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国志演义》的人物形象
历史上可称为奸雄的人很多,而“古今来奸雄中第一奇人”,则是曹操。既萃集封建统治者奸诈、残暴、自私、嫉忌等恶劣品质于一身,又总括了封建时代政治家延揽人才、纵横捭阖、权谋机变等多方面的才能。
与刘备相比,曹操更其本质地体现了封建统治者极端残暴和无限贪欲的丑恶灵魂。他毫不隐讳地宣告自己的人生哲学:“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种赤裸裸的利己主义,正是他一生的行动指南。而极端自私的思想和他的奸滑才略相结合,使他成为狡滑透顶、残暴至极的绝代奸雄。
还在他少年时代,为了自己得以“恣意放荡”,竟假装中风,诬陷叔父。参加政治角逐以后,这种恶劣品质得到更可怕的发展。因疑惧而杀了吕伯奢全家,明知错杀无辜,唯恐报复又斩草除根;因缺军粮而借管粮官王垕之头镇定军心;为报私仇而率大军“洗荡徐州”,“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山无树木,路绝行人”;对那些触犯他的人,就更残忍了,当耿纪、韦晃等人的反曹兵变被镇压之后,他为了根绝异己,便用诱人自投罗网的诡计,斩了三百余人:
曹操于教场立红旗于左、白旗于右,下令曰:“耿纪、韦晃等造反,放火焚许都,汝等亦有出救火者,亦有闭门不出者。如曾救火者,可立于红旗下;如不曾救火者,可立于白旗下。”众官自思救火者必无罪,于是多奔红旗之下,三停内只有一停立于白旗之下。操教尽拿立于红旗下者。众官各言无罪。操曰:“汝当时之心,非是救火,实欲助贼耳。”尽命牵出漳河边斩之,死者三百余员。
——第六十九回
多疑忌刻是曹操性格的一个显著特点。他既爱才,又忌才;他骄横专断,唯我独尊,有稍忤其意或才识胜于自己者,无论是功臣故旧或德高望重之士,都难免杀身之祸。孔融、荀彧、杨修、许攸等人,都先后被杀,而被他杀害后,曹操又往往“令以厚礼葬之”。形成曹操如此狡诈、残暴、疑忌的性格,不是偶然的。它是封建私有制社会关系的产物。在那封建军阀混战的时代,任何一个野心家,都希望自己拥有剥削和统治的最高权力,他们互相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要对自己有利可图,就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曹操只是其中一个突出的典型。
“操、卓原是一路人”,但曹操却比董卓高明,手段更毒辣,方法也更巧妙,他“多权谋”,“善机变”,能得心应手地撮弄汉献帝这个傀儡,攫取最高的政治效益,一直到死,他都不愿“废帝自立”。当孙权上书劝他“早正大位”时,他大笑着说;“是儿欲使我居炉火之上耶!”众文武再劝时,他却狡黠地说:“苟天命在孤,孤为周文王矣!”他知道刘备是自己唯一的劲敌,但当刘备势穷力竭来投奔他时,他反而以礼相待,不愿“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表现出政治家的风度。笼络关羽的苦心虽遭失败,但他却能在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因势利导,亲率众将追送关羽,赠金送袍,既博得宽宏大度、爱惜人才、重信义等美名,又借机教育自己的部下:“不忘故主,来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皆当效之。”并在“义重如山”的关羽心中,更深地种下“感恩知己”的种子。至于对朋友、部属以及人民的态度,或笼络利用,或杀戮践踏,都从怎样对他的事业有利出发,根据不同场合、不同条件,采取不同的手段。诡计多端,变幻莫测。这种“权谋”、“机变”的奸猾才能,也正是封建统治者在进行反复的政治角逐中所养成的。
曹操的形象是复杂的,他的性格也具有两重性。正如许劭所说,他有“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两种素质。因为他身处乱世,复杂残酷的斗争环境,促使他的性格与才能向奸雄方面发展,作者在深刻揭露和批判他罪行恶德的同时,又充分表现了他作为一个奸雄的才智与胆略。曹操既不是愚蠢的魔王,也不是滑稽的小丑,而是在残暴、奸诈之中又怀抱雄才大略、有远见卓识的封建时代的政治野心家。在讨伐董卓时,他就看穿了各路“诸侯”各怀异心、畏缩无能,“不足与谋”,能在名将如云之际,识拔无名之辈关羽、张飞,在“煮酒论英雄”的一席话中,对当时大小军阀,能透过复杂的表象作出精当的论断。他善于根据客观形势,决定攻守联伐的战略方针。殷勤招揽人才,因才拔用,不拘格套。“官渡之战”胜利后,为稳定内部,而烧毁部属通袁书信,擢用陈琳,都表现出他非凡的见识和胸怀。重要战役,往往亲冒矢石,临危不乱。因此,能在十余年间,“挟天子以令诸侯”,由弱变强,消灭了除刘备、孙权以外的大小军阀,统一大半个中国。这些都显示出他作为一个政治野心家的雄才,“宴长江横槊赋诗”的场面,更表现了他那骄横一世的气概和抱负:“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在“大宴铜雀台”时,他自豪地说:“如国家无孤一人,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封建时代奸雄的气魄、风度,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形象,作为一个奸雄的艺术典型,是成功的,作者刻画了曹操奸猾和雄才两个方面,是恰如其分的,他比历史上的曹操更典型化了,因此也更带普遍性。
在“为曹操翻案”问题的讨论中,有人认为《三国演义》的作者歪曲、毁谤历史上的曹操,把曹操简单地涂了一个白脸。对于这个问题,应该具体分析。
作为一部历史小说,它的艺术描写,当然应该符合历史真实,但历史小说毕竟不是真实的历史,在不违背客观的历史发展规律和人物的本质特征的原则下,作家可以根据自己的立场、观点,对史实有所增删取舍和重新组织,为作品的主题思想服务,通过对历史人物的形象描写,更深刻地发掘封建社会的本质。
肯定曹操在历史上起过一定的进步作用,与艺术上揭露他的奸雄本质,并不矛盾。历史上的曹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封建统治者,曾采取某些有利于发展生产和民族统一的措施,对历史的发展曾起过积极作用。但他作为一个封建统治者的奸雄本质,却是暴虐残忍、自私奸诈的。以曹魏为正统的陈寿《三国志》,对曹操的评价当然很高,称他为“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与陈寿同时代的陆机在《辨亡论》中则说他“虐亦深矣,民亦怨矣”。出于吴人之手的《曹瞒传》,描写曹操的“酷虐变诈”就更具体生动。《三国演义》中有关贬抑曹操的情节、典型事例,绝大部分都依据裴松之注《三国志》所引用的野史杂传,如杀吕伯奢全家、为防被刺而假装梦中杀近侍、借管粮官之头镇定军心、血洗徐州、镇压耿纪韦晃之变后诱杀无辜、杀孔融和杨修,并非出于罗贯中的虚构。作者为了使小说的主题更鲜明,抓住曹操性格中极端自私和残暴奸诈的一面,着意渲染,把封建时代个人野心家的罪行恶德都概括到他的身上,虽然也写了他作为政治家的许多优点以及消灭吕布和袁绍、平定乌桓等功业,但在描写过程中稍带了一些曹操的阴暗面,这就使他的历史作用不显得很突出,对他的雄才也有所贬斥或讽刺。于是曹操就成了个性非常鲜明的奸雄典型。这当然与作者的正统思想有关,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曹操形象的历史真实性。但总的说来,作为艺术典型的曹操,比历史上的真人真事,更集中,更带有普遍性,具有高度的、不朽的美学价值。从他的形象中,人们更深刻地认识了封建统治者的罪恶本质。不能以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来评价文学作品中的艺术形象。即使评价历史人物曹操,也应该实事求是,而不能以主观的随意性牵强附会地解释历史,隐恶扬善,创作新的历史剧也不能脱离历史真实,随心所欲地塑造历史人物的艺术形象,把秦始皇、曹操、武则天等历史人物现代化、革命化,也是经不起历史和群众的检验的。
诸葛亮,不仅是蜀国的政治领袖,同时也是整部《三国演义》的中心人物。他是我国封建时代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评价他:“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然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而在《三国演义》中,则是治戎与奇谋兼长,理民之才干与为将之谋略皆优的全才;历经艰险危难而忠贞不渝,在错综复杂的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智慧才能,不仅仅总结了封建统治群体在社会实践中所积累起来的经验,体现了儒家传统的道德规范,吸取法家、纵横家的谋略和应变才能,而且融入了人民大众的才智与理想。在历史上,他是封建统治集团革新派的理想人物,而作为一个艺术典型,则是人民所理想的英雄人物,是忠贞和智慧的化身,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
在那朝政腐败、军阀混战、动荡纷乱的时代,他隐居隆中,洁身自守,淡泊明志,正所谓“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但作为一个胸怀奇才、满腹经纶的知识精英,实际上不可能不关注现实的斗争。他以管仲、乐毅自比,等待机会,渴望改变分裂割据局面,重整汉王朝的秩序,扭转天下大乱的形势。也正是在这一思想基础上,有感于“汉室苗裔”刘备“三顾”之诚,终于应聘出山,参加剧烈的政治角逐。“隆中对策”显示了他锐利的政治眼光,强调人谋,否定天命。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使他能够高屋建瓴、纵览全局,正确地分析当时的客观形势,拟定切合实际的战略方针。指出刘备唯一可能成功的道路:“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以与孙、曹成鼎足之势;然后,联吴抗曹,进取中原。后来关羽、刘备违背了联吴抗曹的基本决策,犯了战略性的错误,遭致惨败。
他受命于危难之际,对刘备集团始终忠心耿耿,坚贞不渝,力图“兴复汉室”。在复杂的斗争中,善于分析和利用各种矛盾关系。在当阳兵败之后最危急的关头,他只身游说东吴。这时,孙权集团内部的主要矛盾表现为主战与主降两派之间的斗争,外部的主要矛盾则是孙、曹之间的吞并与反吞并的对立局面,诸葛亮利用这种矛盾关系,在“舌战群儒”中,驳倒主降派,为联吴抗曹扫清障碍;智激孙权,根据孙权有称霸江东、不甘屈服于曹操而又犹豫不定的心理特征,孔明采取欲抑先扬的手法,先故意竭力夸大曹操的力量,促使孙权必须迅速抉择,并尖锐地指出:“将军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疑贰之见,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孙权说:“诚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降曹?”孔明巧妙地说:“……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又安能屈居人下乎?”恰刺中了孙权的痛处,把心中的怒火点燃;然后分析敌我双方的形势,透过敌强我弱的表面现象,抓住敌人的虚弱本质,消除孙权的疑虑,指出只要孙、刘同心协力,就必定能够打败曹操。随即又反激周瑜。周瑜故意说曹操力量大,准备向曹操投降,试探诸葛亮的反应,目的是想在孙刘联盟中使自己处于有利的主动地位。诸葛亮却将计就计,利用《铜雀台赋》激起周瑜誓与曹操势不两立的情绪,争取自己一方在孙刘联盟中有更多的发言权。他利用孙、曹的矛盾,与既忌恨他又必须借重他的周瑜共事,导演了一幕幕壮丽精彩、扣人心弦的活剧,“借箭”、“借东风”,为赤壁之战的胜利创造条件。在复杂尖锐的矛盾斗争中,“虽居虎口,安如泰山”。当东风一起,破曹将成定局,矛盾即将转化的时候,他又能巧妙地离开虎口。
由于他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事物矛盾的发展规律,遇事能作具体的、辩证的分析,知己知彼,谨慎而又大胆,充分利用客观条件与发挥主观努力相结合,所以能克敌制胜。“博望烧屯”、“草船借箭”、“智算华容”、“安平五路”、“七擒孟获”、“空城计”等事例,表现了他正确的战略战术思想和灵活机智的指挥艺术。
在建立蜀汉政权的过程中,坚决推行以法治国的政治路线,赏罚严明。他拟定的治国条例,刑法颇重。法正说:“昔日高祖约法三章,黎民皆感其德,愿军师宽刑省法,以慰民望。”孔明说:“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用法暴虐,万民皆怨,故高祖以宽仁得之。今刘璋暗弱,德政不举,威严不肃,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残;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所以致弊,实由于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恩荣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道,于斯著矣。”治军严谨有方,注意识拔将才,对于驾驭大将,能因人而异,体现了高度的领导艺术。
对蜀汉事业始终忠贞不渝,顾命辅幼主,竭尽股肱之力,支撑危局。内修政事,千方百计稳定蜀汉王国;对外连年征战,平定孟获,巩固后方;六出祁山,誓复汉室,以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废寝忘食,事必躬亲,汗流终日,甚至在吐血不止的时候,还“扶病理事”,“计议军机”。当他强支病体,最后一次出寨遍观各营时,“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www.xing528.com)
诸葛亮要求恢复汉王朝统治的强烈愿望,与历史发展的客观进程是背道而驰的。尽管他对客观形势能作出比较精辟的分析、拟定种种计谋策略,对刘备父子无比忠诚,但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主要是与刘备之间君臣关系、与关羽等人之间将相关系的制约,如荆州主将的委任,他明知关羽不宜当此重任,但又不能不服从刘备的意旨,因为从刘备的角度考虑,论亲疏、资历、声望,荆州主将非关羽莫属;刘备为关羽报仇而伐吴,破坏联吴抗曹的基本国策,以皇权独尊,不纳孔明的劝谏,以至有彝陵之败,失去了三国的均势,断送了由蜀汉统一三分局面的可能性。他主观上也有片面性,运筹决策方面有失误,又缺乏知人善任之明,如过分求稳而不采纳魏延以轻骑出子午谷径取长安的建议;任命只具参军之才的马谡为独挡一面的主将,几乎全军覆没;以蜀汉一隅之地,与曹魏抗衡,不能用奇谋突击以取速胜,而用常规的持久战,连年用兵,大耗元气,一无所得。委任心胸狭窄、仅具幕僚之才的杨仪统领全军,而对智勇兼备的魏延怀有偏见,酿成他身后自相残杀之祸。“出师未捷身先死”,竭尽全力,仍然无济于事。主观愿望与客观历史发展趋势的矛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正是诸葛亮的悲剧。
作者写诸葛亮的神机妙算,大多数是合情合理、具有朴素辩证法思想的,如“借箭”、“借东风”就有气象学的根据。但也确实存在鲁迅所批评的“状诸葛之多智而近于妖”的缺点,有些神秘化的描写,超出了智谋的范围,装神弄鬼、禳星祈寿,与作者的道家思想因素有关。
一个较突出的问题,是作者把诸葛亮作为体现“尊刘抑曹”思想的中心人物来描写,因而在这个形象中,封建正统观念也就更为浓厚,他在进行政治斗争中,往往以正统思想作为理论依据,打击对方,而使自己的行动合法化。例如“舌战群儒”时对薛综、陆绩的驳斥,指曹操为“篡逆”,归附曹操则是“无父无君之人”,而称刘备是“堂堂帝胄”,因此“拥刘抗曹”是“臣之道也”。他拒绝把荆州归还东吴,理由是:“我主人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今皇上之叔,岂不可分茅裂土?”后来他拥戴刘备即皇帝位时又说:“曹丕篡汉自立,主上乃汉室苗裔,理合继统以延汉祀。”他骂死王朗[7],也是以正统为精神武器的。在《后出师表》中,更写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直以蜀汉为正统,曹魏为逆贼,以兴汉讨贼为己任。
这种封建正统思想,原是统治集团用来维护封建秩序的法规,为一朝一姓统治的合法性辩护,愚弄人民,并排斥和打击其他集团的竞争,垄断对人民的统治权力。因此,就其实质来说,它是封建宗法思想和唯心历史观的反映。
《三国演义》中形成“尊刘抑曹”、“帝蜀寇魏”的正统观念,有其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首先,作品题材的本身,就存在着正统思想,在三国尚未形成的军阀混战时期,除了皇室借正统思想取得“诸侯”支持以外,各大军阀,都以“匡扶汉室”为逞其个人野心的幌子;而出身低微、实力单薄的刘备,则自称是“汉朝苗裔”、“帝室之胄”,以“兴复汉室”的正统思想作为政治资本,与汉献帝续宗谱、认叔侄关系,以“皇叔”身份奉衣带诏“讨贼”,这也是能取得诸葛亮同情和辅助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三国形成以后,曹丕利用“禅让”形式,篡夺了刘汉王朝的政权;刘备就以“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为借口[8],当上了蜀汉皇帝,以正统自居。《三国演义》既然以三国时代的历史为背景,封建时代的作者就不可避免地要反映这种正统思想。其次,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封建士大夫往往把历史上“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的刘备[9],和为蜀汉事业呕心沥血的诸葛亮,作为“仁君贤相”的典型而加以理想化,封建时代的人民,也受了这种宣传的影响,以自己善良的愿望去理解它的意义。实际上,《三国演义》中以刘备为正统,也不仅仅因为他姓刘。“暗弱”的刘璋和“徒有虚名”的刘表,以至“禁锢善类,崇信宦官”的桓、灵二帝,都曾遭到作者的贬斥。显然,“拥刘抑曹”还包含着封建时代的理想政治,即所谓“王道”、“仁政”,刘备、诸葛亮则是这种政治理想的具体表现。特别是在民族矛盾尖锐的年代,人们对誓复汉室而忠贞不渝的诸葛亮,更是推崇备至。在“安史之乱”时,杜甫就曾写过几首赞颂诸葛亮的诗,以抒发自己的爱国之情,如《蜀相》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又如《咏怀古迹》二:“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赞颂惋叹之情溢于言表。南宋以后,则把曹魏集团比作“逆虏”,而以刘蜀作为汉族政权的代表。陆游诗中有:“邦命中兴汉,天心大讨曹”之句,指曹骂金;他还希望南宋也能出现诸葛亮这样的人物,率师北伐。至于元人杂剧和话本,如前所述,“尊刘抑曹”的思想就更形象化了。而元末起义军领袖朱元璋,更把曹操比作汉奸国贼,他给明玉珍的信中写道:“近者王保保(原系汉人,降元充作大将,为察罕帖木儿义子,改名为扩廓帖木儿)以铁骑劲兵,虎踞中原,其志殆不在曹操下……”[10]《三国演义》就是在这样的社会历史条件和民族文化背景下写成的,因而,它的“尊刘抑曹”思想倾向,与建立以汉族为主体的统一国家的愿望联系在一起,在一定历史条件下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3.儒将的典型——关羽的悲剧及其人格魅力
在《三国演义》中,关羽不仅武艺超群绝伦,且熟读《春秋》,重义,诚信,道德高尚,是封建时代儒将的典型。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他深为统治者所重视,谥之为“忠义神武大帝”,庙宇遍天下,同时,在旧社会也成为民间所崇拜的一个偶像。这固然与封建统治者因政治上的需要而大力提倡有关,然而人民群众却是从不同的角度去肯定关羽的。作者对关羽的忠义、神勇乃至形貌,都是怀着崇敬的感情来描写的,而对他刚愎自用、居功自傲、狂妄轻敌而导致的悲剧结果,既有惋叹,又稍有微辞。
在人们头脑中,对于关羽威武而又带有风雅的形貌、神态,有着深刻的印象:“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对他在“温酒斩华雄”、“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单刀赴会”、“水淹七军”等场合所表现出来的英勇无敌气概,“秉烛达旦读《春秋》”、刮骨疗毒时饮酒下棋谈笑自若的儒将风度,怀有敬佩之意。但是影响最大的却是他的忠和义。“忠义”思想作为一种传统道德规范,应该说是一种美德,尽管封建统治者宣扬“忠义”思想,旨在为自己的政治目的和经济基础服务,不应该盲目接受,然而像吕布那样不忠不义的人,即使武艺超群绝伦,也为人们所不齿。
在封建社会,封建统治阶级的思想,也就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因而,当封建统治者把“忠义”作为一种美德来宣扬时,在当时条件下的人民群众接受这种思想观念,也是很自然的。
不同群体的人,对忠义思想却有不同的理解,封建统治者以关羽为榜样提倡忠义,是要人们像关羽忠于刘备那样,来忠于现实中统治集团的利益,提倡愚忠和无原则的义。关羽在华容道上放走曹操,从艺术的角度上来欣赏,确实是富有魅力的,但就政治立场而言,是关羽严重的错误。作者却当作美德加以赞扬,原弘治序本的诗赞中,就有“彻胆长存义,终身思报恩”,“盖为当初恩义重,故开金锁走蛟龙。”毛宗岗更为推崇,在孔明要按军令状将关羽斩首时,写道:“拼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这不只是作者或修订者的看法,而是封建道德观的反映。他们宣扬以个人恩怨为准则的“义”,赞美“重然诺,感恩遇,报知己”,而不管“知己者”事业的正义与否,只要对己有恩就须报答,其目的是笼络收买对本集团有用的人才。清朝统治者提倡崇拜关羽,就是出于政治的需要。
旧时代的人民,则往往把“忠义”理解为对某种事业的忠诚和团结起来为共同的理想而斗争,刘、关、张“桃园结义”的形式,“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誓言,“名虽君臣,情同手足”的关系,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室”,不为高官厚禄、女子玉帛所动,得知刘备下落,即挂印封金,离开曹操,不远千里,护送两嫂,过关斩将,历尽艰难险阻,与刘备聚会。这种精神,是最具人格魅力的,也是形成关羽崇拜文化的主要原因。人们对曹丕那种以君威逼害同胞兄弟的行为,则极为反感。因此,人民称道关羽的忠义,实际上是他们憎恨统治者残酷自私、反复无常和希望正义的力量团结起来这两种情绪混合的反映。
关羽形象所体现的忠义思想,所包含的实际内容,比较复杂,不能简单地否定或笼统地肯定。刘、关、张结义后的具体行动,首先就是镇压黄巾起义,维护刘汉皇朝的统治;这与《水浒传》中所描写的以晁盖为首的“七星聚义”的思想意义,恰好相反。但是镇压黄巾起义,又不是他们的主要活动。由于刘备的宽仁爱民,体现了特定历史时期人民的理想政治,因而关羽对刘备尽忠尽义,也就成了人民理想中的一种道德规范。关羽败走麦城时所表现的“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焚而不改其节”的宁死不屈精神,决不能看成为只是对一个封建统治集团的忠诚;刘蜀既是正义力量的象征,这种忠诚也就包含着积极的意义。
关羽的悲剧在于:随着地位、声望的提高,性格的致命弱点也愈益明显。孙权为儿子向他的女儿求婚,不论其动机如何,也不论关羽是否同意,都不应该说“虎女不嫁犬子”之类极不得体的话,在友邦使者面前如此骄傲狂妄,缺乏政治远见,毁了“联吴抗曹”的战略方针。出师北伐曹操前夕,因士卒不慎失火,重罚糜芳、傅士仁二位重要将领,却又将他们置于防吴的关键职务上,使吴偷袭荆州之计得逞。他过高估计自己,而过低估计敌人,终于中了陆逊的“骄兵之计”,既破坏了孙刘联盟,又不善于团结部属,以至腹背受敌,内外夹击,导致走麦城的悲剧。英雄末路的教训,也是极其深刻的。
4.“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的领导艺术
有“小霸王”之称的孙策,英年早逝,在临死时对乃弟孙权说:“若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使各尽力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卿宜念父兄创业之艰难,善自图之!”这时孙权才17岁,其母恐不堪重任。孙策说:“弟才胜儿十倍,足当大任。倘内事不决,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因孙权从少年时代就伴随着他平定江东,性格、才识、为人、处世的特点,了如指掌。实践证明,孙权不愧为江东领袖。作为一个集团、乃至一国的领袖,成败的关键,在于用人和决策的品格与能力。曹操、刘备、孙权都有知人善任、听取各种意见,然后作出战略决策的优点,也各有其弱点,例如刘备不采纳诸葛亮、赵云等众人谏阻伐吴之策,导致彝陵大败。孙权的领导艺术优势在于善于识别与选拔人才,委以重任而不疑忌。在东吴,推荐人才,形成良性循环。周瑜向孙权推荐鲁肃,并非盲目重用,而是从鲁肃对当时形势的分析和建议采取的方略中,得到启发,情势有如诸葛亮的《隆中对》,(详见《三国志演义》第二十九回)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鲁肃向孙权推荐了诸葛瑾,“瑾劝权勿通袁绍,且顺曹操,然后乘便图之”,孙权立即照办。
张纮才从曹营返江东,即受命与张昭同理政事;张纮又向孙权推荐顾雍,亦得到重用。因孙权善于任贤用能,得以“威震江东,深得民心”。在用人不疑方面,孙权比曹操高明,而近似刘备。张昭是顾命之臣,性格刚烈,有时顶撞孙权,但对孙吴事业忠心耿耿,胸怀光明磊落,尽管有时政见与孙权有分歧,孙权亦能宽容;特别是对诸葛瑾这样有复杂关系的人,委以重任而不疑。刘备为关羽报仇,兴兵伐吴,孙权求和,以诸葛瑾为使(详见《三国志演义》第八十二回),有嫡亲在敌国,而能重用,实难能可贵。陆逊建立大功,长期镇守一方,手握重兵,声望甚高,对孙权“科法严峻”提过尖锐意见,孙权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妥善解决问题。从周瑜、鲁肃、吕蒙以迄陆逊,其所以能建功立业,与孙权用人不疑的品格密切相关。
能听取各种意见,择善而从,作出正确的决策,是孙权取得成功的重要素质。赤壁之战前夕,曹操大军压境,引起东吴内部主战与主和两派思想的混乱。孙权内心有矛盾,他思想上是主战,但慑于实力对比的悬殊,有所犹豫。张昭是主和派的代表人物。孙权在听了周瑜、鲁肃、诸葛亮的详细分析敌我形势之后,果断地主战。实践证明张昭主和是错误的,但孙权并没有给他扣“投降派”的帽子,仍然重用他。
根据部属的具体情况,采取不同的培养方式。对周瑜、鲁肃的才能品德有充分的了解,让他们在承担重大任务中大显身手。陆逊是孙策的女婿,先下放基层历练,在工作中显示出不凡的才能与品格,才破格重用。吕蒙出身行伍,有实战经验和谋略,则要他读书,提高文化素质。
曹操与孙坚是同辈人,在赤壁之战大败后,再度兴兵下江南。大军至濡须口,遥望沿江一带孙权所布阵容,不禁发出“生子当如孙仲谋”的赞叹,真是知人之论。至于在孙刘联盟的反复上,有双方利益的驱动问题,而关键在于关羽的不善权谋。他曾劝曹操早正大位,其实是孤立曹操的一种计谋,被曹操所识穿:“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之上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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