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论述复古派以复古求革新之前,我们想先讲一讲既不依傍茶陵诗风、也不附和复古之说,能卓然自立有所成就的吴中诗人。他们大都是风流放诞,多才多艺的名士。有的虽然也曾涉足仕途,但却能摆脱封建官僚习气和超乎封建礼法之外,无拘束、无羁绊地自由创作。他们的诗、画、书法艺术风格多样化,体现作家鲜明的个性特征,冲破板滞冗沓、雍容典丽的风尚格局,变而为俊秀活脱,意象清新。向来论及文学艺术作品截然不同的风格,有所谓“台阁”、“山林”之别。宋濂就曾说:“山林之文,其气枯以槁;台阁之文,其气丽以雄。岂惟天之降才尔殊也?亦以所居之地不同,故其发于言辞之或异耳。濂尝以此而求诸家之诗,其见于山林者,无非风云月露之形,花木虫鱼之玩,山川原隰之胜而已。然其情也曲以畅,故其音也眇以幽。若夫处台阁则不然……”对山林文学特征的概括虽然还不甚圆满,但是用以理解“吴中诗人”的特质是较为合适的,尽管他们的作品并非“其气枯以槁”,仍然应该说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山林文学。年辈稍早的一位诗人是沈周(1427—1509),字启南,号石田,长洲(今江苏吴县)人,景泰(1450—1457)年间,郡守以贤良应诏,隐居不出。他原以画著名,并不着意于写诗。但他既栖身山林,与世无争,名利之念顿消;耳目所接,自然风光,其审美心理,也趋向天然之致,不以雕琢华丽为美,如《写怀寄僧》:
虚壁疏灯一穗红,闲阶随处乱鸣虫。
明河有影微云外,清露无声万木中。
泽国苍茫秋水满,居民流落野烟空。
不知谁解抛忧患,独对青山忆赞公。
具有超尘拔俗、自然清新之美,但对人间忧患,也不能无动于衷。他是著名的书画家,所作《题画》诗,善于把画面上的景色,在诗的意境中生动地表现出来。这一组题画诗,共四首。试看第一、二两首:
其一
嫩黄杨柳未藏鸦,隔岸红桃半著花。
如此风光真入画,自然吾亦爱吾家。
其二
碧水丹山映杖藜,夕阳犹在小桥西。
微吟不道惊溪鸟,飞入乱云深处啼。
前一首所题的画面,是描绘作者家乡初春时节的优美景色,杨柳刚吐嫩芽,红桃也才含苞半开,隔岸相映生辉,洋溢着新春的蓬勃生机。读者虽然没有看见他的画,但从诗中已经呈现出这幅画的景象。后一首所题的画面,是在夕阳的余晖映照水畔山头之时,老翁扶杖即景微吟的意象,溪边小鸟惊啼飞入乱云,则更增添画面的野兴。诗以隐逸情趣为主而不拘一格,云容水态,不为规矩所限。如《从军行》就极其悲壮:
马上黄沙拂面行,汉家何日不劳兵!
匈奴久自忘甥舅,仆射今谁托父兄?
云暗旌旗婆勒渡,月明刁斗受降城。
左贤早待长绳缚,莫遣论功白发生。
有唐人边塞诗风致,但不留拟古痕迹。吴宽《石田稿序》,因沈周隐居乡里及其诗歌风格的某一方面,与唐人陆鲁望(陆龟蒙)相似,认为其诗“求之唐人,若陆鲁望是已”,并说“吴之诗自鲁望首倡”。其实受白居易、苏东坡的影响更为明显。文徵明《沈先生行状》云:“其诗初学唐人,雅意白傅。既而师眉山为长句,已又为放翁近律,所拟莫不合作。然其缘情随物,因物赋形、开阖变化,纵横百出,初不拘拘乎一体之长。”辗转多师,然后自成一家。他的诗,画、书法,人称“三绝”(见《百川书志》卷二○)袁枚亦云:“诗画兼工者,惟文(徵明)沈(周)二公。而笔情超脱,则沈为独绝。”[1]著有《石田先生集》。
祝允明(1460—1526),字希哲,号枝山,长洲人,弘治五年(1492)举人,曾任兴宁(今湖南资兴县)知县,应天府通判,谢病归。少年能诗,博览群书。“文章有奇气,当筳疾书,思若涌泉。尤工书法,名动海内。”[2]厌恶礼法,放诞不羁。他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他的诗题材较丰富,语言清丽自然。如《暮春山行》:
小艇出横塘,西山晓气苍。水车辛苦妇,山轿冶游郎。
麦响家家碓,茶提处处筐。吴中好风景,最好是农桑。
暮春正是农村大忙季节,作者毕竟是个当过地方官的风流才子,他出游并没有着意描写鸟语花香,而是描绘出一幅农村春忙图,末尾两句更抒发了诗人热爱农桑之情。他在《秋日闲居》诗中写道:“浮生只说潜居易,隐比求名事更艰。”离开仕途隐居,但并未忘情世事。人们固然仰慕他的诗文、书法,但是也为封建礼法所不容,“吴中自枝山辈以放诞不羁为世所指目”[3],他表面上似乎不屑理会,内心不免有世事艰难之感。著有《怀星堂集》。《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二四·怀星堂集》:“允明诗取材颇富,造语颇妍,下撷晚唐,上薄六代,往往得其一体,其文亦潇洒自如,不甚依门傍户。虽无江山万里之钜观,而一丘一壑时复有致,才人之作亦不妨存备一格矣。”
文徵明(1470—1559),初名璧,以字行,更字徵仲,号衡山居士,长洲人。以岁贡生荐授翰林院待诏,张璁、杨一清等当权者竭意拉拢,辞不趋附。三年即辞职归家。以书画著称[4],尤擅长山水,亦工诗能文。其诗于雅饬之中,时饶逸韵,不依傍门户,自成一家。如《虎丘登阁》,可见其胸怀:
老去渊明益羡闲,兴来高阁漫跻攀。
半檐爽气尊前雨,百里平林掌上山。
天际轻阴寒未散,日斜飞鸟倦知还。(www.xing528.com)
长安尘土三千丈,不到清泉白石间。
诗人以陶渊明自喻,自然使读者联想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风亮节,从中也可体会文徵明自己辞官归家的原因。诗人登高望远,既写景,也抒情。“长安尘土三千丈,不到清泉白石间。”对京都争名夺利、勾心斗角的官场,极其厌恶,庆幸自己超脱名利场、来到清泉白石的幽静境界。早在未出仕之前,宁王朱宸濠慕名征聘他,作《病起遣怀》二首,以示拒绝:
潦倒儒官二十年,业缘仍在利名间。
病起秋风吹白发,雨中黄叶暗松关。
不嫌穷巷频回辙,消受炉香一味闲。
经时卧病断经过,自拨闲愁对酒歌。
意外纷纭如命在,古来贤达患名多。
千金逸骥空求骨,万里冥鸿肯受罗?
心事悠悠那复识,白头辛苦服儒科。
造语委婉而冷峻,不就其罗网,可想见“其为人和而介”的品格。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一一:“先生人品第一,书、画、诗次之。”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称文徵明“有戒不为人作诗文书画者三:一诸王国,一中贵人,一外夷。”著有《甫田集》。《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二五·甫田集》:“徵明与沈周皆以书画名,亦并能诗。周诗挥洒淋漓,但自写其天趣,如云容水态,不可限以方圆。徴明诗则雅饬之中,时饶逸韵。……然周怀坦易,其画雄深而苍莽,诗格如之。徵明秉志雅洁,其画细润而潇洒,诗格亦如之。”
唐寅(1470—1532),字伯虎,一字子畏,长洲人。举弘治十一年(1498)乡试第一,世称唐解元。才思横溢,不拘小节。因事牵连下狱,谪为吏,耻不就,归家更放浪形骸。[5]宁王朱宸濠曾以厚币征聘他,他察觉宸濠有异志,便佯狂使酒,露其丑秽,使宸濠不能堪,终于放还。筑室桃花坞。唐寅以画著称,他的诗文,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作诗似漫不经心,不拘成法,多用口语,不为格律所限,才气烂漫,颇似李白。其《言志诗》云: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可见其散漫狂放,清高绝俗的生活态度和思想情操。他的七言古诗,受李白的影响,如《花下酌酒歌》,不仅艺术风格相似,人生短暂、及时行乐的颓放情调,也可以说是异曲同工。《把酒对月歌》公然以李白自况: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诗人敬佩李白,是因为他与李白的才华、放宕不羁的性格、蔑视权贵的思想,乃至怀才不遇的人生遭际,都有着共同之处。这正是从精神实质上继承和发扬李白传统,而不是艺术形式上的模拟。顾璘《国宝新编》:“弃落之余,益任放诞。邪思过念,绝而不萌。托兴歌谣,殉情体物,务谐俚耳,网避俳文;虽作者不尚其辞,君子可以观其度矣。”评论准确深刻。
明代是以程朱理学为官方哲学的时代,也因此假道学盛行。唐寅的思想、生活作风、创作实践,都是反道学的。他在《焚香默坐歌》中,就公开向假道学提出挑战:
焚香默坐自省己,口里喃喃想心里:心中有何害人谋,口中有甚欺人语?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其余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之为耻。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徒劳耳!请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死见先生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
这首诗诚如袁宏道所评:“说尽假道学。”作者强调心口相应、表里一致,戳穿假道学的虚伪性。作者不拘泥于“小德”,率性而行,借孟子所说的话,反击假道学的反人性。他认为人性的正当欲望是问心无愧的,假道学明处为善暗中作恶的卑鄙行径,死后去见孔孟也应感到惭愧。这是对假道学很辛辣的讽刺。袁宏道在《唐伯虎全集序》中说:“大都子畏诗文,不足以尽子畏,而可以见子畏。”唐仲冕《唐伯虎全集序》也说:“先生才名冠世,人艳称之;而落拓不羁,或为方领矩步者所不乐道。余读其传,考其行事,裒集其所著文;知其寓气节于风流,与俗所称有文无行迥异。”均可谓知音。唐寅作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主要成就在于画;但在他的诗文中却也充分体现了反封建传统、狂放不羁的性格特征。他是一个能诗的画家,所以《题画》诗特别多,而其长处则是诗中有画:
秋水接天三万顷,晚山连树一千重。
呼他小艇过湖去,卧看斜阳江上峰。
读了这首诗,宛如看见一幅优美的秋色图画:浩瀚明净的秋水,夕阳映照山峰,人卧在小艇上欣赏自然景色,是多么美妙的意境!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九对唐寅的画与诗深有感慨:“六如沦落明时,恒卖画为活。故其诗云:‘领解皇都第一名,猖披归卧旧茅衡。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又云:‘青衫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诵之凄然,足以悲矣。然于画颇自矜贵,不苟作,而诗则纵笔疾书,都不经意,以此任达,几于游戏。”
唐寅晚年自号六如居士,故其文学作品集也称《六如居士集》。
何君立《唐伯虎全集序》,鉴于“议者终咎其失足于徐经,以为口实”,特别阐明:“伯虎尚不失足于宸濠,乃甘以其身徇徐经耶?”认为此事不足为唐寅之咎。“故夫伯虎也,风流跌宕人也,盖有才而不善用者也;彼自负有才而善用之者,强半皆工于鞶帨者也。工于鞶帨者,不取也;则不如伯虎之不事鞶帨,而卒以成其为伯虎者也。……所著诗文,翩翩有奇藻,乃其迈往不屑之韵,卓然如埜寉之在鸡群……”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