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牡丹》：明代文学中的讽刺喜剧

(五)揭露假名士与科举弊端的讽刺喜剧——《绿牡丹》

晚明传奇作家，或宗汤显祖，或宗沈璟，而吴炳、孟称舜，则既宗汤显祖而又兼收沈璟之长，诚如吴梅所论:“自玉茗‘四梦’以北词之法作南词，而偭越规矩者多。自词隐诸传，以俚俗之语求合律，而打油钉铰者众。……正玉茗之律，而复工于琢词者，吴石渠、孟子塞是也。”又说:“世所谓临川近狂，吴江近狷，自是定论。惟宁庵定法，可以力学求之，若士修词，不可勉强，企及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此之谓也。于是为两家之调人者，如吴石蕖之《粲花五种》，孟称舜之《娇红》、《节义》，此以临川之笔，协吴江之律也。”^[32]

吴炳，字石蕖，因其别墅号粲花主人，江苏宜兴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崇祯末年，官江西提学副使。南明隆武元年(1646)，江西兵败后，从建昌入桂林。永历帝监国，擢为兵部右侍郎、户部尚书，拜东阁大学士，武冈陷落，被孔有德所俘，绝食自杀于湘山寺。至乾隆年间，赐谥节愍。王船山《永历实录》谓炳降清，是出于党同伐异之偏见。炳少时即喜好戏曲创作，与阮大铖齐名，而人格迥异，所作传奇有:《绿牡丹》、《画中人》、《疗妒羹》、《西园记》、《情邮记》，总称《粲花别墅五种》。前人对此五剧评价不一。《疗妒羹》取材于《小青传》^[33]，事本幽艳，关目文雅，小青虽生书香之家，但父母早丧，落魄为妾，又遭妒妇迫害致死，凄婉动人。吴炳则点缀杨器之妻救小青回生，终成杨器爱妾，化悲剧为喜剧，艺术构思及曲辞之典丽，受《牡丹亭》影响，但格调并不高。清人梁廷枬《曲话》评曰:“石蕖四种(案:梁氏见两衡堂刊四种而未见《情邮记》。)中以《绿牡丹》为最，《疗妒羹》、《画中人》次之。”近人吴梅则激赏《情邮记》:“吕药庵读此记，比诸武夷九曲，盖就记中结构言之，余谓此剧用意，实似剥蕉抽茧，愈转愈隽，不独九曲而已……石蕖他作，头绪皆简，独此曲刻意经营，文心之细，丝丝入扣，有意与阮圆海争胜也。……余尝谓此记为石蕖之冠，亦为明代各传奇之冠”。此论显然过誉，至于盛赞此记中某些曲词“字字呕心雕肝，达难达之意，言难言之情，使读者莫知其用笔所在，自是君身有仙骨，非后人所能摹效矣”^[34]。从戏曲艺术角度而言，并不过分，但联系所要表达之“意”、所要言之“情”，则不免有言过其实之感。本剧所演刘乾初与王慧娘、贾紫箫终成眷属事，皆因邮舍题诗引起共鸣，邮舍成为传递爱情之媒介，故名此剧为《情邮记》。作者自序云:“色以目邮，声以耳邮，嗅以鼻邮，言以口邮，手以书邮，足以走邮。人身皆邮也，而无一不本于情。”强调“无一不本于情”的思想，是与汤显祖相通的，而通过人物形象所表现的“情”的社会意义，《情邮记》比《牡丹亭》所具有的反封建意义，就显得狭隘、逊色了。

《绿牡丹》写翰林学士沈重，投闲家居，为女婉娥择婿，因以女所作《绿牡丹绝句》命题，举办文会。名士顾粲和纨袴子弟柳五柳、车尚公与会比赛。柳、车原系白丁，不善诗文之道，柳请馆师谢英代作，车则请妹静芳代作，沈重不察其奸，评柳诗第一、车诗第二、顾诗第三，于是柳、车以名士自居，得意忘形，讥诮顾粲。婉娥、静芳却能识别真假。因柳属意车妹，故静芳“帘试”柳生，仍以绿牡丹为题，柳复求谢英代作，谢借机作打油诗曰:“……绿毛乌龟爬上花，只恐娘行看不出。”静芳大笑。柳生白丁面目暴露，恼羞成怒，逐谢英出馆。车欲收谢为己代倩，恰好成全了静芳与谢英之美事。沈重也重开文会，以《辨真论》为题，令作文章，而严加监督。柳、车两生不得售其奸，遂装病退场。顾粲之文大受沈重赞赏，虽有柳、车两个假登第之举，但沈重不为名利所动，择有真才者为婿。谢英与静芳、顾粲与婉娥，才子佳人，终结良缘。

《绿牡丹》对人物性格描写极为精细，特别是对柳五柳、车尚公两个假名士形象的刻画，十分生动，通过意趣横生的科诨，淋漓尽致地暴露了纨袴子弟不学无术、招摇撞骗、卑鄙无耻的丑恶嘴脸。两个白丁，一个倩代于馆师之手，一个雇倩妹妹代作会文，传递舞弊，侥幸名列前茅，原是可耻的丑事，他们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肆夸耀。作者通过《友谑》场面，极力描写小人得志趾高气扬、嘲谑挖苦友人的卑劣行径;而在《帘试》和《严试》中，则让他们从得意的顶峰跌落下来，原形毕露，读者或观者不禁失声大笑。这正是讽刺喜剧的妙用。如果联系明代后期盛行假名士之风和科举制度的弊端，就会更深刻地认识到柳、车两个形象所包含的典型意义。据《鸥波渔话》卷四考证，此剧讽刺之锋系指复社中的假名士。据陆桴亭《复社纪略》所云，当时张溥与周钟创复社，湖州孙孟朴司邮，为其传送奔走，于是江浙间贵游子弟，因孟朴之关系翕然相从于张、周门下，以名流自负，狂傲一时，目无前贤。首辅温体仁之弟育仁，不以为然，著《绿牡丹》传奇以示讥诮。杭州风俗好异，争相搬演，陆桴亭把《绿牡丹》的著作权归温育仁，显属误记。吴炳受温育仁之托，特撰此传奇以讽刺，比较合乎情理，有感于假名士之恶劣风尚，激起剧作家的使命感，塑造假名士典型，予以抨击。剧中写假名士故弄风雅，参与文社比试，倩代为文，传递作弊，而主试者任其所为，不察人才之真假，实际上是批判科举场上的弊病，作者深谙此道，反戈一击，恰中其弊。(www.xing528.com)

与柳、车两个假名士相对照，闺阁女子车静芳、沈婉娥，却有真才实学，而且见识卓绝。车静芳选择夫婿不以门第、外貌为标准，而以才学品格取人，这是难能可贵的，且要求婚姻自主，不由兄长包办，这也是女性觉醒的重要标志。写谢英的寒士操守，机智灵慧的品性，也很有个性特征。

此剧情节虽不复杂，而构思奇巧，富于波澜，全剧洋溢着喜剧气氛，科白逼真，谐谑妙趣横生而不流于庸俗。曲辞俊雅，又适宜场上搬演，兼有临川和吴江两派之长，虽然尚未达到尽善尽美之境，但仍不失为优秀之作，让观众在笑声中感受到讽刺喜剧的艺术美。

吴炳的其他剧本，如取材于唐人小说《真真》故事的《画中人》，艺术构思虽有模仿《牡丹亭》的痕迹，但不乏作者自创新意，使观览者无蹈袭之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