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贵族文化与杂剧的异化

二、贵族文化与杂剧的异化

明初的杂剧剧坛，基本上被皇家贵族所垄断。宁献王朱权和周宪王朱有燉，是皇家剧坛的霸主。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列为明朝杂剧家“群英”的王子一、刘东生、谷子敬、汤舜民、杨景言、贾仲明、杨文奎等人，实际上是趋附在他们周围的帮闲文人。他们使杂剧这一富于昂扬向上精神、面向大众的文学样式，异化为脱离群众而供宫廷贵族娱乐遣兴的工具，因而也窒息了杂剧的艺术生命。

朱权(1378—1448)，是明太祖第十六子，自称大明奇士。晚年喜“修真养性”，故别号臞仙，又号涵虚子、丹邱先生。于洪武二十四年(1391)就封大宁，永乐元年(1403)改封在南昌，死后谥献王，世称宁献王。他博览群书，多才多艺。著有杂剧12种，现存《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卓文君私奔相如》二种。前一种为宣扬神仙道化的“度脱剧”，描写吕纯阳、张紫阳奉东华帝君之命，到匡阜南彭蠡西，点化冲漠子。锁住心猿意马，戒除酒色财气，并逐去三尸之虫，给与丹药服用，于是同入“大罗天”。这是朱权晚年修道生活及成仙冲举幻想的自我写照，实为避朱棣之疑忌、以修道炼丹为韬光养晦之计。后一种写卓文君“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择理想配偶，私奔司马相如，为了爱情，宁愿抛弃富豪家庭，与意中人过着当垆卖酒的穷困生活。这故事在《史记》、《西京杂记》中都有记载，宋、元戏剧中也曾以某一重要情节作为题材。但是本剧却有其突出的思想意义。卓文君是新寡之妇，她以私奔的实际行动，否定了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学教条，冲破了封建礼教的罗网。在法律规定只许宣扬“义夫节妇”的时代，居然把琴挑寡妇的司马相如、主动私奔意中人的卓文君，作为正面的男女主角来歌颂，也许作者只是当作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传为美谈，但在当时的特定历史环境中，能够写这种具有反封建礼教意义的杂剧，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在艺术上，也是明初杂剧中的上乘之作，正如近人王季烈所云:“有元人之古朴，而无元人粗野之弊;有明人之工丽，而无明人堆砌之病。”这一评价较为公允。明人孙柚，据本剧改编为《琴心记》传奇。

朱权撰的《太和正音谱》，是一部很有价值的戏曲理论和史料著作，北杂剧的曲谱也赖以保存。诚如康海《太和正音谱序》所云:“近世歌曲所传，唯十二调，三百三十五章，然音律之本，亦稍见矣。明兴，丹邱先生采辑元贤暨今之词客所撰，汇为词谱。闲居有作，率谱拟调，法度宛然。歌咏之余，情之所欲，宣畅略尽。”对古典戏曲的体制、流派、制曲方法、角色的源流，作了论述;对于元代至明初戏曲作家的评语、杂剧作品的目录，以及戏曲声乐理论、歌唱方法、宫调性质、歌曲源流，都为研究者提供了丰富的参考资料。他对北杂剧的分类，也体现了他对戏曲文学的基本观点，是遵循当时法律条令规范，但是也有所越规。他把杂剧分为十二科:

一曰“神仙道化”　　二曰“隐居乐道”　

三曰“披袍秉笏”　　四曰“忠臣烈士”　

五曰“孝义廉节”　　六曰“叱奸骂谗”　(www.xing528.com)

七曰“逐臣孤子”　　八曰“刀赶棒”　

九曰“风花雪月”　　十曰“悲欢离合”　

十一曰“烟花粉黛”　十二曰“神头鬼面”

虽然是根据前人所作杂剧内容来分类，但是从所分科目的顺序，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倾向，而三、四、六、七、八等五科内容，是与《大明律》中的禁令相抵牾的，朱权却把它们列为层次较高的科目。

朱有燉(1379—1439)，号诚斋，又号锦窠老人、全阳翁。明太祖第五子周定王的长子，封周宪王。他与朱权虽是叔侄关系，但年龄相仿，且都爱好戏曲，同为皇家剧坛的代表。他作杂剧30余种，总称为《诚斋乐府》，风靡一时，李梦阳《汴中元宵》绝句云:“中山孺子倚新妆，赵女燕姬总擅场。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他的剧本，在体制方面突破元杂剧的某些陈规，例如一折中末旦轮唱，一本不限于四折，兼用南北曲，并加队舞，对以后杂剧的南化起了桥梁作用。但是剧本的思想内容却不足取，是典型的贵族文化。主要是宣泄求道成仙、赏花玩妓、庆寿醉酒等颓废享乐的思想，或蹈袭前人题材，而缺乏新意。经他改写的“水浒戏”《豹子和尚自还俗》，把梁山好汉鲁智深写成残杀妇女的凶徒，被宋江责打以后，怀忿离开山寨，毅然遁归空门;结义兄弟、妻子和母亲多方相劝，都不为所动，并极力宣扬出家的好处，宋江作贼的坏处。最后，宋江以诡计激怒鲁智深，开戒打人，逼使他只好回寨入伙。《黑旋风仗义疏财》描写李逵、燕青，路见不平，仗义疏财，抑强扶弱的正义行动，但是看了张叔夜招安梁山“这伙强盗”的榜文，又听了李憋古的一番劝说，就决心“改过从新，到山寨劝大哥，情愿首做良民”，接受招安，去镇压方腊起义。这两个“水浒戏”，对鲁智深、李逵的英雄性格，都作了歪曲描写。这既是作者贵族的思想感情所使然，也与当时所谓“太平盛世”的时代环境有着密切关系。此外，《关云长义勇辞金》杂剧，其事大约根据《三国志平话》关公“千里独行”一节改编，元代无名氏所作《关云长千里独行》杂剧，也为朱有燉编撰此剧提供了蓝本^[2]。本剧表现关羽的义勇精神及曹操笼络英雄的权术，都栩栩如生。正如明人祁彪佳《远山堂剧品·雅品》所说:“不但关公之义勇，千古如见，即阿瞒笼络英雄之伎俩，亦现之当场矣。”吴梅《义勇辞金跋》亦称道:“剧中事实，虽本稗官，而词语古拙，雅有元剧风格。”^[3]还有《刘盼春守志香囊怨》，表现汴梁妓女刘盼春与周恭相爱，而盐商陆源欲以重金求欢，被盼春坚决拒绝;周恭受父亲的拘管，不能与刘交往，刘守志不另接客，只到茶馆弹唱卖艺而已。周恭作《长相思》词秘密赠给她，她封藏在香囊之中，贴身不离。为抗拒鸨母逼迫她从陆源，自缢而死。周恭前往哭灵，盼春遗体火化时，唯有香囊经火不化，取出一看，才发现恭所写的情书和词。这一爱情悲剧，颇为真切感人。据说这是当时发生在汴梁的事情，梅禹金《青泥莲花记》卷六也记载了此事，并说:“异事在宣德七年。周藩诚斋为传奇，曰《香囊怨》。且自序以表其节焉。”

至于围绕在朱权、朱有燉身边的一批杂剧作家的作品，已如前所述，而其成就，似乎仆不如主，这也正是帮闲文学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