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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明代文学中的民族特色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从总体上来看,《水浒传》的艺术成就超过了《三国志通俗演义》。人们常说,《水浒传》108个好汉声容笑貌、思想性格各不相同。《水浒传》作者在深入体验生活、熟悉描写对象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了艺术才能。

《水浒传》:明代文学中的民族特色

三、《水浒传》的艺术特色与民族风

《水浒传》和《三国志通俗演义》,都写于元末大动荡的时代,都是长篇章回体小说创立阶段的作品,甚至有可能是同一个作者(《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作者罗贯中,也是《水浒传》的编著者之一),两部巨著在艺术上既有许多共同性,又各有自己的特色。从总体上来看,《水浒传》的艺术成就超过了《三国志通俗演义》。

《水浒传》作为一部反映农民起义的长篇小说,艺术上最卓越的成就,就是现实主义地描写了一次农民起义发生、发展以至最后毁灭的完整过程,以宏伟的结构、众多的人物形象、具有地方色彩的文学语言,生动地再现了历史的真实面貌,展现了一幅古代农民战争悲壮的历史画卷。它尽管属于英雄传奇的性质,故事和人物的传奇性较强,但是比《三国志通俗演义》更切近现实生活;它们在艺术风格上都具有阳刚之美,但《水浒传》的艺术描写已开始由粗线条勾画向细致描绘发展,有更多的细节描写和心理刻画,长篇小说的民族形式和民族风格,已经基本形成。

从创作方法来看,《水浒传》和《三国志通俗演义》,都属于古典现实主义的范畴,又带有某些浪漫主义的成分;特别是作为英雄传奇性质的《水浒传》,奇异性和游侠文化色彩也更浓厚。按照作者的理想和当时的社会心理,来塑造一系列典型形象,处理重大事件或者生活细节,往往在奇中见真,虚中寓实。所谓真幻虚实、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如果说《三国演义》是“七分实事,三分虚构”,那么《水浒传》则是倒三七,即只有三分实事,七分甚至更多是虚构,艺术创造的天地更为广阔,文学性更强。史书上有关宋江起义的资料很少,民间传说、话本、杂剧中的水浒故事,都是经过不断加工、想象、虚构的,史实只提供一个极其简括的轮廓,全靠作家们奇妙合理的想象来丰富它。像林冲逼上梁山,武松打虎、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大闹五台山、大闹野猪林,以及三打祝家庄等精彩的情节,史书上没有一个字的记载;有的话本、杂剧为有关情节提供了线索,而主要是作家根据自己的美学理想和对现实生活的观察,经过想象、虚构,创作出震撼人心的篇章,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本质和人们的审美观念。

现实主义的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是人物形象的典型化、个性化问题。而人物描写的技法,也体现出作品的民族风格。我国早期长篇小说的题材,大都与历史演义和英雄传奇的特点相关,而且其产生的背景又是战乱频仍、人们盼望有力挽狂澜的英雄豪杰出现的时代,这既深刻影响民族的审美心理,也影响小说艺术的民族风格,洋溢着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具有粗犷豪放之美的特色。这种民族风格特征,在英雄人物的描写上,表现得更为突出。同时,民族传统文化对某些人物思想性格的形成,也自然要产生影响。

人们常说,《水浒传》108个好汉声容笑貌、思想性格各不相同。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曾说:“《水浒传》写一百八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这未免过于夸张,有其片面性,但是《水浒传》中能够活在读者脑海里的人物,总有几十个,这些人物,的确个个是典型,而又有不同的个性,读者决不会把他们混淆起来,正如黑格尔老人所说的是“这一个”。对人物性格的刻画是极其深刻、成功的。例如描写宋江思想性格的复杂性,发展过程的艰难曲折,在表示“死心塌地”上梁山后,却又呈现出逆反心理,最后走上招安的道路,写得非常真实深刻。更难得的是李逵、鲁智深、武松、石秀等有着许多共同特点的英雄人物,又能以各自鲜明的个性特征区别开来。他们四人都有着粗犷豪放、侠义勇猛、凌强扶弱的特点,但是李逵的粗豪鲁莽之中包含着憨厚天真、失于计较;鲁智深则是粗中有细,机智精明,有胆有识;武松见多识广,胸有城府,但重于个人恩怨,这一点又跟石秀颇为相似,而石秀比武松更机警精细,处处主动,先发制人,不像武松那样容易上当受骗。

《水浒传》人物描写为什么能取得这样巨大的成功呢?据传说,施耐庵高明画师画了宋江等36人图像,挂在室内,朝夕琢磨画像,久而久之,这些人物的容颜相貌、性情风神,便在作者的脑子里活现出来了。这种说法当然是不尽切合实际的,但是这个传说,却说明作家对自己所描写的对象必须很熟悉,各人的形貌性格在脑子里有了深刻的印象,所谓成竹在胸,才能写出各自的神态个性。关键就是既要深入生活,又要有高度的艺术素养。《水浒传》作者在深入体验生活、熟悉描写对象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了艺术才能。

首先,作者既能注意根据人物的身份和经历来处理人物性格,同时又能体察生活中复杂的人情世态:丰富多样、变幻莫测的现实生活,使出身和经历基本相同的人物,也具有不同的个性。例如晁盖和宋江,就家庭出身来说,都是中小地主阶级,但是他们的身份地位和所受的文化教养却不同。晁盖是个庄农人家,而又跟江湖豪侠有着密切的交往,正义感与豪侠气较为强烈,他似乎没有受过封建文化的熏陶,虽然担任过保正,但与封建统治者、官府衙门的联系并不密切,受所谓“王法”的约束力也较弱。在反抗斗争中,组织、领导才能方面固然不如宋江,但是也不像宋江那样需要经历曲折的思想斗争过程。上梁山时,一把火将庄园都烧掉了,无所牵挂,也不存在任何幻想。作者构思他们被逼的情节也不同。晁盖是豁出性命一心一意造反,“兀自要和大宋皇帝作个对头”,而宋江的情况就复杂得多,上山的道路也曲折得多。

又如李逵、鲁智深、武松、石秀等人,就社会地位来说,比较接近,他们除了浑身武艺勇力之外,一无所有,无牵无挂,或流落江湖,或寄身行伍,或充为狱卒,对人间的不平、社会的黑暗、底层人民的痛苦,都较熟悉。所以,他们都是富于反抗性的,往往“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见义勇为。但李逵原是贫苦农民,后来流入城市充当狱卒,带有游民无产者的性质,既具有憨厚淳朴的气质和强烈的反抗性,又带有玉石不分“排头砍去”的盲目性和破坏性。他勇猛而显得莽撞,直爽而显得粗鲁,对起义事业忠诚而不懂得斗争策略,体现了封建时代农民的狭隘性。李逵最富于个性特征的举动是:上半身脱得赤条条的,大吼一声似半天里起了个霹雳,一身当先,抢出阵前,抡起两把板斧,砍将过去。鲁智深是行伍出身,尽管他粗鲁性急,却并不任性行事,动作颇有节制,做这一步能想到下一步,粗中有细,如“拳打镇关西”,他来到郑屠肉铺,先借买肉为名,挑肥拣瘦,故意刁难激怒对方,然后才直言不讳地表明来意,动手痛打郑屠。不料三拳真个打死了郑屠,见机不妙,便假意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巧妙地脱了身。勇猛而又精细,豪放而又洒脱。武松是个游侠式的人物,他凭着高强的武艺,倔强好胜,精明果断,胆大心细。例如为了弄清哥哥被害死的真相,伸冤报仇,他先是手握尖刀,迫使团头何九叔供出殓尸焚化的实情;接着又向乔郓哥调查捉奸经过;断七那天,请邻舍街坊酒席上作证,记下王婆和潘金莲口供,最后,他才杀死潘金莲,斗杀西门庆。他的恩仇观念甚重,只要对他有恩,他就可以为你效劳: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人若犯他,百倍报复,往往采取偏激行动,失于节制,如“血溅鸳鸯楼”,把张都监全家连丫环都杀了。但他从不推卸掩盖自己的报复行为,表明好汉做事好汉当,在墙壁上大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石秀自小流落异乡,无依无靠,独自谋生,养成机智精细的性格特点,善于制伏他人而又不露声色,如“智杀裴如海”、“侦察祝家庄”。这些人的思想意识是大致相同的,有向往起义造反的共性,但是他们的职业、身份、具体的环境和生活习惯却不同,因而各有独特的个性、气质。作者善于通过一系列类似的情节、行为或场面描写,表现他们的异同,即金圣叹所谓的“犯中求避”。例如“宋江杀惜”、“武松杀嫂”、“石秀杀潘巧云”,李逵“江州跳楼劫法场”与石秀“大名府跳楼劫法场”,“武松打虎”与“李逵杀虎”等雷同(相犯)的情节或场面,却表现出各自不同的行动方式和个性特点,这又避免了实质性的雷同。

其次,尽管作者对作品中的人物爱憎感情非常鲜明,思想倾向较为明朗,但是却很少以叙述者的身份对人物发概念化的议论,而是通过人物自己富有特征的行动和个性化的语言,以及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来展现人物的典型性格。而且,无论是人物的行动、语言或者细节描写,总是跟典型环境紧紧地扣在一起,因此,人物的性格就显得更加真实,并促使人物性格的发展。例如对鲁智深豪放豁达、精明干练、任侠好义性格的描写,是通过“拳打镇关西”、“大闹野猪林”等惊心动魄的动作和说话以及生动的细节表现出来的。且看野猪林救林冲后的情景:

……两个公人道:“不敢拜问师父在哪个寺里住持?”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什么?莫不去教高俅做什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林冲问道:“师兄,今投哪里去?”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

——第九回

与林冲分别时,鲁智深一面把二三两银子给两个公人,教他们“休生歹心”,同时又“抡起禅杖,把(路傍)松树只一下,打的树有两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道:‘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借助于这些富于个性的语言和造型鲜明的动作,鲁智深的英雄性格就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了。写宋江“私放晁盖”的行动和对话,以及细节,也是很有特色的。宋江听说心腹弟兄晁盖犯了劫取“生辰纲”的“弥天大罪”,便非常机智地稳住了何观察:

……先分付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衙时,便可去茶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稳便’叫他略待一待。”却自槽上鞁了马,牵出后门外去,拿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撺将去……

——第十八回

见到晁盖,只道了个喏,“携了晁盖手,便投侧边小房里来”,开口便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着条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岗事发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不快走时,更待甚么?”从宋江骑马的一系列动作和对晁盖的说话,表现出他那机警练达、舍生重义的性格特征;而这些动作和言语,只有在当时那种危险的特定环境之下,才显得有意义。细节描写也不是到了《金瓶梅》、《红楼梦》等世情小说中才有,《三国演义》,特别是《水浒传》中就有很多既精练、又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描写,上述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杖折路傍松”、宋江骑马动作、林冲抢挑火炭烧庄客等细节,都非常精彩,对刻画人物性格、丰富人物形象,具有重要作用。细节描写的精练,以少胜多,也是我国古典小说艺术民族风格的显著特征之一。

《水浒传》作者在运用烘托、对比等艺术手法以突出人物个性方面,也是极其高明的。如描写武松上景阳岗之前在酒店的豪饮,上景阳岗时傍晚的环境气氛,都烘托出武松豪迈奔放、精明刚强而又好胜自负的性格特点和醉酒英雄的风神姿态。几个思想性格比较近似而又有着独特个性的人物,作者善于在对比中强化个性特点。例如李逵、武松、鲁智深都曾在“菊花会”上反对招安,但由于他们个性的差异,反对招安的方式也不同:

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黑旋风”便圆睁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做粉碎。……

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吧。”

——第七十一回

比较这三个人物的语言和动作,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各不相同、不容倒换的个性特点。林冲、武松、宋江三人都有被刺配的经历,比较他们发配过程中的言语、行动,不同的性格特征历历可见。

还有,通过特定的典型事件的描写,集中地刻画某一个人物的性格,也是《水浒传》性格描写的特色之一,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例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描写林冲积愤喷发、怒火燃烧的复仇性格。“智取生辰纲”写吴用神计妙算的智慧。“景阳岗武松打虎”写武松刚强自信、神勇机智的豪侠性格。“李逵负荆”写李逵对人民的同情和对梁山事业的忠诚。这些片断的典型事件,是人物性格发展史的一个横断面,从这一横断面中,可以看出人物性格的本质特征。这是最集中、最概括而又最富有艺术魅力的典型化方法。“景阳岗武松打虎”就是极精彩的例子。从武松的豪饮气概、“敲着桌子”叫酒家筛酒并焦躁地道:“我又不是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爷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一番威胁的言语神态中,粗鲁急躁、刚强自信的性格生动地表现了出来,为下面描写打虎准备了条件。进而描写离开酒店上景阳岗的过程,从不信有虎到“方知端的有虎”,又特写“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的环境气氛,以及由此引起的武松心理状态,想转身再回店来,又恐人耻笑他不是好汉,才壮着胆走上山岗。这就把武松写活了。紧接着又进一步描写环境气氛:“回头看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整个山岗的气氛显得更为紧张,而武松的酒也正涌上来,于是“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一个醉酒英雄的风采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了。但作者却要等武松在大青石上躺了下来,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正要睡的时候,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在出其不意、极为不利之时,跳出老虎来,这样,就把武松跟老虎的矛盾斗争处于最尖端,在这场尖锐、紧张的搏斗中,才表现出武松的英雄本色。写打虎的一段正文是最精彩的,把武松和老虎都写得逼真、传神;虎“从半空里撺将下来”、“吼一声,却似半空里起个霹雳”,“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而写虎也是为了写人。作者不写武松一见老虎扑来,便举起哨棒猛劈,而是先写他如何机灵地躲闪,等得老虎“气性自没丁一半”,才“抡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下来”,这一棒没打中老虎,却“只听得簌簌地响,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在艺术效果上,比一棒打中老虎更真实,更能显出武松的威力和当时必有的慌急神态,这才不像儿戏,而是活人跟活虎的搏斗。在这场生死搏斗中,表现武松的机敏和神威。站在读者面前的是智勇双全的打虎英雄,而不是鲁莽的一介勇夫。(www.xing528.com)

《水浒传》刻画人物的方法,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在一定的篇幅内集中描写某人性格中的某些特点,二是某人的某些足以表现个性的语言,反复重见。

《水浒传》在语言艺术方面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也是民族风格得以充分表现的手段。它堪称祖国语言的宝库,施耐庵、罗贯中不愧为语言艺术的大师。《水浒传》的语言,是以北方人民的口头语言为基础,而经过提炼加工的。我们读《水浒传》,就好像闻到一股蒜酪味,它的地方色彩和生活气息特别浓厚,具有朴素而又生动、丰富而又精练的特点。尤其是人物的对话,各种不同身份的人物,有各自的语言特色,个性非常鲜明;而其丰富性和生动性,则是共同的。例如潘金莲,听了武松所说的“篱牢犬不入”这一番话后,紫漒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

……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也要着地。

——第二十四回

这样泼辣的语言,只可能出自市井泼妇之口。在十字坡开夜店的孙二娘,说话的口气又不同了:

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

这些话决不可能出自庄园小姐扈三娘之口。

在英雄人物的语言中,具有一种强烈的战斗性,有火辣辣之感。例如武松的语言,就使人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力,对潘金莲发火时说:“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又如追问何九叔时说道:“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这就比一般人所说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有力得多。这种语言的战斗性,往往以反问或命令的口气表达出来,有些具有特殊意义的语言反复出现。如武松经常强调他打虎的光荣史,有时反问自己的对手:“你比景阳岗上的大虫如何?”杀了张都监全家,还要在鸳鸯楼上血书留名:“杀人者,打虎武松也!”鲁智深动辄便说:“教那厮吃洒家三百下禅杖。”与林冲分别时,指着松树对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吗?”这就比“留心你的狗头”更有力量。

《水浒传》的语言艺术,除了人物对话的丰富性和生动性以外,在叙述和描写方面也是很出色的,准确、精练、形象、生动,是它的特色,也是我国长篇小说语言的民族风格特征之一。例如“景阳岗武松打虎”那段文字,把打虎的情景,写得逼真而又传神,生动地再现了打虎的场面。语言的精练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只几百个字,就把惊心动魄的打虎场面淋漓尽致地描写出来了。在《水浒传》中,没有西方小说所经常有的整段的景物描写,它写景物是极其精练的,但能抓住最具特征的东西来写,并且不是孤立静止地写景,而是跟人物的行动和环境气氛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因而能以少胜多,艺术效果很好,使人有亲临其境之感。如对景阳岗上日色和乱树林的描写,就起了烘云托月的作用,突出了武松的英雄形象。再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对风雪的正面描写并不多:“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但在写林冲的生活环境时,却侧面地衬托出风雪之猛:“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撼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接着就写林冲冒雪去沽酒:“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下得正紧……”沽了酒,“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这样,虽然直接描写风雪并不多,但我们却处处可以感到风雪之猛。而对风雪的描写,更衬托出林冲的苦难遭遇及其心理状态,又突出陆虞侯等奸徒用计之毒。事情恰好出乎奸徒之意外,风雪反而使林冲躲过了葬身火窟之祸,并使他性格发生急剧变化,在山神庙前杀了仇人,雪夜奔上梁山。写得合情合理。

《水浒传》的结构方式、塑造人物形象刻画典型性格的美学追求、具有浓厚地方色彩而又富于表现力的语言艺术,无不体现出鲜明的民族风格。更值得注意的是,通过作者的艺术描写,从各个层面展现出北宋末年的社会生活状况,人们的精神面貌和有民族特色的风俗画面,这也正是民族风格最生动、最具体的表现。

那个时代的封建统治者,生活的腐化、灵魂的丑恶、对人民的残酷压迫与剥削,激起了人民的反抗斗争。对这一特定的历史面貌,《水浒传》作者比历史学家的著述作了更形象化的描绘。艺术家从对宋徽宗、蔡京、高俅、童贯等高层统治集团,至梁中书、蔡九、高廉、贺太守等州府官吏,乃至郑屠、毛太公、蒋门神等恶霸豪强的形象描写中,呈现出一张严密的封建统治罗网。风流浪荡的端王登上帝位,使流氓棍徒高俅骤然发迹,于是,“乱自上作”的一连串事态,逼使英雄志士铤而走险,经历了不同道路奔上梁山,演出一场又一场震撼人心的活剧,舒展出一幅幅社会风俗画面,洋溢着那个时代的生活气息。这里只就其中几个风俗画面来谈谈其认识意义和美学价值,也便于领略民族风格的历史性和社会群体性。

《水浒传》中描绘了我们这个古老民族世代相传的风俗习惯、世态人情,大凡婚姻娶嫁、生辰死丧、时令佳节、庙会社赛、烧香敬佛、道场祈禳,都作了生动的艺术描写。但作者不是作纯客观的风俗写照,而是从风俗画面中表现出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

以高俅发迹史为背景的林冲家庭悲剧,是以“岳庙烧香”为序幕的。“岳庙烧香”这一带有宗教色彩的信仰习俗,原是善男信女的宗教活动,是香烟缭绕的庄严肃穆场面,纨绔子弟高衙内却乘机调戏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妻子,林冲只是“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敢怒而不敢打。这幅画面,描绘了那个时代人们到岳庙烧香的信仰习俗和精神面貌,反映了林冲夫妇小康的家庭生活,如何被突如其来的邪恶势力所干扰,武艺高强的林冲面对调戏爱妻的高衙内,居然想打却手先软了。这里包含着许多画外之音,体现出中国封建社会权力结构、人际关系的特殊现象,就是林冲强压怒火对鲁智深所倾诉的:“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这正是“岳庙烧香”风俗画面中所蕴含的深刻意义。才智之士不遇明主,受小人腌臜气,势必使林冲的家庭悲剧愈演愈烈。高俅制造了“林冲闯入白虎节堂”的冤案,于是出现了“林冲发配写休书”这幅扣人心弦的风俗画面。在中国封建社会里,休妻是丈夫的特权,为人妻者,若犯“七出”中的一条,就会被丈夫所休弃。但是林冲在被高俅陷害、发配沧州之际,出于对妻子张氏的爱,当着前来送行的岳父和邻居的面,主动要求写休书,以免耽误青春年少的妻子的前程,在这幅悲剧性的风俗画面中,却展示了被压迫者心灵的崇高与美好,也是属于我们民族性格的一个方面。

而张氏尽管知道林冲写休书给她是出于好意,但她内心已抱定与丈夫患难与共、宁死也不屈从强暴势力的信念,她“一时哭倒声绝”,正是对丈夫的爱与对强暴势力的恨这两种感情剧烈撞击的反映。这幅惨绝人寰的患难夫妻诀别图,充分表现了我们民族在夫妻关系上的传统美德。

庆生辰、闹元宵、庙会摆擂台等传统的风俗习惯,《水浒传》中都有艺术的描写,并从这些风俗画面中,揭示了特定时代的群体矛盾与社会危机,以及各阶层人们的心理状态。最惹人瞩目的是“智取生辰纲”。女婿向岳父送礼祝寿,原是传统风习,但是梁中书花十万贯重金采购寿礼送给蔡京,却是反常的,是建立在搜刮民脂民膏基础上的不义之举,因而也很自然地要激起被压迫人民的反抗,劫取这宗不义之财——生辰纲。劫取不义之财,是我国封建社会中农民反抗封建统治者的方式之一,也是农民起义最初的自发斗争形式。由“智取生辰纲”,拉开了梁山起义的序幕,演出了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反抗斗争的情景。而在这种斗争画面中,也包含着农民群体历史的局限性。他们反抗斗争的理想正如阮小五所说:“……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论秤分金银,异样穿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第十五回)后来李逵说“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这种心理素质本身,也就蕴含着农民起义的悲剧性因素。

在《水浒传》中,描写元宵节放花灯的风俗有两处。第三十三回“宋江夜看小鳌山”,是写青州清风寨镇上居民,庆元宵放花灯的景象:

……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采悬花,张挂五六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

这只是地方小镇庆元宵放花灯的情景,而且作者已经指明“虽然比不得京师”,在艺术构思上与京师的庆元宵,要起映衬对比的作用。按理说,第七十二回描写东京庆元宵应有一番绚丽多彩、热闹非凡的元宵佳节景象,但作者花在描写京师庆元宵放花灯盛况的笔墨却很少,是采取虚写的手法。官府差人从莱州解送玉栅玲珑九华灯上东京,路过梁山,被宋江留下,“将那玉栅灯挂起,安上四边结带,上下通计九九八十一盏,从忠义堂上挂起,直垂到地”。由此引起宋江去京师看灯之兴。但正面描写京师元宵放灯只寥寥数语:“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无论是清风寨的元宵灯会,还是京师的庆贺元宵,都只是作为一种社会文化背景,而意在揭示升平景象掩饰下混乱腐朽的实质。统治阶级上自皇帝下至小小的知寨,都已经腐败不堪。清风寨知寨刘高,“自从到任,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他的妻子又“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这也正是元宵佳节花荣“大闹清风寨”的根源,导致一大批英雄豪杰上了梁山。宋江带一伙头领去东京看元宵花灯,实际上并不是看京师花灯之盛,而是通过与宋徽宗“打得热的”妓女李师师,策划“招安”的勾当,惹得李逵“元夜闹东京”。宋徽宗、杨太尉君臣元宵下妓院,而宋江也带着几个心腹头领会见李师师,这是中国封建社会所特有的怪现象,既说明当朝皇帝的昏庸腐败,也说明像宋江这样的农民起义领袖,必然会使起义以悲剧告终。

民族风格不仅仅是艺术表现形式、手法、技巧的问题,也与民族审美意识、风俗习惯、心理素质、时代的精神面貌有关,因而它是作品的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表现。民族风格也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水浒传》所表现的民族风格与后来的世情小说《金瓶梅》、《红楼梦》固然不同,就是与同时代出现的《三国演义》相比,除了有某些共同之处以外,又有明显的差异。例如这两部作品都具有以粗犷豪放为基调的壮美特质,对英雄人物的描写带有理想主义、传奇化的色彩,在写实艺术中多有夸张手法。《三国演义》在粗犷豪放中显其高雅隽永,以刚柔兼济之美为极致,文不甚深、白不甚俗的语言风格,耐人寻味思索;《水浒传》则在犷放中夹杂粗野俚俗,失于浅露,这在李逵形象的描写中,表现更为突出。

《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作为我国早期出现的长篇小说,奠定了我国章回体古典小说的民族形式和民族风格,形成有中国特色的小说艺术的表现技法,既为中国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体现了我们民族的审美心理、文化传统与鉴赏习惯,也丰富了世界文化的宝库。

《水浒传》的艺术特色与民族风格,提高了小说创作的艺术水平,在典型环境与典型性格的塑造,细节的真实描写方面,在古典现实主义发展历程中跨进了一大步。艺术描写上更富于生活气息和人情味,描绘了一些具有民族特色的风俗画面,为后来世情小说的发展,提供了艺术上的某些借鉴。中国古典小说艺术描写由粗到细、人物形象塑造由类型化到典型化,《水浒传》起了桥梁作用,它对《金瓶梅》的影响十分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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