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元末乱世,而卷入埋葬旧政权、开创新王朝斗争的两位作家,是宋濂和刘基。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其先世为金华潜溪人,故号潜溪,至濂时迁居浦江。幼时,聪明好学,“甫六岁,即能读古文书,过其目辄成诵。为诗歌有奇语,操笔立就,人异之,呼为神童”[5]。家贫无书,常借书苦读。他在《送东阳马生序》中写道:“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尝读书青萝山中,几年不下书屋。通五经。先从吴莱学习,后又拜柳贯、黄溍为师;柳、黄都很器重他,“自谓弗如”。吴、柳、黄是当时有名的古文家。“柳公曰:吾邦文献浙水东号为极盛,吾老矣,不足负荷此事,后来继者所望惟景濂。以绝伦之识而济以精博之学,进之以不止如驾风帆于大江中,以熟能御之。黄公曰:‘吾乡得景濂斯文不乏人矣。’柳公谓其浑雄可喜,黄公谓其雄丽而温雅。”[6]宋濂既能刻苦自励,又得名师指点,因而学业大成,名振东南,以文称雄一时。元至正(1341—1360)中,荐授翰林编修,以亲老辞不行,入龙门山著书。朱元璋取婺州,召聘濂,除江南儒学提举。洪武二年(1369),诏修元史,为总裁官;六年,迁侍讲学士,知制诰。十年,以年迈致仕。十三年,因长孙慎坐胡惟庸党,几乎被杀,幸有皇后、太子力救得免,举家流放四川茂州;次年,至!州卒。著作有《宋学士大全集》36卷。
宋濂是一位儒家学者,也是一位古文家。既笃信释道,其性格气质深受佛道典籍的熏陶。《明史》本传称他“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去书卷,于学无所不通,为文醇深演迤,与古作者并。在朝郊社宗庙山川百神之典、朝会宴享……碑记刻石之辞,咸以委濂,屡推为开国文臣之首。士大夫造门乞文者后先相踵。外国贡使亦知其名,数问宋先生起居无恙否?高丽、安南、日本至出兼金购文集。四方学者悉称为太史公,不以姓氏。”他的散文,上宗韩、欧,属于唐宋古文家一派。《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二二》说:“濂文雍容浑穆,如天闲良骥,鱼鱼雅雅,自中节度。”他的文章特点,也包含着缺点,就是雍容有余,简练不足。他的文学主张,是养气明道,崇实务本。他说:“人能养气,则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又说:“大抵为文者,欲其辞达而道明耳,吾道既明,何问其余哉?虽然,道未易明也,必能知言养气,始为得之。”[7]这种主张,是承袭孟子、韩愈而来的,强调作者的内功修炼,即道德品格修养,对纯艺术论起了一定的纠偏作用。
宋濂的散文,真正有文学价值的,不是板着脸孔说教论道的文章,也不是那些奉旨而作的庙堂馆阁之文,例如《阅江楼记》,就是标准的台阁体,虽“其气丽以雄”,但后世读者似乎并不怎么欣赏它,而是像《王冕传》、《秦士录》、《李疑传》、《杜环小传》、《记李歌》以及《桃花涧修禊诗序》、《环翠亭记》等记叙文。他的人物传记,善于绘声绘色,传神写态,以简洁晓畅的文字,描写人物具有典型特征的细节、事件或场面,使所刻画的人物性格鲜明突出,栩栩如生。如《秦士录》这篇传记,颇具短篇小说的艺术表现手法。从人物的外貌到思想性格,作者都善于捕捉具有典型意义的特征,着意渲染描绘:
……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开合闪闪如电,能以力雄人。邻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www.xing528.com)
作者先从邓弼的外貌特征着笔,而专写他“闪闪如电”的眼睛,就比一般形容眼睛“炯炯有神”更有特色,可谓传神之笔。紧接着,就选择两个最有典型性的细节,来表现邓弼异乎寻常的勇力,又特地指出他酒后纵性的粗狂性格,被人们视为不可接近的“狂生”。写到这里,作者把笔锋一转,以酣畅恣肆的笔墨,描写了邓弼强拉肖、冯两书生共饮的喜剧性场面,表现他豪迈奔放、狂怪而不拘小节的个性特征。从嬉笑怒骂、痛快淋漓的场面描写中,充分表现出邓弼超群拔萃的才华和豪放不羁的性格。作者更以浓墨重彩描绘了邓弼向德王上书陈述形势和德王考试邓弼武艺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从而成功地塑造了邓弼这个文武兼备、胆识过人的英雄形象。作者继承和发展了《史记》以来传记文学刻画人物的艺术技巧,运用直接描写和侧面映衬烘托相结合的手法,使人物神形俱现。这样一位文武双全、有胆有识的奇才,由于当时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斗争,尽管有德王的推荐,也得不到施展才能的机会,使英雄志士虚度年华,发出无可奈何的感叹:“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尚何言!”这既是邓弼的哀叹,也表达了作者对元末腐败黑暗时代的愤激之情。
再如《杜环小传》,描写杜环赡养父亲友人之母张氏的故事,通过一系列看似寻常的生活小事的叙述,表现出杜环难能可贵的“重然诺,好周人急”的品格。如常允恭客死九江,老母无所归,投奔允恭昔日友人谭敬先,却被谭拒纳,而受到杜环真诚的接待,“妻马氏解衣更母湿衣,奉糜食母,抱衾寝母”;在“兵后岁饥,民骨肉不相保”的环境里,尽管杜环家贫,能举家“以母事之”,“购布帛令妻为制衣衾”。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作者又从有典型特征的细节描写中,更突出杜环的崇高品质:“母性褊急,少不惬意,辄诟怒。环私戒家人,顺其所为,勿以困故轻慢与较。母有痰疾,环亲为烹药,进匕筯。以母故,不敢大声语。”最后又以其幼子常伯章“见母老,恐不能行,竟绐以他事辞去,不复顾。环奉母弥谨”,对比烘托之下,杜环忠诚善良的性格显得更为突出。又如《王冕传》以晓畅俊逸的笔调,描写奇才怪民王冕的成长历程:幼时异乎一般儿童的好学精神,长而不愿受人之荐为府史、馆职,倚楼长啸而拒见部使;漫游名山大川与奇才侠客纵谈古豪杰事,“呼酒共饮,慷慨悲吟”,而不畏人斥之为“狂奴”;在“海内无事”之际,而“大言天下将乱”;携妻孥隐居九里山,而期遇明主,以成伊、吕事业;最后虽受朱元璋之聘,而不得少试其才以死。为奇才狂士生于乱世而未能展其抱负,深感惋惜。作者写王冕的一生,抓住其性格的主要特征:奇痴狂侠,清高豪放,多才多艺,磊落有大志,选取几件生活中的典型事例,予以描绘刻画,给读者留下生动、深刻的印象。从王冕形象中,看到了中国封建时代知识分子兀傲的骨气、异乎凡俗的才华、重出处的情操。
宋濂的记叙文,清俊雅洁,写景抒情,曲尽其妙。如《桃花涧修褉诗序》,记叙与友人于三月上巳日,游览桃花涧,修禊事于涧滨。写景善于以简洁生动的笔调,描绘奇妙的意境;抒情则意趣盎然,情景交融,曲水浮觞,赏景赋诗,各人的神态形貌,历历如在目前,层次分明而浑然天成,曲折有致,引人入胜。
在宋濂的哲学杂著《龙门子凝道记》及《燕说》等著作中,有一些颇为深刻的寓言故事,文字精警,借某个生动有趣的故事,说明某种发人深思的事理,寓平凡而含有深意的哲理于形象化的小故事之中,也有其文学的审美价值。例如《龙门子凝道记·司马微》篇中“权贵辨鼎”,写某权贵缺乏鉴别古文物的知识,混淆了真假汉鼎,颠倒了是非,于是众宾客也迎合附和权贵的错误鉴定,没有人能够作出实事求是的、公正的判断,反而都诋毁、侮辱持有真汉鼎者申屠敦,这是既可鄙又可悲的。“敦噤不敢言,归而叹曰:‘吾今然后知势之足以变易是非也!’”权贵之势竟然可以歪曲真理,而真正掌握真理的反倒受到屈辱!又如本书中《秋风枢》篇“束氏狸狌”、“剜骨藏珠”两则寓言,前者借本来善于捕捉老鼠的野猫,因长期喂养肉食,而失去捕鼠本领,终于被鼠所伤的故事,说明养尊处优、过度享受,必然会丧失战斗意志的道理;后者写一个因贪婪珠宝而丧生的守财奴,也发人深省。再如《燕书》中“迂儒救火”的故事,讽刺那种拘谨迂腐的儒生,在求人救火的危急关头,还讲究穿戴服饰、揖让礼仪,违背生活常识,毫无应变能力,以致误了大事。这些寓言,都具有一种精警之美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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