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琵琶记》的思想倾向
《琵琶记》就其戏剧冲突的实质而言,是一部封建社会的家庭悲剧。它描写了当时社会中一个普通的家庭,在封建制度的逼迫和伦理观念的影响下,骨肉离散、家破人亡的悲惨事件。从这个家庭的不幸遭遇中,揭示了封建制度与伦理的虚伪和残酷,以及它们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种种矛盾。
作者从民为邦本的观点出发,对人民的悲惨命运表示深切的同情。但是他又站在维护封建统治的立场上,不可能认识社会矛盾的实质和造成人民苦难的根本原因。他认为封建道德是解决一切矛盾的关键,“人贤事美”,忠、孝、节、义是疗治社会病根的万灵妙药。因此,尽管他看到封建制度和社会生活中的矛盾,但是他并不是以揭露和批判的态度去对待矛盾,而是以和事佬的姿态去补救和调和社会的矛盾。
《琵琶记》的思想倾向,虽然与后来邱濬《五伦全备记》是相似的,都是宣扬封建道德的力量和维护封建秩序,但是高明毕竟比邱濬“高明”,他深知欲达到戏剧之预期效果,不能搞抽象的封建说教,必须通过对现实生活和艺术形象的具体描写,去感染观众的思想感情,激起心灵的共鸣,使传统的伦理道德深入人心。同时,由于现实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艺术形象的丰富性,《琵琶记》在艺术实践的客观效果方面,与作家的主观意图也不完全一致。人们从艺术形象和生活画面中所感受到的,主要是蔡伯喈的家庭悲剧,特别是赵五娘的悲惨命运及其自我牺牲精神。
蔡伯喈这个人物,在本质上是和崔通、王魁属于同一类型的,是负心薄幸的儒士。而作者却从维护世道人心、特别是从弘扬儒士文化的角度翻案,想把他塑造成“全忠全孝”、“有情有义”的典型人物,为弘扬传统道德树立典范。蔡伯喈“弃亲背妇”的本质属性,和作者所要美化他的意图之间,存在矛盾。结果,作者越想替他辩护,就越显得苍白无力。
为了替蔡伯喈“弃亲背妇”、“三不孝”的罪恶行为辩护,突出他“全忠全孝”、“有情有义”的思想性格,作者设置了“三不从”的戏剧冲突,从而增强蔡伯喈这个人物的真实性和感人力量。
“辞试不从”是蔡伯喈矛盾性格的开始,也是造成家庭悲剧的最初原因。蔡伯喈原是怀才自负、向往功名的,但他又是个恪守孝道的儒生,为了尽心侍奉父母,他情愿放弃功名富贵:“甘心清贫,力行孝道。”“人爵不如天爵贵,功名争似孝名高?”他父亲却急切地希望他获得功名,以便改换门第,荣宗耀祖,并引《孝经》之言教训儿子,认为儿子在家侍奉父母是小孝,做官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说儿子不愿赴试是“迷恋新婚”,逼得蔡伯喈无法推辞,出于对父命的服从,不得不离别父母妻子去赴试。作者在为蔡伯喈作辩护、大力宣扬孝道之时,却恰好暴露了封建科举制度和人民正常的生活愿望之间,以及封建伦理本身即所谓大孝和小孝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也正是造成蔡家悲剧的起因。剧中借蔡婆之口,揭示了这种矛盾的悲剧性:“忍将父母饥寒死,博换得孩儿名利归。你纵然衣锦归故里,补不得你名行亏!”
现实生活是无情的。蔡伯喈赴京后,悲剧就逐步地展开了,首先是蔡氏家庭在天灾人祸的袭击下遭到毁灭,蔡公、蔡婆相继饿死。这一悲惨事件的本身,就暴露了所谓“大孝”的虚伪性,我们从蔡婆在饥饿时发出的诅咒和蔡公临死时的忏悔中,可以看到功名富贵和伦理道德,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彻底破产了。
遗憾的是,作者没有按照蔡伯喈“弃亲背妇”的行为轨迹继续发展下去,而是虚构矛盾为蔡伯喈开脱责任,这就是所谓“辞官不从”和“辞婚不从”。作者为了突出蔡伯喈的“全忠全孝”的思想性格,着力描写他考取状元后对父母的思念,而把他想做官的心理掩盖起来,说是“皇恩隆重”,虽然想辞官回家孝亲,也不可能。于是只好叫苦:“好似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系人心。”看似真挚感人,细思起来却不免给人虚假之感,既然是服从父命应试,中了状元,不向父母报喜,反而想辞官,当初何必从命应试呢?
蔡伯喈正为辞官问题而苦恼的时候,“牛相逼婚”又强加到他的头上。朝廷贵官选择新科进士为婿,是习以为常之事,而对一般士子来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是最理想的喜事。问题在于:封建时代的儒生,受功名利禄的引诱,为了自己飞黄腾达,往往抛弃糟糠结发妻,而趁机再婚豪门千金。实际上,蔡伯喈所走的正是这条可耻的道路。作者为了既定主题的需要,不得不给他蒙上一块“辞婚”的遮羞布,为了“辞婚”,还丹陛陈情“辞官”。但他向皇帝“辞婚”时,并没有陈述自己已经有结发之妻,当然就辞不掉,结果是怀着满腔的忧喜交加之情“强就鸾凰”。
新科状元做了当朝宰相的快婿,其显赫荣宠,不言而喻。这个曾经要“辞婚”的伪君子,在踌躇满志之时,情不自禁地撕下遮羞布,终于露出卑鄙的灵魂:
[画眉序]攀桂步蟾宫,岂料丝萝在乔木!喜书中今朝有女如玉。堪欢处丝幙牵红,恰正是荷衣穿绿。
——第十九出
当他仔细一想的时候,又感到自己的可耻:“细思之,此事岂吾意欲?有人在高堂孤独。可惜新人笑语喧,不知我旧人哭。兀的东床,难教我袒腹。”这样刻画封建时代儒士的两面性,是很真实的。
为了引起人们对蔡伯喈的同情,作者竭力描写他入赘相府后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时刻思念父母和妻子,感到惶恐和内疚,整天如醉似痴,不明不暗,愁眉苦脸,抑郁寡欢,作者对他精神状态的描写是深刻的。但是,人们自然会问:他既然中状元做了官,又如此思念父母妻子,为何三年之久,不寄家书?为弥补这个漏洞,作者又虚构了“拐儿脱骗”的情节,却显得幼稚可笑,有弄巧成拙之弊。(www.xing528.com)
为了彻底开脱蔡伯喈“弃亲背妇”的罪责,并为大团圆创造条件,作者在写“书馆悲逢”前,让蔡伯喈作了极其沉痛的忏悔:
[解三酲]叹双亲把儿指望,教儿读古圣文章。比我会读书的倒把亲撇漾,少甚么不识字的到得终养。书,我只为你其中自有黄金屋,却教我撇却椿庭萱草堂,还思想,休,休,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爹娘。
[前腔]比似我做个亏心台馆客,到不如守义终身田舍郎。《白头吟》记得不曾忘,绿鬓妇何故在他方?书,我只为你其中有女颜如玉,却教我撇却糟糠妻下堂。还思想,休,休,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妻房。
——第三十七出
这一场面对观众表示忏悔的心理倾诉,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人们的谅解,如同凤凰涅槃似的,蔡伯喈的灵魂升华了,而对科举制度则起了批判作用。
比之于蔡伯喈,赵五娘的形象更能博得人们的同情,也易为封建统治者所赞赏,这就需要作具体分析。显然,作者是把她作为孝妇的典型来描写的,她在实际生活中,是个处处遵循礼教规范的孝妇贤妻。她有着朴素的生活理想:“偕老夫妻,长侍奉暮年姑舅。”这是封建时代妇女正常的善良愿望。但是当作者把她作为“孝妇”典型来描写时,就难免有所扭曲。例如她和蔡伯喈新婚分别,自然有一种依恋不舍之情,甚至埋怨公公“见得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要跟丈夫一道去公公面前讲理,又恐怕公公说她不贤,将丈夫迷恋,于是左思右想又不敢去说,这样描写新妇的心理是很真实的;可是作者以孝妇的标准来要求她,就完全掩饰了夫妻之情,唱出颇有道学气味的违心之词:“为爹泪涟,为娘泪涟,何曾为着夫妻上挂牵?”又如“临妆感叹’一场,写她在伯喈走后,面对着违背自己愿望的生活,感到凄切和悲怨,发出对丈夫怨而不怒的微词:“偏是他将奴误!”也是很自然的,但紧接着却说出一套“孝妇贤妻”的大道理:“也不要气蛊,也不要气蛊,既受托了苹蘩,有甚推辞?索性做个孝妇贤妻,也落得名标青史。”未免使人扫兴。最令人感动的场面,是“糟糠自厌”、“祝发买葬”、“感格成坟”、“寻夫上路”,充分展现了我国古代妇女崇高善良、坚韧顽强的品格,而作者的意图却是为了让赵五娘在最困顿的环境中突出孝妇的性格,于是就掺杂了一些有损艺术形象的道学教条,如回答公婆糠如何能吃的问话:“啮雪吞氈,苏卿犹健;餐松食柏,倒做得神仙侣。”在罗裙包土葬公婆时说:“教人称道:赵五娘亲行孝!”在上京寻夫路上,身背公婆画像,手弹琵琶,已很感人,还加上口唱《行孝曲》,用乞得之物追荐公婆亡灵,未免有矫揉造作之感。
由于作者主观上要安排一个“人贤事美”的大团圆,对人物性格的发展有所扭曲。在“临妆感叹”、“祝发买葬”诸场,赵五娘都曾对蔡伯喈发出怨恨之词:“怨之怨结发薄幸人!”而到了“寺中遗像”、“两贤相遘”等场面,她明知道丈夫另有新欢,辜负了她的苦心,面对牛小姐,她却没有一点怨尤之情,就很不真实。到了“风木余恨”,还为丈夫向公婆之灵祈求宽恕和保佑。像这些地方,都是作家儒士文化在艺术形象中的体现。苦心行孝、逆来顺受,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性格,既是作者的美学理想,也符合封建统治者的审美需求,而封建时代的人民也并不反感,乃至寄予同情。
当然,人民特别是善良的妇女,同情和喜爱赵五娘,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首先,在《琵琶记》的赵五娘形象描写中,基本上遵循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忠实于生活,保留了民间戏曲最精彩的情节。例如在蔡伯喈赴试以后,她承担起饥荒岁月中的生活重担,变卖衣服首饰养活公婆。苦难的生活逼使她抛头露面乞求赈济。可是,在那个黑暗的社会里,像她这样饿得面黄肌瘦的妇女乞得的一点粮食,竟被里正抢走。她真的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她忽然想到投井自尽,然而她想到年老无靠的公婆,想到丈夫的委托,她又得活下去。在力尽计穷的困境中,她仍然尽其所能,让公婆吃饭,而自己却在暗地里吃糠。当人们看到她吃糠的凄苦场景,听到那牵肠挂肚的悲歌,看到罗裙包土葬公婆的凄惨景象,不能不引起深切的同情。在封建社会中,人们从赵五娘的不幸遭遇中,会联想起自己的苦难生活,从而在思想感情上产生共鸣。
其次,赵五娘形象中所具有的传统道德,尽管作者把它纳入“孝妇贤妻”的规范,进行封建道德的说教,但是她的道德行为本身还是很有艺术感染力的,并不是什么坏东西。特别是赵五娘的孝行,主要是丈夫离家之后,在天灾人祸面前,不得不承担起侍奉公婆、剪发买葬、罗裙包土筑坟等一系列艰苦的任务。所以,在人们心目中,也认为这是赵五娘义不容辞的责任,是传统美德的体现;她的孝行,实际上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行为,能够得到人们的赞许。封建统治者提倡“忠、孝、节、义”这一套封建道德,是为了巩固封建统治秩序;作为一种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当时的人民不可能不受其影响。但是人民对忠、孝、节、义思想的具体理解和在生活实践中所体现的行为准则,与封建统治者所提倡的那一套,并不完全一致,有真假、美丑、善恶之别。赵五娘在极其困苦的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孝敬公婆、坚贞节烈的行为,正是人民所理解和恪守的美好品德,在赵五娘这个艺术典型中,凝结着我国古代妇女的传统美德,也体现了她们受压抑的心灵的苦闷与悲伤。
牛小姐是作者所理想的封建时代淑女的典型。她是相府千金,牛宰相以封建礼教来严格管教她,使这个青春少女缺乏独特的个性。她是镇日不离绣阁,“纵有千斛闷怀、百种春愁”,也不上眉头的人。她不知酸味,也不知道春意,似乎什么思想矛盾、心理活动都没有。在她身上看不到血肉丰满的少女生机,作者着力描写她知书识礼、温柔敦厚的大家闺范和符合礼教标准的“贤妻”品性。得知蔡伯喈家有结发妻后,她不但不泼醋妒嫉,反而主动向丈夫忏悔,是由于她耽误了蔡伯喈的父母和妻子,并去说服父亲,让蔡和她一起回家扫墓,作者如此塑造牛小姐形象的目的,是为了最后的“一门旌表”,吉庆团圆。在封建时代的豪门闺阁中,有牛小姐这类人物,是完全可能的,如果作者能从礼教扭曲人性的角度去描写,可以创造出一个成功的典型。然而,作者从歌颂礼教、调和矛盾关系的主观愿望去描写她,就只能制造出一个没有生命力的蜡像。在现实生活中,除了像牛僧孺之女那样极其个别的人以外,[9]宰相之女甘居贫妇之下的事,是罕见的。其实,妻妾相遇,正是新的矛盾的开始,而不是矛盾的结束。作者违背生活的真实,为封建说教而进行艺术虚构,尽管他很有艺术才能,也难以取得成功。
围绕剧中人物的活动,剧本还触及当时现实生活中的某些重大问题。虽然这并非作者描写的主要对象,而只是作为人物借以活动的环境,但却真实地反映了封建社会某些本质特征。例如在“义仓赈济”中,以活生生的事实暴露了“义仓”的欺骗性质。社长、管库们贪赃枉法、明抢暗夺,致使饥民们子哭儿啼,饿殍遍野。作者写皇帝派官放粮,惩办了里正的贪污行为,饥民得救,感恩戴德。可见作者对社会的黑暗是不满的,然而他并不认为是无可救药的,认为传统道德和清廉官吏,就是疗治社会弊病的良药。
如上所述可以看出,高明在《琵琶记》中是想借助他所塑造的艺术形象,弘扬儒家伦理道德、克服社会危机。但是由于封建制度和伦理道德之间的矛盾,以及社会的弊病,以致像高明这样的封建制度捍卫者和传统伦理道德的信奉者,也产生不满。加上他世界观中开明的因素,使他在创作实践中一定程度地克服了主观的偏见,基本上遵循着现实主义的方法,从具体的艺术描写中,反映了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某些矛盾,对人民的苦难有所同情。但他始终未能克服世界观中的落后面,阻碍他更深入地发掘现实的矛盾,甚至在自己的创作中出现对同一人物或现象,既有批判性的描写,又有粉饰性的歌颂。因而不同地位和身份的人,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肯定它、欣赏它。作为艺术的整体,民主性的精华仍然是主要的,也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封建性的说教也有,但并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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