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锋利的匕首——讽刺剧《一文钱》及其他
明代后期,无论是传奇或杂剧,都出现了不少优秀的讽刺剧,所揭露的社会黑暗面、讽刺的对象较为广泛,具有典型意义。传奇已如前述。杂剧创作方面,王衡的《郁轮袍》、竹痴居士(即吕天成)的《齐东绝倒》、徐复祚的《一文钱》,都不失为优秀的讽刺剧。出现较多的讽刺剧,与封建社会末期的时代特征有着密切关系,如科举制度的弊端、封建礼教的虚伪、人们对金钱物质利益的追求,于是难免产生许多丑恶的现象。社会的畸形发展,扭曲了人们的心理,传统道德沦丧,为攫取金钱、钻营利禄,什么卑鄙龌龊的勾当都干得出来。剧作家把各种各样的丑恶现象、卑鄙的灵魂,予以概括、集中、典型化,用讽刺艺术表现出来,就恰中社会的弊病。而人们审美心理的需求,精神上渴望强刺激,不再满足于中和之音,也促进了讽刺戏剧的发展。最出色的讽刺剧是《一文钱》杂剧。
《一文钱》共六折,前二折写卢至员外的吝啬,为了积攒钱财,不让妻子儿女吃饱穿暖,总是想占别人的便宜,捡到一文钱也舍不得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于买芝麻躲到人迹罕至的高山上去吃。后四折写如来使者释迦破除卢至员外的吝啬,把他的家私都分给穷人,使他死了发财致富的心思,最后出了家。
剧中成功地塑造了吝啬鬼的典型——卢至员外形象,他家财万贯,但贪心未足,欲壑难平,“财便是命,命便是财”,是他生活的信条。他刻薄、贪婪、极端自私,为了积攒财富,卑鄙到不择手段的地步。正如他妻子所说:“我员外赋性贪鄙,见了钱财,犹如蝇子见血。”这种沾满铜臭的肮脏灵魂,正是剥削阶级的共性。这类典型的产生,有其时代和阶级的基础。尽管爱财如命、贪婪刻薄是剥削阶级的通病,但是文学作品中吝啬鬼的形象,却是封建社会行将崩溃和资本主义萌芽或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的产物。这时,人与人的关系,是一种你争我夺的关系,剥削阶级对财富的追求更富于掠夺性,社会上出现一批暴发户和土财主,他们吮吸人民的鲜血来养肥自己。莫里哀的讽刺喜剧《悭吝人》、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守财奴葛朗台、徐复祚《一文钱》中卢至员外,以及吴敬梓《儒林外史》中严监生的形象,都是在这种历史条件和阶级基础上产生的。
在本剧第四折“破悭”的情节中,体现了作者均平富的乌托邦思想:“但有贫穷者……要田的田,要房子的房子,决不吝惜。”远近的穷人,推着车子,挑的挑,抬的抬,都到卢至员外家里去搬取财物。从人民身上掠夺来的财富,还给人民,这在当时社会条件下是空想的,但也体现了作者良好的愿望,要实现这一愿望,作者当时不可能想象出其他途径,而只能凭借神道的力量,这是时代的局限。
就戏曲艺术的表现手法而言,《一文钱》也有其独特的成就。作者运用讽刺艺术夸张的手法和个性化的戏剧语言,真实而深刻地揭示了吝啬鬼的卑鄙灵魂,例如写卢至的幻想,就是非常奇妙的:
几时得奇珍异宝万斯箱,金玉煌煌映画堂。砗磲玛瑙垒垣墙,夜明珠百斛如拳样,七尺珊瑚一万双。
哎,娘子,我生平不肯嫌铜臭,通宵计算把牙关扣,就使扬子江潮变酒浆,心中只是还不够。
卢至的心理状态和对话,都具有吝啬鬼的个性,他一开口,就使人闻到一股铜臭。
对人物的动作和细节描写,也很出色,做到高度的概括和典型化。通过细小微妙而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和动作,突现人物的个性,描画出鲜明的形象。例如描写卢至拾到一文钱的情景:
(拾起看介,笑介)可不是造化,到是一个好钱,快活!快活!(又看又笑介)我且藏过了,倘或掉的人来撞见,被他认去,不是当耍的(做藏介),且住,藏在哪里好?藏在袖子里,恐怕洒掉了,藏在袜桶里,我的袜子又是没底的,藏在巾儿里,巾上又有许多窟窿。也罢,只是紧紧的拿在手里罢。(www.xing528.com)
一个吝啬鬼见钱眼开、喜笑忘形、踌躇满志的神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了,卢至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烙印着吝啬鬼的标志。姚燮《今乐考证》于徐阳初(即徐复祚)《一文钱》条目引栩庵居士云:“此剧足为钱虜针砭,宗门棒喝。”可谓一语破的。
王衡[8]的《郁轮袍》杂剧,通过王维的仕途遭遇,揭露了无耻文人钻营利禄的卑鄙行径,并对科举制度的阴暗面作了深刻的批判。
剧中的正面形象是王维。他才艺出众,正直不阿,深信凭借自己的满腹文章,功名唾手可得,他拒绝权贵的收买,以高洁自许,不为利禄折腰。但是现实却非常残酷,尽管他的诗作得很好,却被势利的试官所驳落。后来中了状元,又被卑鄙无耻的文人王推诬告,被取消了功名。黑暗的现实和切身的遭遇,使他认识到科举考试原来是“颠白做黑”骗人的戏法,贡院是权贵营私舞弊的场所、埋没英雄的牢笼,于是,他毅然唾弃了仕途。
王推则是流氓文人的典型。为了追逐功名利禄,不惜采取一切卑鄙手段,他冒充王维去路拜岐王,在九公主面前卑躬屈膝,卖伎献媚,而傲压才艺超绝的乐手曹昆仑,夸夸其谈,弄虚作假,骗得九公主的荐书猎取状元。“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就是他污浊灵魂的自白,也是给封建社会中无耻文人的画像。他与后来《儒林外史》中范进形象相比,固然有其不同的个性特征,但也有其同类人物的共性。
试官赵履温是趋炎附势的狗腿,是权贵豪门“有心的犬儿”,他看了九公主推荐王推的书信,竟把王推那拙劣不通的歪诗,说成是绝妙好诗,而对王维的佳作则故意吹毛求疵,百般刁难,予以黜落。这也正是科举制度带有实质性的一个侧面,“羊质虎皮蒙,鬼面人头替”,充满着虚伪和欺骗。
剧本最后,文殊大士对王维说道:“如今世人重的是科目,科目以外便不似人一般看承。我要二位数百年后,再化身做一个不由科目、不立文字,干出名宰相事业的,与世上有气的男子立个法门,势利的小人放条宽路。”这正是作者对科举制度的否定和对未来选拔人才的理想,也是本剧的主题思想。
作者在艺术上采取对比的手法,塑造了蔑视权贵、正直高洁的王维,卑躬屈节、唯利是图的王推,趋炎附势、混淆是非的赵履温,公正无私、明察秋毫的宋璟等两组对立的形象。通过这些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展开故事情节,真、善、美与假、丑、恶形成鲜明的对照,最后归结文殊大士对科举制度的总结性批判,突出了全剧的主题。整个戏的结构布局,严密不漏,无懈可击。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妙品》评《郁轮袍》剧云:“‘王辰玉(王衡)既夺解,忌之者议论纷起。此眉山人作之以解嘲者。’骂得痛快处,第恐又增一翻感慨。急须文殊大士当头棒喝,方证无字禅。”
王衡另一讽刺短剧《真傀儡》,借真人演傀儡戏的场面,对官场丑恶虚假的现象作了辛辣的讽刺,并对市侩们嫌弃贫贱、趋附富贵的炎凉世态作了抨击。剧中写桃花村社日耍傀儡戏,纨袴子弟赵大爷和商员外,仗势逞强,霸占戏场;致仕宰相杜衍避世逃名,穿白布袍到场看傀儡,备受赵大爷、商员外等揶揄冷眼,拿出一锭银子,才允许入会看戏。忽然钦使传旨;征询杜相公治国之道,杜匆忙间无朝服接旨,便“将傀儡衣服权用一用”,在傀儡场演朝仪,这是绝妙的讽刺。赵、商等人,见杜以宰相身份接旨,甚为雀跃;紧接着第二个中使又来传旨,却是谏官弹劾”杜衍三公入市,有失相体,幸赐贬放,以尊朝廷事”。赵、商等深恐受牵连,忙说:“天使爷,他不是我会中人!”当中使说明皇帝不但不同意谏官之言,反而嘉奖杜衍辅弼之功,赵、商等也很快换了一副脸孔,奉承杜衍:“相公!我原道你像个识字的。”炎凉冷暖之人情世态,瞬息变幻,随着势与利变化其态度。本剧正是对这种市侩主义的势利人情的针砭。读者自然会联想起《儒林外史·范进中举》中胡屠户对范进态度的急遽转变。
沈德符《顾曲杂言·杂剧》对该剧颇为赞赏:“近年独王辰玉太史衡所作《真傀儡》、《没奈何》诸剧,大得金、元本色,可称一时独步。然此剧但四折,用四人各唱一折,或一人共唱四折,故作者得逞其长,歌者亦尽其技。王初作《郁轮袍》,乃多至七折,其《真傀儡》诸剧,又只以一大折了之,似尚隔一尘。”
竹痴居士《齐东绝倒》杂剧,对被封建统治者奉为“圣君”偶像的尧、舜及其周围的“贤臣”,作了尖刻的讽刺。舜承尧禅为帝,史称圣君典范,其实他们及其“贤臣”皋陶等,也都徇私枉法。舜父瞽瞍犯杀人罪,皋陶职掌刑政,搜捕瞽瞍,舜为维护自己大孝之名,撇下国事,背着父亲逃至海滨;帝尧出面斡旋,皋陶也碍于帝舜之面,以不杀瞽瞍为条件,请舜之庶母去接回舜和瞽瞍。舜出于对庶母之孝,终于回宫。围绕舜救瞽瞍展开的戏剧冲突,既暴露了法律的虚伪性,也嘲弄了矛盾百出的封建伦理。舜为了尽孝于父,就撇下母亲、后妃、兄弟、儿子以及帝尧和诸大臣,置国家根本利益于不顾;后来又为了尽孝于庶母,回到宫廷。伦理纲常本身就是互相矛盾的。剧本还通过舜弟象、子商均、庶母等丑角的戏谑科诨,戳穿了尧、舜的庄严神圣妙相,让人们看到“圣君”既虚伪又窝囊的本质。作者假借齐东野语之名,行讽刺明代现实社会之实,在笑谑之中包含着锋芒砭人的讽刺。本剧在体制上,除保持一本四折的元杂剧规范以外,其他方面已南戏化。一折之中每个上场的脚色都可以歌唱,曲牌也南北杂用,形成南北合套。这是一本讽刺性的闹剧,缺点是用典过多,有些科诨流于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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