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琵琶记》的艺术成就与南戏的中兴
《琵琶记》卓越的艺术成就,对南戏的发展具有起衰兴微之功,因而称它为“南戏中兴之祖”,并非过誉。它完成了南戏从民间戏曲到作家创作的过渡,在艺术形式上有长足的发展和提高,并在此基础上,奠定了新的戏剧形式——传奇的规模,为明清传奇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艺术经验。它在中国戏曲史上标志着一个新阶段的开始。
高明创作《琵琶记》态度极为严肃,下了一番苦功。虽自称“不寻宫数调”,其实剧中的格律,比它以前的戏文要完备严整得多,李开先《宝剑记序》谓则诚“阖关谢客,极力苦心,歌咏则口吐诞沫,按节拍则脚点楼板皆穿。积之岁月,然后出以示人”。此说固然不足为信,但意在说明《琵琶记》作者创作态度之严谨。
《琵琶记》的艺术造诣,向来为人们所赞赏。首先它充分发挥我国古典戏曲长于抒情的传统,通过人物的歌唱,来表现性格、刻画心理、抒发感情、展开故事情节。这种艺术手法如运用不当,就会流于单调或概念化,而高明在这方面却表现出艺术家的匠心。他不借任何景物的衬托,直抒人物感情,造成强烈的气氛,用人物出自内心的平常语言,来拨动人们的心弦。赵五娘形象富有强烈的艺术魅力,能激起人们深切的同情,就是因为作家在日常生活中,能体察这类人物的内心世界,尤其是在特定环境下的感情脉搏。在剧本创作过程中,作家进入了角色,用形象化的、生动的语言,把人物的感情准确地抒发出来。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糟糠自厌》的曲辞,真可谓千古绝唱,荡气回肠,感人至深:
[山坡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体。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合)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
[前腔]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兢兢难捱过的时和岁。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饥?我待吃呵,怎吃得?(介)苦!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合前)
[孝顺歌]呕得我肚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吃吐介)(唱)
[前腔]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
——第二十一出(www.xing528.com)
曲贵本色当行。上引各支曲辞,以朴素自然的语言,沉郁哀怨的音调,形象化的比喻,声泪俱下地倾诉出赵五娘的不幸和痛苦。情真,心地善良淳朴,而以本色天然之美的语言倾诉出来,故能感人。这种抒情曲辞的艺术特点,使剧中人物能够充分地表达复杂细致的心理活动。在表现人物心理活动的同时,也就逐步地展开故事情节,它不是游离于整个剧情之外,而是剧情的一个组成部分,促使戏剧冲突的发展,把人物的内心世界形象地展现在观众的眼前。例如《乞丐寻夫》一出,赵五娘唱的[三仙桥]曲辞,细致地表述了她在描绘公婆画像时复杂矛盾的心情,在这种抒情性的心理表述中,不仅活现出赵五娘凄苦的精神面貌,并概括了蔡家两老一生的苦乐,而在全部剧情中,“画相”又是很精彩的一部分,由于这种抒情性的心理描写与叙事交错在一起,因而它不但丰富了人物形象,并且使故事的发展显得波澜起伏、跌宕有致,而无单调枯燥之弊。《官邸忧思》描写蔡伯喈的心理活动,同样具有这种特点。
其次,《琵琶记》在艺术结构上,采用两条线索交错发展的方式,使蔡、牛两家,一贫一富、一苦一乐、忧喜冷暖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这种对比的手法,又是与上述抒情艺术的特色紧相联系的,在抒情中进行对比,在对比之下,使两种矛盾的思想感情显得更突出。蔡伯喈及第赴宴之日,正是五娘劝解公婆争吵之时;伯喈进牛宅结婚,五娘却在家吃糠;伯喈和牛小姐赏月,五娘则乞讨寻夫。这种巧妙的艺术结构,使比较简单的情节,变得错综复杂、回环曲折,形成浓厚的悲剧气氛,产生强烈的舞台效果,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遗憾的是,由于作家创作意图和剧本主题在于宣扬忠、孝、节、义,人贤事美,这种对比的艺术手法,没有把剧情推向悲剧的高潮,没有更深刻地揭示现实的矛盾,而是造成一个苦尽甘来的虚假大团圆。这一结构方式,对后来传奇影响较大,几乎成了带有普遍性的模式。
再次,《琵琶记》在语言艺术上有一特色,它能汲取富有生活气息的民间口语,经过作者提炼加工,显得格外清新隽永,生动活泼,使不同身份的人物语言,具有鲜明的个性。例如媒婆油嘴滑舌的说白:“媒婆媒婆,两脚奔波;姻亲成就,吃只肥鹅。”简单的几句,就把媒婆的嘴脸勾画出来了。拐儿的说话又别具个性特征:“乡贯何曾有定居,姓名何曾知真实。装成圈套,见了的便自入来;做就机关,入着的怎样出去?”作者也很善于融化流行的成语或谚语,使它成为概括力极强而又形象化的戏曲语言,如赵五娘在剪发买葬时说:“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又如张广才对将要上京寻夫的赵五娘说:“桃花岁岁皆相似,人面年年大不同。”“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本色平易,既生动自然,又准确鲜明,正是戏曲语言的特质。
《琵琶记》的语言风格,基本上是本色天然之美,疏淡朴实,极少雕琢,但又能根据剧情的具体内容,有雅有俗。如描写牛府的豪华生活,曲辞就华丽典雅,而写饥荒的凄苦情景,则朴素无华,纯是白描,蔡伯喈与牛小姐的对话是那样含蓄蕴藉,有较浓的书卷气,而蔡婆与蔡公的吵嘴却如此粗野村俗,生活气息甚浓。
王世贞《曲藻》对高明《琵琶记》颇为赞赏:“则诚所以冠绝诸剧者,不唯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所以佳耳。至于腔调微有未谐,譬如见钟、王迹,不得其合处,当精思以求诣,不当执末以议本也。”[10]
本剧在艺术上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封建说教气味较浓,使人物描写的某些部分有概念化之弊,人物性格的发展不够真实,削弱了剧本的艺术性。至于大团圆结局,情况较为复杂。以调和矛盾的方法来解决矛盾,当然是不足取的,《一门旌奖》歌颂皇恩浩荡,冲淡了悲剧的批判意义。这既与作家主观上的创作意图有关,要说明遵循礼教规范可以使“人贤事美”,不能没有大团圆的结局,也与古典戏剧民族传统审美意识和风俗习惯有密切关系。《琵琶记》之前的古典戏曲,除了《窦娥冤》、《汉宫秋》等极少数几个剧本自始至终保持悲剧结构以外,一般都以团圆收场。许多剧本就其戏剧冲突的本质而言是悲剧性的,而结局却带有喜剧性。这固然与我们民族尚圆的习俗分不开,更由于社会历史环境的制约,是黑暗的社会现实与人们美好的生活愿望矛盾的反映;尽管在现实中所发生的往往是悲剧,而善良的人们总是希望看到喜剧。《琵琶记》悲剧性的情节,团圆吉庆的结局,显然与这种民族审美心理和时代风尚有关。人们所关心的是:像赵五娘这样历尽艰难困苦的善良妇女,会落到什么结局,人们同情她,希望她有出头之日,团圆结局满足了人们的愿望。至于作者所宣扬的“风化体”和皇恩,人们倒是比较冷漠的。
总而言之,《琵琶记》是一部虽然有缺点但是仍然不失为优秀的剧本,它保留了民间南戏《赵贞女蔡二郎》的精彩情节,原著的悲剧性有所损伤,但从总体来看,提高了民间南戏旧篇的艺术水平,思想内涵更为丰富,艺术形象也更加饱满和生动。高明改编《琵琶记》的功绩,是值得肯定的。作家的儒士文化思想结构和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特征,在这个剧本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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