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代怪杰——徐渭及其杂剧创作
徐渭(1521—1593),字文长,别号田水月、天池山人、青藤道士等,浙江山阴(今绍兴市)人。是明中叶以后具有多方面文学艺术才能的作家。他自己说:“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4]戏曲不过是偶而为之的余技,但仍然有较深的造诣。他还是个关心时事、爱谈兵法,且有实战经验的谋士,曾在胡宗宪麾下参加过抗倭战争。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其思想行动,不受封建礼教束缚,蔑视权贵。真是一代怪杰。但因胡宗宪被逮下狱,他也受到政治迫害,一生不得志,愤懑佯狂,甚至几次想自戕,终于潦倒而死。
徐渭在戏曲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方面,都取得较高的成就,所著《南词叙录》,是一部关于南戏概论性的专著,对南戏的源流及发展情况、风格特色、南戏声律,均有论述,对作家作品亦有评论,并附剧本目录,是后人研究南戏的重要参考书。创作短剧《四声猿》和《歌代啸》,具有鲜明的反封建思想倾向,在艺术上也有其独创性。
《四声猿》,是《渔阳弄》、《翠乡梦》、《雌木兰》、《女状元》等四个长短不一的杂剧的总称。—共十出,敷演四个故事,这是他独创的体制。用南曲作《女状元》杂剧,也是他所首创。他精通南曲声律,而又不为格律派的固执之见所束缚。
《渔阳弄》,全名《狂鼓吏渔阳三弄》,只有一折,写祢衡击鼓骂曹的故事。作者把故事的环境安排在幻想的阴司衙门,在祢衡“劫满”将赴新任之际,阎罗殿判官把曹操从地狱中提出来,要求祢衡重演当年击鼓骂曹的快事。祢衡则将发生在他被害后的事,历历数骂出来,就其所骂事实来看,如逼汉献帝迁都、诛伏后、灭刘氏骨血等,作者的历史观是受封建正统观念的影响,对曹操的看法似不甚恰当。但是,在文学作品中曹操的形象以及人们头脑中对曹操的印象,是个极端自私、奸滑狡诈、骄横跋扈的权奸典型,为人们所痛骂,与作为历史人物的曹操已经不甚相符。作者继承了文学传统中的曹操形象,并予以发展,把奸雄一生的罪恶淋漓尽致地揭露出来,痛加鞭挞。这种藐视权贵,并敢于作坚决斗争的精神,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是有进步意义的。反权奸斗争,在明人杂剧和传奇中,是一个重要的主题,这与明代现实的政治斗争有密切关系。剧中祢衡对曹操的痛骂,也就是作者对现实中穷凶极恶的权贵的斗争,是借古喻今的手法。艺术真实不必拘泥于历史真实。把权奸打入地狱,让正直的斗士得到升迁,既是作者的理想,也是人民的愿望。
《渔阳弄》的曲词,恣肆豪放,遒劲激越,正好表现出耿直志士壮怀激烈的气概:
[混江龙]他那里开筵下榻,教俺操槌按板把鼓来挝,正好俺借槌来打落,又合着鸣鼓攻他,俺这骂一句句锋铓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曹操这皮是你身儿上躯壳,这槌是你肘儿下肋巴,这钉孔儿是你心窝里毛窍,这板仗儿是你嘴儿上撩牙,两头蒙总打得住泼皮穿,一时间也酹不尽你亏心大,且从头数起,洗耳听咱。
作者还巧妙地设置曹操旧有的女乐,借她们唱庄谐杂作的“自造小令”,于嬉笑怒骂声中,揭了曹操老奸巨滑的阴私底细。地方戏传统剧目中《击鼓骂曹》,由此剧改编而来。袁宏道评《渔阳三弄》:“语气雄越,击壶和筑,同此悲歌。”[5]祁彪佳亦云:“此千古快谈,吾不知其何以入妙,第觉纸上渊有金石声。”[6]
《翠乡梦》,全名《玉禅师翠乡一梦》,两出,演临安水月寺高僧玉通,因不参见新府尹柳宣教,柳遣妓女红莲伪装良家女子诱惑玉通,玉通果堕其计破色戒,惊悟惭恨,遂坐化,转世为柳夫人之女柳翠,误落风尘,以示报复,最后,玉通师兄月明和尚,借手势说法,度柳翠出家。类似的故事,元人杂剧有《月明和尚度柳翠》,但剧中无红莲诱惑玉通破戒情节。张邦畿《侍儿小名录》则有所载:“五代时僧至聪,修行十年,守戒行,一日下山,于道旁,见一美人号红莲,心动,遂与合欢,翌朝沐浴,与妇人俱化。”此外,《盛明杂剧》中有《红莲债》、《古今小说》中有《明悟禅师赶五戒》皆写其事。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十三卷“普济巷”条记载亦较详。(www.xing528.com)
徐渭该剧艺术构思较巧妙,第一出写红莲受柳府尹派遣诱惑玉通破戒;第二出写玉通转世为柳翠,月明和尚度柳翠。前后照应,浑然一体。从表演艺术角度而言,第二出月明和尚以手势说法度柳翠,应是很精彩的,可以充分发挥戏曲舞台艺术之长;但就思想意义来看,则不如第一出,通过玉通和尚误中柳府尹圈套的戏剧冲突,既揭露了佛门“四大皆空”的虚伪性,也批判了封建官僚唯我独尊、打击报复、不择手段置人于死地的阴暗心理。脉望馆抄校本只取其第一出,也是颇有见地的处理方法。
最能表现徐渭思想性格特征和时代精神的是《雌木兰替父从军》和《女状元辞凰得凤》,前者虽是没有多少创造性的传统题材,但是歌颂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破敌立功的英雄行为,仍然是扣人心弦的;后者则是赞美女扮男装的黄崇嘏得中状元、惠民束吏的杰出才能,也为妇女扬眉吐气。两个少女,一武一文,木兰杀贼擒王立功劳“不费星儿汗”;黄崇嘏琴、棋、书、画皆能,得魁名易如反掌。作者把这两个女中豪杰作为理想来讴歌,向全社会来夸耀,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惊人之举。在封建礼教严酷束缚下的明代妇女,社会地位低下,连独立的人格都没有,更不能享受政治权利和施展治国安邦的才能。徐渭却在自己的剧本中,以生动的艺术形象有力地说明“世间好事不在男儿在女子”的事实,告诉人们“辨雌雄的不靠眼”,而要看真实的才能,把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颠倒过来,徐渭在这两个艺术形象中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反传统思想,与二百年后曹雪芹借贾宝玉形象体现出来的反封建思想,真是异曲同工。贾宝玉有句名言:“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曹雪芹的著作中回响着徐渭的声音。徐渭在剧本中满腔热情地歌颂了两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巾帼英雄,他为争取妇女的解放和平等权利,唱出了两支动人的凯歌,为《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导夫先路。王骥德称赞《四声猿》“高华爽俊,秾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客问今日词人之冠,余曰……吾师山阴徐天池先生,瑰玮浓郁,超迈绝尘。《木兰》、《崇嘏》二剧,刳肠呕心,可泣鬼神。惜不多作。”[7]
徐渭也不可能超越历史的门槛。木兰功成回家,不得不接受父母之命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书呆子结婚;黄崇嘏一说明真相,就得卸官“入厨房,遣小姑为婆尝羹菜”。这固然是作者思想的局限,更是社会现实的残酷性在人物形象中的反映。
《歌代啸》杂剧,在《凡例》之末尾署名是“虎林冲和居士”,据说也是徐渭之作,剧本思想倾向和艺术风格,与《四声猿》近似,姑且一并论述。
作者自云本剧“以描写谐谑为主,一切鄙谈猥事俱可入调,故无取乎雅言”,是个饶有风趣的滑稽剧。全剧四出,出与出之间虽有一定的联系,但由四个小故事组成,每出的主角不同,因此,既按元杂剧体例,每出由一人主唱,但实际上又突破元剧体例,全剧有四人轮唱,第一出主唱者是张和尚,他辛勤管理菜园,正是丰收时节,李和尚耍弄奸计,用蒙汗药把张和尚、长工麻翻,趁机偷去全部冬瓜和张和尚的僧帽。第二出主唱的是李和尚的姘妇,他们为了掩饰奸情,诡称请李和尚为她母亲治牙疼,设计借口治丈母牙疼须灸女婿之足,灸死亲夫王辑迪,王畏惧出逃,将妻衣抢走,无意中将李和尚偷来的张和尚僧帽也一并带去,第三出由李和尚主唱,王辑迪发现僧帽。疑妻与僧通奸,去州衙告状,而李和尚则与王妻及其母串通一气,嫁祸于张和尚;糊涂州官颠倒是非,不辨真假,将无辜的张和尚发配,李和尚与王妻的阴谋诡计得逞。第四出由州官主唱,着重写州官惧内,把他夫人之骄妒蛮横、州官畏妻如虎,写得淋漓尽致;以只许州官夫人放火,不许救火的百姓点灯收场,讽刺昏官入骨三分。全剧通过李和尚奸诈偷骗而得逞、张和尚柔弱忠厚却致祸、州官惧内而残民的戏剧冲突,暴露当时善恶不分、是非混淆的黑暗吏治,并嘲讽佛门僧徒的虚伪性。从州官糊涂判案中,抒发了作者的愤怒与不平。脱士《〈歌代啸〉序》云:“《歌代啸》不知谁作,大率描景十七,摛词十三,而呼照曲折,字无虚设,又一一本地风光,似欲直问王关之鼎。说者谓出自文长。”本剧的缺点,是素材琐细,失于剪裁,审美趣味格调不高。
就《四声猿》和《歌代啸》的总体而言,徐渭杂剧的主观战斗性较强,他善于从民间传说或话本故事中汲取具有现实意义的题材,加以提炼和想象,塑造出新的艺术形象,从而反映了重大的社会问题。如反权贵斗争和争取妇女解放与平等权利,就是明代社会两个极其尖锐的问题。作者站在当时进步的立场来看待这些问题,支持和鼓励被压迫者的正义斗争,长他们的志气,灭封建统治者的威风。
在艺术方法上,有较浓的浪漫主义色彩。这主要表现在对黑暗势力和封建礼教的极端藐视,而对理想则充满信心并予以美化,特别是《四声猿》,给人以积极进取、奋发向上的力量。表现在艺术风格上,则显示出一种雄奇豪迈、活泼遒劲、恣肆奔放的气概,无拘无束,勇于突破陈旧规范,独树一帜。汤显祖曾在《玉茗堂牡丹亭序》中说:“《四声猿》乃词坛飞将,辄为之演唱数通,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
徐渭的杂剧,民间文学的风味颇浓。从剧本的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都具有民间文学的特色。例如花木兰和黄崇嘏的故事,即来自民间。《狂鼓吏》的歌词,也受了民间歌唱的影响。《歌代啸》滑稽讽刺的艺术手法,更是民间文学的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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