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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明代文学与文化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金瓶梅》的语言是非常丰富的,生动活泼,并富有形象性。

《金瓶梅》:明代文学与文化

四、《金瓶梅》平淡无奇的写实艺术

在《金瓶梅》之前的长篇小说,无论是历史演义中所描写的帝王将相、英雄传奇中的好汉豪杰、神魔小说中的神仙妖魔,都带有传奇性,以英雄人物惊心动魄的斗争故事或异乎寻常的业绩吸引读者,而给读者心理上的感受,是觉得与实际生活的距离较远,人物和故事作为审美对象固然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但与自己毕竟隔了一层。就描写人物的艺术手法而言,英雄人物的思想性格乃至道德品质,大都是在激烈的斗争中表现出来的,夸张性的描写、粗线条的勾画较多,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很少,对人物的心理状态、内心世界展示不够。而《金瓶梅》所描写的是封建社会末期的市井小民,日常家庭生活,世俗的人情世态,如实写来,像生活的本来面貌那样,平淡无奇,但作者对人物细致刻画,各色人物穷形极态,活灵活现,读其言语,若闻其声,似曾相识。例如第五十六回“常时节得钞傲妻”,常时节穷困潦倒,被房主人日夜催逼搬家,受妻子的埋怨、奚落,“说的常时节有口无言,呆登不敢做声”。后来,常时节经应伯爵说合,得到西门庆十二两碎银子的资助:

……常时节作谢起身,袖着银子,欢的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只见那浑家闹炒炒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是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子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铛铛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白白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

这是小市民家庭中穷夫妻之间常有的纠纷,本是极其平淡的事,却又具有典型意义,经作者如实写出,市井妇女势利的心态,钱财在人们心理、思想感情上激起的波浪,生动活脱地表现了出来。

作者描写世俗人情、生活环境,不加任何夸张或雕饰,纯用白描手法,直书其事,不加评论,而是非美丑自见。但并不是不加选择地纯客观描写,作者抓住生活中具有特征的细节,简笔淡写,辞语简淡而意味无穷。第二十五回写来旺儿往杭州买办回家来,“只见雪娥正在堂屋门首,作了揖。那雪娥满面微笑,说道:‘好呀,你来家了。路上风霜,多有辛苦!几时没见,吃得黑胖了。’……这来旺儿私己带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孙雪娥两方绫汗巾,两双装花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雪娥背地又告诉来旺儿,自从他去了四个月,他媳妇蕙莲怎的和西门庆勾搭。作者不加任何说明,孙雪娥与来旺儿的暧昧关系,读者自可意会。写李瓶儿之死,大场面也用白描手法,曲曲折折,人际应酬,礼仪缛节,各人心态,写得细致真实,是一幅极为生动的风俗画,也是人情世态的写照。

《金瓶梅》人物众多,而各色人物个性鲜明。就像现实生活中人的本来面貌那样,既有其主要的性格特征,又在生活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有所发展变化,写出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复杂性。西门庆的本质特征是恶、淫、贪,为了财与色,凶狠恶毒,卑鄙无耻,不择手段,但对李瓶儿,又还有夫妻之真情。他在李瓶儿临死前的生离之情,真是挂肚牵肠;死别的大哭,也绝非虚情假意:“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还有请画师“传真作遗爱”,尽心竭力办丧事,都充分表现了他对李瓶儿的深情。这不仅仅是李瓶儿带给他大量财富的原因,也还有因为李瓶儿的美貌、柔情体贴而产生的爱情,这是真实的人性。但在他身上也确实有兽性,就在为李瓶儿守灵之夜,却与奶子如意儿鬼混。西门庆在做官之前,显得穷凶极恶,贪财如命;做官后则摆出一副官架子,比较慷慨好施,在官场上应酬斯文有礼,颇有君子之风,但在家里仍然凶神恶煞,纵欲如故。李瓶儿的性格也是发展变化的,她对亲夫花子虚无情无义,偷汉养奸,乘丈夫之危转移财物,存心充当西门庆的第六个姨太太。花子虚释放回家,庄园房产变卖殆尽,竟无银钱买房栖身,她还以恶语辱骂亲夫,活活把丈夫气死,是个狠毒可恶的坏女人;既嫁蒋竹山,又无相爱之意,无理取闹,侮辱竹山,竟是个市井泼妇。嫁给西门庆后,则甘心情愿做小伏低,柔情蜜意,上下左右人际关系都处理得很好,以至感化西门庆,把对众妻妾的宠爱几乎集中于她一身。潘金莲与她争宠,她遭暗算,可怜可悲,凄惨之死,亦令人同情。人物性格的这种发展变化,是由具体的生活环境的变化所促成的,并非突然。对吴月娘的描写,更是隐而不露,表面上看,她似是封建时代贤惠善良、宽宏大度的主妇,而在情节发展中,从多侧面很自然地揭示出她奸险恶劣的品性。西门庆的罪恶活动,家庭关系的混乱、生活的腐朽,她作为一个当家主妇,是有责任的。作者对他们都不作一语褒贬之辞,而让读者逐渐认识他们。作者摆脱了以前小说中人物描写类型化的倾向,而采取典型化的方法,使人物形象更为丰满,性格更切合现实人生的实际,不是好就是绝对的好,坏就是绝对的坏。读者也不能用简单的“好人”、“坏人”概念加以判断,而只能从全部情节中予以总体的评价。

《金瓶梅》的语言是非常丰富的,生动活泼,并富有形象性。它基本上以北方话为基础,而多山东方言俗语,经过加工提炼成为文学语言。人物对话生活化、俚俗化,生活气息特别浓厚,真有若闻其声、若见其人之妙。如第一回写西门庆提议与应伯爵、谢希大一伙结拜兄弟:“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随便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

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第一回)

应伯爵这个帮闲油嘴滑舌的丑态,生动地描画了出来。再如第七回孟玉楼要嫁西门庆,已故丈夫的舅父——张四舅,为图谋钱财,劝阻孟玉楼改嫁,而杨姑娘受了西门庆的贿赂,驳斥张四舅的干涉,三个人展开一场唇枪舌战:

(张四拦住西门庆派来搬抬嫁妆箱笼的一伙人)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外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挣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分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只把你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有东西没东西,大家见个明白。”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添羞脸又嫁人。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房子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什么银两来?”……

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姑娘开口道:“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的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你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罢了,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嫁人,做什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婆子道:“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自与我什么,说我护他,也要公道。

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有义,老身舍不得他,好温存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公平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只这一句话,道着婆子真病,登时怒起,紫涨了面皮,指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膫子合的?”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怎一头放火,又一头放水?”……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扯淡!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巴!怪不得你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娼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道士!你还在睡里梦里!”

从这番吵闹中,充分表现了市井小民中几种不同性格人物的语言特色:孟玉楼伶牙俐齿,入情入理,敏捷善辩;张四舅市侩嘴脸,贪财无赖,理屈词穷;杨姑娘嘴硬心虚,泼辣耍赖,偏私贪贿。媒婆薛嫂的语言,更富于职业的个性特点,在西门庆面前吹嘘孟玉楼手里钱财衣物之多,年轻美貌,“风流俊俏,百伶百俐”,理家才干;又在杨姑娘面前吹嘘西门庆“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西门庆和孟玉楼见面,互相询问年龄,孟玉楼道:“奴家是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油嘴滑舌,能拍善吹,察言观色,看风使舵,正是媒婆的特性。

女主角潘金莲泼辣淫荡、争风好妒的个性特点,也经常从她的性格化语言中表现出来。第十二回写潘金莲因与孟玉楼的奴仆书童私通,被李娇儿、孙雪娥挟怨报复,激怒西门庆痛打了潘金莲。经孟玉楼、春梅疏导劝说,西门庆消了气,又来到潘金莲房中,她百般殷勤服侍,乘机说道:(www.xing528.com)

我的哥哥,这一家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的多,都气不愤,背地里骂舌头,在你跟前唆调,我的俊冤家!待想起什么来,中人的拖刀之计,你把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满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9]

如果不知道她的底细,以为她对西门庆的爱情是最纯洁、真挚的,好像是誓同生死的结发夫妻。一番甜言蜜语,果然“把西门庆窝盘住了”,她争宠的主要对手是为西门庆生了个儿子的李瓶儿,她暗算了官哥儿,李瓶儿痛不欲生,潘金莲却幸灾乐祸,指桑骂槐,故意让李瓶儿听见:

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打谷了’!‘春凳拆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第六十回

市井荡妇,尖酸刻薄,争宠嫉妒,自私狠毒的个性特征,在话语中活灵活现,表露无遗。作者对于方言俗谚、歇后语的运用,非常熟练,但作为文学语言,有些地方显得芜杂,提炼不够,俚俗琐屑有余,韵味含蓄不足。

在叙述描写的语言文字方面,亦较细腻真切,无论对人物肖像、环境景物、场面气氛乃至生活细节的描写,语言虽极平淡,却精当生动,表现力很强,陈词滥调较少,各具特色。特别是对黑暗丑恶的世态和某些人物虚伪险恶卑鄙龌龊的灵魂,以冷峻、灰暗的笔调,作淋漓尽致的描绘,表面看来似带诙谐,实含辛辣的讽刺。如前引张四舅阻拦孟玉楼嫁妆,杨姑娘与张四舅的吵闹,以及媒婆薛嫂如何两面吹拍的情景,都刻画出这伙男女贪图财贿的丑恶灵魂,再如描写应伯爵等帮闲棍徒,在妓院为西门庆祝寿凑分子会餐,一个个“好似饿牢才打出”的馋贪丑态,真是穷形极相,吃得净光散伙时,“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琢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念实走到桂卿房里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时节借的西门庆一钱银子,竟是写在嫖账上了”。这帮结拜兄弟的身份和心态也就暴露无遗了。

总之,《金瓶梅》的写实艺术,平淡无奇而曲尽人情世态,艺术地再现了那个丑恶的时代和一群丑恶的人物,把生活中的丑,在相当程度上转化为艺术中的美。正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对它的评价:“作者之于世情,盖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现,同时说部,无以上之。”[10]

对于《金瓶梅》的缺点,需要实事求是的分析,既不要夸大,也不要掩饰。过去批评它、贬它,主要是从它有“自然主义”倾向的角度来提的,所谓“自然主义”的具体表现就是:

第一,不加批判的大量的色情描写。这当然与当时堕落的社会风气、市民和一部分士大夫的审美趣味庸俗化有关。但不能因此就把它归结为“自然主义”,更不能诬之为“淫书”。文艺作品正确地描写两性关系,不等于宣扬淫乱。何况就全书的整体而言,基本上是一部写实主义的杰作,作者着力批判邪恶的淫欲,意在讽刺世风时弊,只是在批判淫欲时有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某种欣赏的意味、低级的情趣。在细节描写和形象塑造方面,艺术的概括提炼、典型化还不够,有粗疏之弊。同样的现象,反复多次出现,带有反常的、变态的心理。《红楼梦》比它高明,从揭露、批判贾府的丑恶和肮脏的角度,描写了贾琏、贾珍等人的淫乱生活,比较概括、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经删节的《金瓶梅词话》,删去色情描写文字将近两万字,约占全书篇幅的百分之二,并不影响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经过净化处理的《金瓶梅》,也便于流传。

第二,没有正面人物,没有理想与希望。《金瓶梅》作为一部以暴露为主的写实主义作品,无须苛求作者非写正面的英雄人物不可。“奇书”之“奇”就在于借写俗人俗事,针砭流俗时弊,惩创人心,发人深省。在作者所处的时代,敢于弹劾权奸杨戬的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敢于与当朝太师蔡京作斗争的山东巡按御史曾孝序,又何尝不是正面人物?西门庆家中几个具有反抗精神的奴婢,如来旺儿得知西门庆“要了”他的老婆宋惠莲,就造起反来,声言“我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妇杀了”。他还理直气壮地说:“破着一命剐,敢把皇帝打。”宋惠莲固然也有缺点,但她痛恨西门庆对自己丈夫的陷害,以死表示对那个罪恶的黑暗现实的抗争。来昭妻一丈青,因儿子小铁棍儿被西门庆打得半死,她把西门庆“一顿海骂”,“整骂了一二日还不定”。使人们感到在黑暗中,仍然闪烁着光芒。如果从更高层次来衡量,真正的缺点在于:作者除了暴露西门庆、潘金莲等人丑恶的色情之外,却没有能够写出美的、具有感人力量的爱情。这正是《金瓶梅》不如《红楼梦》的地方。

第三,在对现实生活的描写和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作者的爱憎感情不够鲜明。提出这种指责本身就是肤浅的。作品的爱憎感情应该是从情节发展中很自然地流露出来的,无须作者特地加以说明。而且人的好恶,或爱或憎,或褒或贬,都不应该绝对化、类型化。例如对西门庆,作者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谴责他“浪荡贪淫”、“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欺善压良酒色徒”,在一系列具体情节描写中,对他的罪恶行径作了充分的揭露,憎恶之情,不难领会。至于描写他风流潇洒的仪表、对李瓶儿的深情、有时慷慨乐助,也并不能说明是作者对西门庆的爱慕。人除了有阶级性的一面以外,还有人类共同的人性。地主恶霸、贪官污吏之流,也不一定都长得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把人物脸谱化、简单化,正是《金瓶梅》写实主义的成功之处。

在现实主义小说的发展中,《金瓶梅》起了桥梁的作用。上承《水浒传》,下开《红楼梦》,现实主义艺术由粗到细、由英雄传奇面向现实生活中的平常的人生,《金瓶梅》具有极其重要的推进作用,它在我国小说发展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鲁迅称道《红楼梦》把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其实,首先打破这种传统的是《金瓶梅》的作者。它的成就为《红楼梦》的作者所继承,并予以创造性的发展,而避免了它的某些缺点。《红楼梦》当然比《金瓶梅》伟大,但是,如果没有《金瓶梅》,就很难设想能够出现《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世情小说。从题材、结构和布局方式、人物描写的艺术手法,特别是在生活细节和场面描写以及语言艺术方面,两者之间的传承关系,是很明显的,它们尽管都是写平淡无奇的家庭生活,但是在全书布局上,却曲折变幻,风波迭起,在日常生活的描写中,联系广阔的社会生活,情节发展波澜起伏,穿插有致,也不乏大事件、大场面的描写,两部小说在某些大事件、大场面的艺术处理上,也颇有相似之处。例如《金瓶梅》第七十回关于权臣朱太尉出行仪仗声势的描写,与《红楼梦》对元妃省亲的仪仗描写,前者写李瓶儿丧事,与后者写秦可卿丧事,前者写西门庆拷打书童,后者写贾政拷打贾宝玉;两部小说的结局都是“树倒猢狲散”,西门庆的遗腹子孝哥,也和贾宝玉一样被和尚点化出家,这些场面或事件的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后者受前者的影响是显然的,而后者比前者更高明、在艺术描写中所包含的思想更丰富、更深刻,也是显然的。在语言艺术方面,《红楼梦》更显得丰富多彩、炉火纯青,但在生活化、俚俗化方面,虽然由于两部小说所描写的主要人物所处的环境、性格、气质、文化素养不同,语言风格有着很大的差别,但对于某些具有生命力的俗谚俚语的运用,却有其相同之处。《金瓶梅》第二十五回来旺儿醉骂西门庆、潘金莲时说:“常言道……‘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在大闹宁国府时也说:“俗话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又说:“我是‘耗子尾巴上长疮——多少脓血儿’!”这不是应伯爵说过的话吗?《红楼梦》中出自小红之口的名言:“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在《金瓶梅》第八十六回孟玉楼就曾说过:“自古道:‘千里长棚,也没个不散的筵席。’”探春形容贾府的人际关系:“一个个不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话在《金瓶梅》第十一回则出自孙雪娥之口:“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类似这样的俗谚俚语,两部书中真是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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