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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文学与文化:罗贯中创作的历史小说及其流变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六、历史小说的流变罗贯中是个创作历史小说的专家,除了《三国志通俗演义》以外,他还写了《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以及《三遂平妖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以这段悲剧性的历史为背景,以残唐五代的更替过程为线索,采取编年的方式,从黄巢落第起义始,至赵匡胤陈桥兵变终,前后共80余年的历史。

明代文学与文化:罗贯中创作的历史小说及其流变

六、历史小说的流变

罗贯中是个创作历史小说的专家,除了《三国志通俗演义》以外,他还写了《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以及《三遂平妖传》。《水浒传》则是他和施耐庵合作的成果。

《隋唐志传》原刊本已佚,但在明末清初当有传本。清康熙十四年(1675)长洲褚人获据此书和《隋炀帝艳史》及唐宋传奇有关材料,予以修订,易名《隋唐演义》,其序云:“《隋唐志传》创自罗氏,纂辑于林氏,可谓善矣。然始于隋宫剪彩,则前多阙略,厥后补缀唐季一二事,又零星不联属,观者犹有议焉。”可想见原本故事之轮廓,艺术上也还较粗糙,所以褚修订更易之后,面貌焕然一新,广为流传,而原本反被湮没失传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对褚改订本,除简介其故事梗概外,似多讥议:“惟其文笔,乃纯如明季时风,浮艳在肤,沉著不足,罗氏轨范,殆已荡然,且好嘲戏,而精神反萧索矣。”[11]

郭箴一《中国小说史》固然脱胎自鲁迅所著,但对《隋唐演义》的评价较好:“中间写隋唐间英雄单雄信窦建德尉迟恭花木兰……等,皆能有色有声。全书的取材,除正史外,唐宋传奇,元明戏曲,莫不采取;故叙述多有来历,不亚于《三国演义》,然文中亦偶好作嘲戏之词,似宋人话本。”[12]此论切合实际。

《残唐五代史演义传》写晚唐五代兴衰演变的历史故事。这也是一个大动荡大分裂的历史时期。唐末藩镇割据,拥兵自重,乘唐室衰微、需求藩镇之兵镇压农民起义之机,扩张势力,终于取代唐室的统治地位,军阀登上皇帝宝座。由于自身的残暴腐败,得不到人民的拥护,很快又被别的军阀所更替,五代十国匆匆如过眼云烟,天下纷扰,生灵涂炭。《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以这段悲剧性的历史为背景,以残唐五代的更替过程为线索,采取编年的方式,从黄巢落第起义始,至赵匡胤陈桥兵变终,前后共80余年的历史。所写主要人物、事件,基本上按照史实,而略采民间传说、有关戏曲和《五代史平话》的资料,并有所虚构,其间虽掺杂“皇权神授”的天命观,但它与《三国志通俗演义》有着共同的思想感情,即反思历史,表现人民的愿望。从晚唐五代的兴衰过程中,具体地反映了封建统治者荒淫残暴、昏愦腐败的本质,统治集团内部由利害冲突而导致互相残杀,置国家和人民的生死存亡于不顾,悖伦乱道,不仁不义,而这也正是促使各个小王朝迅速灭亡的原因。作者的政治理想是以“仁政”治国安民,因而对无道昏君、奸邪权臣和残民以逞的军阀,都极为痛恶,逼使黄巢造反的直接原因,就是“当今无道,宠任奸邪,用舍颠倒,思乱纷纷。权臣贪贿财利,不论贤才;主上惟取相貌形容,不分豪杰”。[13]黄巢义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大败唐军,迅速攻克长安。只因政策、策略的错误,滥杀无辜,加上朱温叛变降唐,义军内部分裂,士气涣散,指挥不当,唐军借晋王李克用和二十八路藩镇之势力,镇压了黄巢义军。而朱温与李克用为争权夺利又互相火并,但李克用以拥唐之名,取得唐室封藩的拥戴,作者对他亦多褒奖之辞,视为以“忠义”撑危局之支柱;对勾结权奸田令孜诈取“梁王”封爵、篡夺唐朝政权的朱温,则多所揭露批判。李克用集团内部,众养子之间明争暗斗,嫉贤妒能,最为李克用所倚重的猛将李存孝,遭到诬陷,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也因此导致李克用的兵败身亡。朱温集团则更是乱伦丧德,父淫子妻,子弑其父,弟杀其兄,丧失人心,大将王彦章败死,梁随即灭亡。

作者对梁晋混战带给人民的苦难,作了真实生动的描写:

……但见途中三三两两互相啼哭,携儿抱女,夫东妇西,各人顾命逃散。杀得那百姓家家门首吊着一个木牌,一边写个晋字,一边写个梁字。那军一壁里杀,一壁里抢。抢到庄上,那百姓打听得是晋兵,把那晋字调过来。那军说是晋王的民,不要抢,就过去了。后兵又来抢,打听得是梁兵,把那梁字调过来,那军说是梁王的民,不要抢,也过去了,后来抢得滑了,不论梁、晋都抢了。因此人民朝属梁而暮属晋。

——第三十八回

晋王之子李嗣源看到这种悲惨景象,也不免喟然叹曰:“只因这梁、晋交兵,杀得那军士受涂炭之苦,百姓有倒悬之急,天下荒荒,人民死其大半。”

残唐五代帝王兴废有如匆匆过客,作者以艺术形象较深刻地反映了王朝盛衰兴亡的原因。朱温父子暴虐腐败、悖伦无道,自取灭亡;李存勖取梁而代之,建立后唐王朝,当初众人认为他是“晋王嫡子,志气远大,英雄无敌”,所以拥戴他为皇帝。但他自灭梁后,“溺于酒色,专事音乐,或时自傅粉墨,与优人共戏于庭,优名谓之李天下。尝自呼曰:‘李天下!李天下!’言尚未绝,只见一人向前批其颊曰:‘理(李)天下只一人,尚谁呼耶?’唐主视之,乃一优人,姓敬名新磨……诸乐人出入宫掖,侮弄缙绅,群臣疾忿,莫敢出言。亦有交相附托,纳贿以干恩泽者,蠹政害人,恣为谗慝。且疏忌宿将,不恤军士,数出游畋,蹂践民间五谷,上下咨怨”。[14]终于为伶人郭从谦之流所杀害。

在乱世中人们更渴望贤明君主。在五代十二个君主中,作者对唐明宗李嗣源的俭朴廉洁予以赞颂:“内无声色,外无游畋,不任宦官,废藏库之财,赏廉吏,治赃蠹,虽不知书,而所行暗合于道。年谷屡登,兵革罕用,较于五代,名为小康。”[15]周世宗柴荣处危难之际而能亲冒矢石、励精图治的精神,也给予推崇:“即位之初,愤然欲削平天下,盖念乱甚而望治切,真中原之主也,深知近世之弊,起于威令之不行,上陵下僭,首诛樊(爱能)、何(徽)以正军法,革五十年之弊政,遂能变弱为强,因败为功。……简兵整众,锐意进取……威武之声,振响夷夏,可谓雄杰,近世以来未之有也。……迹其注意元元留心邦本,于五代十二君中,独称为最。”[16]

《残唐五代史演义传》的艺术水平,与《三国志通俗演义》相比,反差很大。粗糙草率,只叙其故事轮廓,朝代人物的更易变换,除对李存孝、王彦章等极少数几个人物还写得比较生动以外,其余人物基本上缺乏血肉丰满的个性描写。从对人物描写采用诗赞体的韵文尚较可观、某些情节或计谋的运用乃至作品的思想倾向与《三国志通俗演义》较为相似,可以看出此书为罗贯中所作,无可怀疑。但从艺术的简陋,也可以看出此书带有从讲史平话到章回小说的过渡性质,作为专业作家的创作,则尚属草创之纲要,情节没有充分展开,人物形象亦未加仔细描写刻画,是一部未经修改润饰的粗略稿。

《三遂平妖传》则是一部介乎历史小说与英雄传奇之间的作品,并且带有某些神魔小说的色彩。书中所写王则贝州起义故事,见诸《宋史·明镐传》及《文彦博传》、《杨燧传》、《马遂传》,宋杨仲良《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四九“贝州王则之叛”,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六三“仁宗纪”,以及宋曾巩《隆平集》卷二○《妖寇传》、宋王偁《东都事略》卷六等史籍,均有记载。比之于《水浒传》,它可资凭借的史料,要丰富得多,但比之于《三国志通俗演义》,它的故事情节则多出于虚构,妖道迷信成分甚多,而又缺乏神魔小说艺术的怪诞、变幻之美。这当然与王则暴动利用宗教迷信作为发动群众的手段有着密切关系。南宋时“说话人”就有说王则故事的,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卷一“舌耕叙引”的“小说开辟”篇,记载“妖术”类小说节目中,有“贝州王则“之目,可见其故事情节已有较多的神魔妖术成分。

《三遂平妖传》原本已佚,今存明万历年间王慎修校刻本为四卷二十回,经张荣起整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印行,据考基本上保持罗贯中原本面貌。虽写王则以妖术发动起事,反抗北宋仁宗王朝统治,但以大半篇幅写胡永儿如何得妖狐圣姑姑之助,传授妖术,能为纸人豆马,事发私走郑州。在贝州以妖术引诱排军王则,结为夫妻,于是术人弹子和尚、张鸾、卜吉左瘸师等趋附其门下,声言王则当为王,独霸河北三十六州。利用知州贪酷、军民怨恨的情绪,发动贝州驻军起义,真实地反映了爆发农民起义的原因。尽管作者对这次暴动持批判态度,但是也暴露了当时吏治的黑暗和官逼民反的客观规律。如第十四回写贝州知州克扣两营官军三个月的粮饷,管营的道:“如明日再不肯关支,众人须要反也!”作者又进一步具体描写贪官的丑恶嘴脸:

这个知州姓张名德,满群人骂道:“绮罗裹定真禽兽,百味珍羞养畜生!”这知州每日不理正事,只是要钱,当日坐在厅上,便唤军健王则。王则在厅下唱喏道:“请相公台旨。”知州道:“王则!我闻你直恁地豪富,昨日替我散了六千人请受钱米,似此散与他们,何不献来与我?”

正是这样的酷吏贪官,逼使人民犯上作乱。至于这次暴动很快就被文彦博镇压,根本原因是力量对比的悬殊。北宋仁宗朝,虽已呈现出各种社会矛盾,但是尚称“盛世”,国力较强,王则暴动并没有造成燎原之势,力量较弱。书中描写王则等人以妖术屡败文彦博十万大军,乃是小说家的虚构。所谓“三遂平妖”,诸葛遂智是弹子和尚假托的化身,马遂是王则的同乡友人,只有李遂是文彦博帐下军官;而其掘地道偷袭贝州之计所以能够得逞,则全赖王则宠爱的乐人李鱼羹所提供的地理形势图。所以,书中所写的王则之败,主要是由于叛徒、奸细的出卖。

艺术上固然不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人物形象不够丰满,缺乏性格刻画,但想象较丰富,道术的变幻奇谲,似有稍胜之处。如左瘸师能用道术驱使大磨盘飞打敌将,还能变形幻化;胡永儿剪草为马、撒豆成兵;弹子和尚的神通等描写,受志怪小说和宗教意象的影响较明显。马遂行苦肉计,则似《三国演义》中的黄盖,某些笔调又似《水浒传》,如第三回末尾写道:“有分交:朝廷起兵发马,永儿乱了半个世界,鼎沸了几座州城。正是:农夫背上添军号,渔父船中插认旗!”与《水浒传》第七回所云“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几乎完全一样。

冯梦龙把《三遂平妖传》增补为四十回本,在故事情节和人物描写方面比原本略为细致,而对王则暴动更多贬抑之词。

受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影响,在明代后期有利于通俗文学发展的环境气氛中,兴起了编纂历史小说的热潮;但其精神与写作手法,比之于《三国志通俗演义》,有了很大的变化。

一类是拘泥于纪实,如《列国志传》。嘉、隆间人余邵鱼,他以史籍所载列国史实为基础,吸收民间传说、话本、戏曲的有关故事,编纂成《列国志传》,现存万历三十四年(1606)刊本,为八卷二百二十六则;还有万历四十三年(1615)龚绍山刊刻,陈继儒评点作序的版本,为十二卷

《列国志传》第一卷卷首虽标有“按先儒史鉴传”字样,其实有关西周的三十四则故事,主要是依据《武王伐纣平话》改编的。卷二至卷六叙述东周列国春秋时代的故事,是全书的主体,作者说是按《左传》的内容编写的。《左传》记载的是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到鲁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共计254年间各诸侯国的重要史实,史称春秋时代,下距秦并六国(公元前221年)将近两个半世纪,即所谓战国时代,也就是这部小说第七、第八两卷所写的内容。这部分,大体上是照搬《史记》中有关的材料,而多删节却无创造,显得仓促草率。

全书以史实为主干,民间传说的成分也不少。例如“妲己驿堂被诛”、“秋胡戏妻”,“伍子胥临潼斗宝”等等,基本上都属于没有史实根据的民间传说或小说家之言。有些情节则是套用或仿效《三国演义》,留有明显的痕迹,读者不难察觉。

文学离不开艺术想象和虚构,即便是历史小说,拘泥于史实,势必作茧自缚。这也正是余邵鱼《列国志传》的主要缺陷。他的艺术想象力贫乏,又不善于剪裁,所以,作品的艺术水平较低,可读性不强,流传也不广,其草创之功则不可没。

明末杰出的通俗文学家冯梦龙[17](1574—1646),鉴于余邵鱼《列国志传》的状况,在他编纂《新平妖传》及《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之后,便致力于对《列国志传》作脱胎换骨性的大修大改。原著仅28万字,经冯梦龙再创作,演化为洋洋洒洒70余万字的巨著,共一百零八回,书名改为《新列国志》。卷首有篇署名为“吴门可观道人小雅氏”的《叙》,从其中所发宏论及措词语气看来,可观道人也许是冯氏的别号之一。

《新列国志》的主要贡献,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删去了不必要的情节,在剪裁上更富于艺术匠心。书名既然为“列国志”,就不必花大量篇幅叙述武王伐纣的故事。所以,把原著中写的这部分内容砍掉,显得更为切题。作为过渡性的情节,在“周平王东迁洛邑”之前,写了“周宣王童谣发令”、“幽王烽火戏诸侯”,则是必要的,不仅在艺术上起了穿针引线的作用,而且蕴含着深层次的思想意义,提示了西周灭亡的必然性。

删掉不必要的情节,是为了加强必要的情节和人物的描写。东周列国,国多、人众、事繁,如果照搬历史,势必吃力不讨好,不成其为活鲜鲜的小说文学。冯梦龙再创作之所以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对素材善于剪裁,该删则删,须添则添,有全局在胸,于列国错综复杂、纷繁杂乱的头绪中,能得其要领。着重叙述或描写的事件和人物,是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争霸,以及吴越兴亡的故事,最后以秦皇如何吞并六国,统一寰宇告终,而将许多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政治变乱、外交活动、战争场面穿插其间,构成一幅幅五彩缤纷的历史画卷,给读者留下较深刻的印象。

二是力求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契合。历史小说,在对重大历史事件的处理上,当然要符合历史真实,不应出“纰缪”。小说文学当然要想象虚构,但要合情合理。例如《列国志传》中描写“秦哀公临潼斗宝”一事,既无历史根据,又不合乎情理。因为秦哀公之世,秦国势力还比较衰弱,处于附楚的地位,不可能号召十七路诸侯,并驾而赴临潼,所以予以删去。历史小说固然不必拘泥于历史事实,但也不宜随意夸饰虚构,这也正是历史小说与英雄传奇的主要区别之一。《新列国志》作者,把余邵鱼原著中“铺叙之疏漏,人物之颠倒,制度之失考,词句之恶劣”者,一律依据《左传》、《史记》等史籍,予以修订,又不失于拘泥,正如可观道人《叙》中所云:对史实“考核甚详,搜罗极富,虽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而大要不敢尽违其实”。在不违背历史的大趋势即本质真实的基础上,对具体事件、情节、人物形象,加以敷演、丰富、艺术上的润色,发挥作家的艺术创造才能,做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作者在《凡例》中,指出了余邵鱼旧志在这方面的缺憾,陈述了自己新志的特色:“兹编一案史传,次第敷演,事取其详,文撮其略。其描写摹神处,能令人起舞;即平铺直叙中,总属血脉筋节,不致有嚼蜡之诮。”所以,那些读历史典籍会打瞌睡的,阅读《新列国志》这样的历史小说,便津津有味。但我们也毋庸讳言,比之于《三国演义》,《新列国志》(或通称《东周列国志》)似乎在处理历史真实方面,还有些拘谨,而在施展作者的艺术创造力方面,没有充分放开手脚。这有其客观原因,我们将在后面提到。

三是在叙事过程中塑造了众多具有个性的人物形象。东周列国是战乱频仍的时代,也是人才辈出的时代。围绕在各个霸主周围,有谋臣、猛将,也有嬖佞小人;国君有荒淫无道的昏君,有重贤爱才的明主,各有较鲜明的个性特征。齐桓公能听从鲍叔的推荐,重用曾有一箭之仇的管仲,且绝无疑贰之心,言听计从,能尽管仲之才。他也有贪美色、宠嬖臣的习性,但由于信任管仲、鲍叔等贤能的谋臣,且以信义服诸侯,终成霸业。他除了豁达大度、知人善任的政治领袖风度与气质外,而且机警明敏。例如当雍廪消灭了弑杀齐襄公的罪魁后,避难于鲁的公子纠由管仲辅佐,避难于莒的公子小白(即后来的齐桓公)由鲍叔辅佐,都要乘齐国乱无君之机,赶回齐国为君,谁先回齐,谁就掌握为君的主动权。管仲率兵车邀截小白:

夷吾(管仲字)见莒兵睁眉怒目,有争斗之色,诚恐众寡不敌,乃佯喏而退;蓦地弯弓搭箭,觑定小白,飕的射来。小白大喊一声,口吐鲜血,倒于车上。鲍叔牙急忙来救,从人尽叫道:“不好了!”一齐啼哭起来。管夷吾……加鞭飞跑去了。……谁知这一箭,只射中小白的带钩。小白知管夷吾妙手,恐他又射,一时急智,嚼破舌尖,喷血诈倒,连鲍叔牙都瞒过了。

——第十五回

小白临危应变、急中生智的机敏巧妙,麻痹了敌人,使自己取得了成功。从小说艺术角度来看,采用“嚼破舌尖,喷血诈倒”这一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描写,突出了小白机警明敏的性格特点,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管仲受齐桓公重用后,对桓公矢志不渝,忠贞不二,识大体、顾大局;识拔宁戚于牧竖之中,临死前对齐桓公的一番话,更显其光明磊落。忠于国事而不荐挚友鲍叔牙,却荐隰朋自代;劝谏齐桓公斥逐易牙、竖貂、开方三嬖佞小人。忠贞坚忍、公而忘私、荐贤任能,正是管仲品格的优点,故能辅齐桓公而成大事。

晋文公的特点则是:沉着稳健,恩仇必报,赏罚分明,驭下宽严得体。他曾经避难在外,颠沛流离,而追随他的一批臣佐,赵衰、狐偃、狐毛、胥臣、魏犨、先轸、颠颉等,俱是豪杰之士。在归晋复国后,以从亡为首功,其中又分三等:“夫导我以仁义,使我肺腑开通者,此受上赏;辅我以谋议,使我不辱诸侯者,此受次赏;冒矢石,犯锋镝,以身卫寡人者,此复受次赏。故上赏赏德,其次赏才,又其次赏功。若夫奔走之劳,匹夫之力,又在其次。”可见,他是把仁义之德视为首要,其次才是才智、勇武,奔走之劳又等而下之。他手下的一班谋臣猛将,可以说各具个性。赵衰、狐偃、介子推等文臣,与魏犨、先轸、颠颉等武将,固然性格不同,即便同是武将,也有显著的个性差异:先轸足智多谋、智勇兼备;魏犨勇猛粗犷、粗中有细;颠颉则鲁莽刚猛而失于计较。例如晋文公破曹国之后,为报曹国大夫僖负羁一饭之恩,下令:“如有犯僖氏一草一木者,斩首!”魏犨、颠颉挟功骄恣,忿然不平,故犯军令,放火烧毁僖负羁之家,魏犨自己也负了重伤。按军令,魏、颠两将当斩。晋文公听取赵衰意见,爱惜魏犨才勇,但如伤势不能康复,没有再供驱驰的可能,不如按军法处决;不然,则留此虎将立功赎罪。于是赵衰奉晋侯密旨,去探望魏犨。魏犨装束如同平常,很有礼貌地与赵衰交谈,并距地向前跳三次,又往上跳三次,毫无受伤的样子,因而得以赦免死罪,而颠颉却更以言语触犯晋文公,终于被斩首。由此可见,两个不同的性格特征,勇猛骄恣是其共性,而魏犨于骄恣中不失机智,颠颉则宁折不弯。(www.xing528.com)

秦穆公于殽山之败后的严于责己、宽以待下;晋楚城濮之战中,楚帅子玉的狂妄骄横、志大才疏,晋大将先轸的稳健智勇、胸有成竹;楚庄王处理“撅缨者”事件的豁达大度、权谋机变;吴越争霸过程中,双方君臣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赵国宰相蔺相如顾全大局、不计私怨、忍辱负重,廉颇从恃功自傲到负荆请罪的转变;宋襄公用兵的假仁迂腐、卫懿公的残民好鹤,性格都非常突出。对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虽然花的笔墨不多,对人物性格没有精雕细刻,但却能选取典型事件或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描写,故能栩栩如生,给读者留下难忘的印象。

还值得一提的是,《新列国志》的语言特色。冯梦龙原是编写通俗小说的大师,“三言”就是宋明时代的语言宝库,那是用当时的纯白话写的。《新列国志》写的是东周列国故事,正如罗贯中写《三国演义》,不能不受历史人物语言的制约;况且,其题材,基本上取自史籍,作者在进行创作时,自然要受史籍语言的影响。但是又要顾及粗有文化者的可接受性。于是,它的语言,近似《三国演义》“文不甚深,白不甚俗”的特点。凡是上层人物的对话,大体上保持与人物身份相称的语言风格,而叙述性的语言,则是比《三国演义》更浅显通俗的、近乎白话的浅文言,特别是叙述寻常百姓家的故事,基本上是大白话。例如第二回,叙述卖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捡得女孩,逃到褒地抚养,因乏乳食,只好将女孩送给姒大的妻子,这一大段介绍褒姒苦难童年的经历,就是白话。“话分两头”之类的叙述格式,也是白话小说的定势。对一些古代地名、特异的姓名、官名、典章制度等,都作了夹注,便于读者理解。

《新列国志》所写的许多故事,读来动人心魄,引人入胜,但从总体上来说,全书的艺术水平稍逊于《三国演义》。历史小说毕竟不是历史。史笔贵简约切实,所谓春秋笔法,就是言简意赅,秉笔公正,一字褒贬,力重千钧。小说家则需意匠独运,通过作家合理的想象、艺术虚构,塑造出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用笔宜详宜细,予以夸饰。前面我们对作者能在史实基础上,有所敷演增添、形容润色,取肯定的态度;但又必须指出,他不能突破史实框架,进行大胆的艺术创造,正是本书逊于《三国演义》之处。人们常说《三国演义》是“七分实事,三分虚构”,实际上是虚实参半,我们无须去硬分虚实的比例,只觉得虚构成分较多的故事或人物,恰好是小说中最富有艺术魅力的。“赤壁之战”就是极精彩的例子。《资治通鉴》记载“赤壁之战”算是比较翔实的,《三国演义》描写这次战役,史实大要基本上依据《资治通鉴》等史籍,但作家发挥丰富的艺术想象才能,予以铺张描述,篇幅比通鉴几乎增加十倍,花十回篇幅描写这次大战役,从“当阳之战”开始作为赤壁大战的序幕,到“义释曹操”为止,如果把这一战役的延续“三气周瑜”算上,就更长、也更精彩了。绘声绘色,场面宏伟壮阔,气象万千。曹操、诸葛亮、周瑜、关羽等人物形象,血肉丰满,个性鲜明。全书一百二十回,从东汉末年军阀混战,到三分归晋,写将近一个世纪错综复杂、风云变幻的历史,尽管人物众多,而诸葛亮成了全书的灵魂,其次就是曹操,还有关羽,这三个人物形象,毛宗岗称之为“三奇”、“三绝”,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新列国志》则受漫长的历史背景所制约,不可能用比《三国演义》多几倍的篇幅,写五百余年的历史故事,虽然写了数百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有的人物还具有一定程度的性格化,却不可能有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形象。把可以写成几部历史小说的题材,集中概括在一部,难度实在太大了。冯梦龙能够写出《新列国志》,头绪井然,主次分明,人物形象有个性的也以数十计,已经够不简单的了,又何须苛求呢?

经冯梦龙再创作的《新列国志》,比之于余氏旧志,提高了作为一部历史小说的可读性,也确定了它在小说史上的应有地位。《新列国志》于明末由叶敬池刊出,流传较广。

清代乾隆年间的蔡元放,在冯梦龙修订、再创作的基础上,对《新列国志》又作了加工,书名定为《东周列国志》,这也是流传最广的本子,刊本亦多,或题乾隆元年,或题乾隆十七年,或题乾隆丁亥三十二年。

元放名奡,号七都梦夫,又号野云主人,江宁人。他对《新列国志》所做的,主要是评点工作,对书中的文字无多大修改,个别回目改得更工整一些。他效法金圣叹,写了一篇《序》,阐明稗官野史的意义:“顾人多不能读史,而无人不能读稗官。稗官固亦史之支流,特在演绎其词耳。”自班固《汉书·艺文志》以来,就视小说为稗官野史,而没有把它当作一种独立的文体。到了明清时代,小说蓬勃发展,道学家虽仍然抱有鄙视小说的偏见,但对它所产生的巨大社会作用,却已不能漠然视之。蔡元放把历史小说视为“史之支流”,是历史的通俗化,是有意提高小说的地位。他写的《东周列国全志读法》,在一定程度上起了导读的作用。但他对小说艺术,似乎不像金圣叹那样内行,主要着眼于书中的思想内容,意在启发读者如何去领会这部小说的思想意义、认识价值。

蔡元放在每回之前,都作有回评,发微抉隐,颇有精辟之论。他能突破封建统治者所宣扬的愚忠愚孝的封建道德,注重行为的实际效果。例如晋献公宠骊姬,骊姬设计诬陷太子申生,狐突密报申生,而申生既不辩明冤情,又不出奔他国避难,却以“仁不恶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为道德准则,自缢而死。蔡元放对申生这种有害于己、无益于国的愚昧行为,持批评态度。对荀息轻率地以死许晋献公,结果是祸国害己,死得毫无价值,蔡元放引孔子的话,批评荀息的言行不过是“轻轻然小人哉!”。从他对人、对事的评论来看,元放不失为有见识、有是非、有正义感的评论家。当然,他毕竟是封建文人,难免从封建伦理观念出发评判是非美丑,这就使他的不少回评令人感到有些迂腐。

蔡元放在《读法》中曾说明:“我只是评其事理之是非,原无意于文字之工拙也。”在评论中专重“事理之是非’,而缺乏必要的艺术评价,不能像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等评点家那样,在小说评点中建立起有中国特色的小说美学理论体系,这是一大不足之处。

至于夹批的文字,大体上可以归纳为三类:一是从封建纲常的角度发表的陈旧观点;二是正确的空话;三是空泛的废话。如“妙!”“绝妙!“奇绝!”却说不出妙在何处,奇在哪里,完全不考虑艺术鉴赏者的审美心理,这与他评点的指导思想有关,也与他自己缺乏审美意识分不开。这并不是说全部夹批一无可取,但从总体上来说,对今天具有一定思想分析能力的读者来说,大都是多余的话。读者真正想领略艺术鉴赏方法、本书的艺术特色,却被评点者忽视了。这是很遗憾的。

纵观《东周列国志》的演进过程,除了史籍所提供的素材以外,真正向小说文学方向演化,则宋元讲史家话本为试绘蓝本者;余邵鱼《列国志传》的草创之功更不可泯;冯梦龙《新列国志》则完成了小说的创作过程;蔡元放主要是从评点家的角度,从思想内容方面做了导读性的评点工作,特别是在《读法》和回首的总评中,不乏有启发意义和思想深度的闪光之论,故能广为流传,书名也就沿用他所确定的《东周列国志》为宜。而版权的归属,以冯梦龙编著、蔡元放评点为妥。

二类是主要人物和重大事件有一定的史实依据,但更多地掺进传说与虚构,历史演义嬗变为英雄传奇,最有代表性的是《杨家将演义》。杨家祖孙三代为宋朝奋战沙场、戍守边关的爱国事绩,《宋史·杨业传(附延昭、文广传)》有明文记载。近人余嘉锡《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一文,对传中所载史实详加索引,足以说明杨家三代爱国英雄,实有其事,可歌可泣,感人至深,因此,宋元话本、元杂剧中,都有以杨家将为题材的作品[18]。在民间传播过程中,不断丰富了杨家将的故事,出于想象虚构的人物和情节也更多了。据今人考证,在现存《北宋志传》(万历二十一年世德堂刊印)和《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万历三十四年卧松阁刊印,简称《杨家府演义》或《杨家将演义》)之前,大约在明中叶正统至嘉靖年间,有一本《杨家府传》,为无名氏所作,今已失传,但今传《杨家府演义》大体上保持原本面貌。从校订者秦淮墨客所作《序》文中可以看出,虽写宋代故事,实有感于明中叶国势衰颓、民族矛盾尖锐,忠臣良将被奸佞陷害的现实。演义中所写杨家将的爱国主义精神,是与史传所载一致的,但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和一些重要情节,更富于传奇性。特别是木(穆)桂英擒六郎、杨宗保14岁挂帅、佘太君攻打通明殿阵、十二寡妇征西,民间传说的色彩更为浓厚;后半部许多破阵斗法的描写,与《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神魔小说的表现手法很相似,已经完全脱离历史事实。

三类是人物和事件虽然也有某些史实的影子,但是主要人物是神魔,或者是神化的人、被妖魔迷惑的人。最有代表性的是《封神演义》,虽写殷、周斗争的历史,并称之为“演义”,但实际上已经失去历史演义的基本含义,变成为神魔小说了。

【注释】

[1]详见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二《明清讲史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2]《太平广记》卷二百二十六《水饰图经》,中华书局1981年版。

[3]唐开元间大觉《四分律行事钞批》卷二十六,为解释“似刘氏重孔明等”一条注文,叙述了“死诸葛亮怖生仲达”的故事。

[4]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所载,中华书局1959年版。

[5]《胡适文存》二集卷四《〈三国志演义〉序》。于序文之后,特加注云:“作此序时,曾参用周豫才先生的《小说史讲义》稿本。”详见《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6]据清毛纶、毛宗岗评改《三国演义》线装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7]此乃小说家虚饰之词,与史实相去甚远。

[8]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先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

[9]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先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

[10]张廷玉等:《明史》卷一百二十三,《明玉珍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

[11]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四篇《元明传来之讲史》(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12]见郭箴一《中国小说史》第六章《明代》第一节《明代的四大奇书》(一)《三国志演义》(C)附录《隋唐志传》及其他,上海书店1981年版。

[13]见《残唐五代史演义传》第四回,宝文堂书店1983年版。

[14]见《残唐五代史演义传》第四十三回,宝文堂书店1983年版。

[15]见《残唐五代史演义传》第四十四回,宝文堂书店1983年版。

[16]见《残唐五代史演义传》第六十回,宝文堂书店1983年版。

[17]冯梦龙的生平事迹,详见本书论述短篇白话小说的相关章节。

[18]据罗烨《醉翁谈录》载,南宋有话本《杨令公》、《五郎为僧》,惜仅存名目。臧晋叔《元曲选》中,收有《昊天塔孟良盗骨》、《谢金吾诈拆清风府》杂剧,见中华书局196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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