作者,义关君臣朋友,辞必托诸夫妇,以宣郁而达情焉,其旨远矣。子美之诗,博涉世故,而出于夫妇者常少。致兼雅颂,而风人之义或缺。此其调或反在(唐初)四子下与?”何景明虽19岁就中进士,授中书舍人,才华横溢,“声倾都下……独以不能干谒,守中书十年不调官”(曹世宁《何先生传》),他在官场上是个并不得志的才子。明于此,则诗中所云:“赵女通宵侍御床,班姬此夕悲团扇。……河边织女期七夕,天上嫦娥奈九秋。七夕风涛还可渡,九秋霜露迥生愁。九秋七夕须臾易,盛年一去真堪惜。”此班姬指汉成帝时选入宫的班倢伃,因赵飞燕向成帝进谗,退处东宫,如秋扇见捐。织女、嫦娥的境遇,都是一种比喻,“盛年一去真堪惜”,可谓画龙点睛之笔。
著有《大复集》。
在前七子中,李梦阳、何景明并称何、李,又与边贡(1476—1532)、徐祯卿(1479—1511)并称四杰。边贡,字廷实,号华泉,历城(今属山东)人,弘治九年(1496)进士,宦途顺利,官至南京户部尚书。少负才名,与李梦阳友善,后来也发生矛盾。虽拟古习气不深,但官显事闲,生活面较狭窄,其所作诗歌,雍容平淡,大都缺乏真情实感。但也写过一些好诗,不乏风人韵致。顾起纶《国雅品·士品三》:“袁氏献宝曰:‘李何徐边,世称四杰,李雄健,何秀逸,徐精融,边朴质。故并负盛名,辉映当代,四公殆艺苑之菁英也。’边稍不逮,祇堪鼓吹三家耳。”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云:“华泉诸体,不及三家,独五言绝句擅长。……以绝句论,边亦无媿于三家也。”而陈田《明诗纪事》丁籤卷二按语则云:“华泉古诗佳作不及何、李之多,律体翩翩,自是风流一代人豪。竹垞(即朱彝尊)专取五绝,未为知言。”这是评论家审美追求不同而产生的异议。我们应力求从全面综合的角度予以恰当的评价。《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二四·华泉集》的评论很妙:在列引鲁中立、胡应麟、陈子龙诸家之论后云:“今考其诗,才力雄健,不及李梦阳、何景明善于用长,意境清远,不及徐祯卿、薛蕙善于用短,而夷犹于诸人之间,以不战为胜。无凭陵一世之名,而时过事移,日久论定,亦不甚受后人之排击。”
近体诗如七律《谒文山祠》、七绝《重赠吴国宾》,诚挚动人,有盛唐遗韵。歌行体诗《运夫谣送方文玉督运》,则是一篇思想与艺术足称上乘的好作品:
“运船户,来何暮!”“江上旱风多,春涛不可渡。里河有闸外有滩,断蒿折缆腰环环。夜防鼠,日防漏,粮册分明算升斗。官家但恨仓廪贫,不知淮南人食人!官家但知征戍苦,力尽谁怜运船户。”“尔勿哀,司农使者天边来。”
明朝自成祖迁都北京,运河成了沟通南北、输送京都粮饷的大动脉。漕运给农民增加沉重的夫役负担,涉江河之险,苦不堪言。这首诗就是借诗人与督运方文玉的关系,通过对答的形式,来倾诉漕运役夫的痛苦。诗人纯用素描笔法,淡淡勾画,而收形神具现、酷肖逼真之功。诗的开头两句,是督运官吏的吆喝斥责之声,活现出气势汹汹的狰狞面目。中间一大段,即诗的主体部分,是运夫强压胸中愤怒回答官吏之辞,以极其朴素明朗的语言,摄取漕运役夫运粮过程中几个最具典型意义的场面或细节,予以勾勒描绘,构成一幅惊心动魂的漕运役夫图,不着色彩,而形象生动,宛然若见。役夫在极其悲愤的情况下,发出对统治者的诅咒:“官家但恨仓廪贫,不知淮南人食人!”这正是全诗主旨所在。诗的末尾两句,既是作者安慰船夫之辞,也是诗人对督运方文玉的希望与鞭策。著有《华泉集》。
徐祯卿,字昌谷,号迪功。吴县人。聪颖博学,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授大理左寺副,坐失囚,贬国子博士。少与祝允明、唐寅、文徴明齐名,号称“吴中四才子”。他原喜白居易、刘禹锡诗,登第后,与李梦阳、何景明游,悔其少作,改而趋汉、魏、盛唐。从他的《谈艺录》及《与李梦阳书》中,可见其论诗宗旨,是追踪李梦阳拟古的路子。不过他的论诗,也有不少精辟之见,非“拟古”所能牢笼。王士祯论诗绝句以敬佩的语气写道:“天马行空脱羁靮,更怜《谈艺》是我师。”他把钟嵘《诗品》、严羽《沧浪诗话》、徐祯卿《谈艺录》,视为古人论诗使他最喜欢的三部著作。[16]沈德潜《明诗别裁》卷六则云:“迪功诗大不如李,高不及何,而丰骨超然,故应鼎足。”
其诗歌创作的风神韵致,也仍然存在有江左流风。故李梦阳讥诮他“守而未化,蹊径存焉”。他的诗熔炼精警,虽然只活了33岁,却“名满士林”[17]。他擅长七言绝句:
两年为客逢秋节,千里孤舟济水傍。
忽见黄花倍惆怅,故园明日又重阳。
——《济上作》
送君南下巴渝深,予亦迢迢湘水心。
前路不知何地别,千山万壑暮猿吟。
——《送萧若愚》
深山曲路见桃花,马上匆匆日欲斜。
可奈玉鞭留不住,又衔春恨到天涯。
——《偶见》
语言都明快俊秀,风神飘逸,而情深意真,不失为绝句佳作。古诗如《寄华玉》、《送士选侍御》等,于雄健中见其秀朗;律诗如《在武昌作》,五言律却不重对偶,八句一气呵成,以气格胜人,似孟浩然诗的遗风。王士祯《池北偶谈·谈艺八》谈及徐祯卿此诗,认为“非太白不能作,千古绝调也”。
何景明《徐迪功集序》云:“今详其文,温雅以发情,微婉以讽事,爽畅以达其气,比兴以则其义,苍古以蓄其词,议拟以一其格,悲鸣以泄不平,参伍以错其变,该物理人道之懿,阐幽剔奥,纪记名实,即有蹊径,厥俪鲜已,修短细大,又曷论焉。”著有《迪功集》、《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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