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泽平
近代散文,大体而言,指清代道光、咸丰年间至二十世纪五四前夕的古文。这一时期,社会酝酿着巨大变化,新思想潜滋暗长,已经呈现出不可遏制的趋势。与之相适应,散文潮流也开始出现重大转折。一方面,传统古文回光返照,盛极一时,最终在喧嚣中慢慢丧失了它“流风余韵,沾被百年”的地位;另一方面,经世之文应运而生,在对历史的深刻反思与对现实的深邃体察中迅速崛起,并在西方文化的熏染下,逐渐要求突破传统散文“道统”与“文统”的束缚,推进文体解放,打破古文写作程式,为即将到来的白话文运动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一、桐城派古文的中兴
十九世纪中叶,文坛上最为风行的还是桐城派古文。其代表作家,首先是姚门弟子如梅曾亮、管同、方东树、刘开等人。他们在对清正雅洁等传统观念有所突破的基础上,不同程度地体现出了明朗快利的风格。
梅曾亮少时工骈文,十八岁时拜姚鼐为师,深得其师赞誉,声名由此鹊起。后专治文章之学,居京师二十余年,前来请教古文之法者络绎不绝。梅曾亮论文主张一气呵成,一气贯注,“夫古文与他体异者,以首尾气不可断耳。有二首尾焉,则断矣。退之谓六朝文杂乱无章,人以为过论。夫上衣下裳,相成而不复也,故成章。若衣上加衣,裳下有裳,此所谓无章矣。其能成章者,一气者也”(《与孙芝房书》)。他还主张在诵读中领悟章法。对此,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评论说:“盖后世文人既以古文相号召,则势不能不取则于古作。然而取则古作,学其字句则嫌太似,学其法度又怕太拘,若欲学其精神则理论虽高,奈苦无下手之处。论文到此,真人穷途。所以,桐城文人在音节字句上以体会古人之神气,则学古有途径可循;同时再在音节字句以体验己作之是否合古,于是作文也有方法可说。”
梅氏为文,清新平易,情韵流荡。他“年近三十,始觉班、马、韩、柳之文为可贵,盖因骈体之文,如俳优登场,非丝竹金鼓佐之则手足无措,其周旋揖让非无可观,然以之酬接,则非人情也”(《马韦伯骈体文序》),对骈文多有指斥,但其后所作古文,仍然有不少骈俪成分。《清史稿·文苑传》说他“义法本桐城,稍参以异己者之长,选声炼色,务穷极笔势”。所谓“义法本桐城”,即所作古文多学秦汉、《史记》,又学柳宗元、归有光等人,吸收了桐城古文的长处。而所谓“选声炼色”,当与其早年爱好骈文有关。在那些描绘自然风景的小品文中,这一风格表现得尤其突出,如《游小盘谷记》、《钵山余霞阁记》等文情畅理精,文采斐然,姿韵安雅而笔力微弱。故林纾在《慎宣轩文集序》中说:“得桐城之嫡传者,惟上元梅曾亮,顾其山水游记,则微肖柳州。夫学桐城者,必不近柳州,而伯言能之,此非异也。”
管同为文,“师姚先生之文而不袭其派”(邓廷桢《因寄轩集序》),最早领悟姚门三昧,即《清史稿》所言“鼐门下著籍者众,惟同传法最早”,却不一味固守沿袭,对姚氏之失毫无讳忌,“虑周思密,发昔人所未发,疑古之识,殆欲度越其师”(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其人能自树立,其文纵横跌宕,颇具阳刚之气,《拟言风俗书》、《禁用洋货议》等文章直陈时弊,无所忌惮,波澜层生,风云四起,卓见特识新时人耳目。《登扫叶楼记》、《过关山记》、《游龙兴寺记》、《商邱济渎祠记》等,大多视野开阔,气势沉雄,如其《宝山游记》云:
宝山者,嘉定分县,其对岸曰崇明,水之出乎两县间,实大海之支流,而非即大海也。然对岸东西八十里,其所见已极为奇观。由是而迤南,向所见落叶浮泛处,乃为大海。而海与天连,不可复辨矣。
浩瀚苍茫中,也透露出此时知识分子的眼界日益开阔。又如《饿乡记》一文描述出一个桃花源式的理想国。作者笔下的“饿乡”,虽然没有生活物质基础,“一切生人之物,无一有焉”,但也没有人世间的一切不平与丑恶现象,没有巴结谄笑、阿谀奉承,也没有冷嘲热讽、欺辱戏弄。作者通过剖析世人对饿乡的三种不同态度,表达了自己不愿苟且偷生、不愿同流合污的愤世之情。文章慷慨激奋,刚健流畅。
继梅曾亮之后,把桐城派古文推向中兴的是以曾国藩为核心的湘乡派。王先谦曾说:“道光末造,士多高语周秦汉魏,薄清淡简朴之文为不足为。梅郎中(曾亮)、曾文正(国藩)之伦,相与修道立教,惜抱(姚鼐)余绪,赖以不坠。”(《续古文辞类纂序》)在曾国藩周围,还有大批门生幕僚,他们大造声势,转相授受,使桐城派古文形成了“中兴”的局面。李详《论桐城派》说:
至道光中叶以后,姬传弟子,仅梅伯言郎中一人,同时好为古文者,群尊郎中为师,姚氏之薪火于是烈焉。复有朱伯韩、龙翰臣、王定甫、曾文正……之徒,相与附丽,俨然各有一桐城派在其胸中。……此又(曾)文正自为一派,可名为湘乡派,而桐城久在祧列。其门下则有张廉卿裕钊、吴挚甫汝纶、黎莼斋庶昌、薛叔耘福成,亦如姬传先生之四大弟子,要皆湘乡派中人。
曾国藩受姚鼐影响甚深,以为“姚先生持论宏通”,自称他的“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圣哲画像记》)。在学术思想上,他也是视程朱理学为“正”学,既斥王阳明心学为空疏,更不满意汉学家的“专宗汉儒,厌薄宋世义理、心性等语,甚至诋毁洛、闽,披索瑕疵”的学风,和“临文则繁征博引,考一字,辨一物,累千万言不能休”(《重刻茗柯文编序》)的文风。他赞成姚鼐“学问之事有三端”的说法,同时又深知经世济用之学的重要性,主张在三端之外加进经济一门,主张将经济列为士人必修学问之一,认为“有义理之学,有辞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强调“此四者缺一不可”(《求阙斋日记类钞》)。所以曾氏行文,大抵也是“以理学、经济发为文章”(薛福成《寄龛文存序》)。
在文风取向上,由于桐城派主张“文之雄伟而劲直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所以在创作倾向上偏于柔婉,不免有懦缓之弊。湘乡派欲惩其弊,大力张扬雄迈、豪荡的文风,多取法韩愈之文。对此,钱基博分析指出:
大抵方(苞)、姚(鼐)之文,由欧阳修、归有光以学史公,摈绝班固,而欲以洁其辞,渊其味,其声色格律,务以简洁、寂寞为归。而曾(国藩)、吴(汝纶)所作,则学韩愈、王安石以窥史公,旁及班固,而务以茂其气,伟其辞,其句调声响,必叶铿锵鼓舞之节。此曾、吴之所以不同方、姚也。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编《古文学·散文》
和桐城派一样,湘乡派也很讲究行文之道。受桐城派神者气之主、品藻音节等观念和方法的启发,湘乡派讲行文之道常说行气之妙,而且将行气和音节、字句、段落安排紧密联系起来。如曾国藩在《日记》中说:“古文之法,全在气字上用功夫。”“为文全在气盛,欲气盛全在段落清。每段分束之际,似断不断,似咽不咽,似吐不吐,古文无限妙境,难以领取。每段张起之际,似承非承,似提非提,似突非突,似纾非纾,古人无限妙用,亦难领取。”同时,曾国藩等人还对语词锻造、提炼要求很高,提出要“以力去陈言,戛戛独造为始事;以声调铿锵、包蕴不尽为终事”。在句式的选择上,他们主张骈散相用,奇偶相生。此外,曾国藩等人还继承了姚鼐等人主张从品藻音节领略古文之妙的观点,反复强调“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读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
总之,湘乡派的古文理论,其基本观点都是从桐城派得来,曾国藩、吴汝纶等人只是对方苞、姚鼐等人的见解作了选择、发挥、补充,结果在风格取向、学古范围、审美境界、行文之道等方面产生了一些不同的看法。这些不同的看法,是在和桐城派“大同”(即本质相同)的前提下出现的。所以站在桐城派的立场看湘乡派,人们只是觉得后者在前者的基础上开拓了局面,但并没有提出特别富有创意和见识深刻的观点,因而无法在理论上有重大突破。甚至可以说,湘乡派的诸多文论观念,都是在其成员学习、体会桐城派古文见解的过程中形成的;一些重要的举动(比如选编古文总集,曾国藩即有《经史百家杂钞》,黎庶昌有《续古文辞类纂》)也是受到桐城派的启发所致。
曾国藩一生博览群书,著述等身,即使在戎马倥偬之时也始终不忘情于文学。其文深宏骏迈,一振桐城派枯淡之弊,自有一种雄奇瑰玮的意境,历来备受称赞。“国藩文章诚有绝诣,不仅为有清一代之大文学家,亦千古有数之大文学家也”(徐凌霄、徐一士《曾胡谈萃》)。梁启超也认为仅就文章而言,曾国藩亦可以入《文苑传》。曾国藩平生好雄奇瑰玮之文,他的文章也颇具阳刚之美,瑰玮骏迈,恣肆诙诡。如《闽浙总督季公墓志铭》、《江忠烈公神道碑》、《金陵军营官绅昭忠祠记》等悼念为国捐躯将士的文章,感慨深沉,悲壮沉雄。其《刘君季霞墓志铭》云:
二十一日,分四路进攻。贼扼险立栅,穿堑数重,枪炮环击,不可近。间出悍贼,扬旗跳荡。自辰至午,相持不决,军势少却。季霞从兄督战,进曰:“事急矣!贼将乘我。”遂弃所乘马,独步而前。贼遽奔之。季霞发枪,毙二贼。又鞭卒之少退者。一贼伏下田,发枪中伤季霞,仆地。孟容舁其弟归营,而自麾众御之。短兵确斗,骁将锐卒,伤亡数十人。贼亦大创。我军乘间举火,燔其木栅。烟焰蔽天,五垒齐破。是夕,遂破蒲圻县,克之。孟容还营,视其弟创在脐旁,气息仅属,抚之大恸。季霞徐曰:“兄勿尔,命也。”语讫而绝。春秋二十有五。
战争惨烈,义士慷慨,气贯长虹,令人低回。曾氏序记文字亦大开大阖,抑扬吞吐,极尽擒纵离合之妙。如《送周荇农南归序》,发明大地、文章奇偶相生互用之道,叙源辨流,简晰明朗,议论说理,顿宕有致。其他如杂论文字往往运以雄直迈往之气,出于纵横跌宕之格。《书归震川文集后》一开篇说“近世缀文之士,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论也”,以下用三段文字阐述归有光文章之不足,最后却总结说:“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已。”文章欲扬先抑,抑的部分娓娓而谈,一波三折,而扬的部分写得声调铿锵,真气充盈。总之,曾国藩之文正如李详《论桐城派》所云:“文正之文,虽从姬传入手,后盖探源扬、马,专宗退之,奇偶错综,而偶多于奇,复字单义,杂厠相间,厚集其气,使声采炳焕,而戛戛有声。”
曾氏四大弟子中,张裕钊颇为看重桐城义法,倡言“不信桐城诸老绪论,必堕庞杂叫嚣之习”(姚永朴《旧闻随笔》),同时上溯两汉、晚周,下及程朱,故其行文思力精深,古朴峻拔,即黎庶昌所谓“渊雅超逸”、“论醇辞足”(《续古文辞类纂》)。在审美取向上,张裕钊强调“文章之道,莫要于雅健”(《答刘生书》),以振桐城古文之萎弱,所以吴汝纶称许他能“独得于《史记》之谲怪”,虽“文气雄峻不及曾,而意思之诙诡、辞句之廉劲,亦能自成一家”(《与姚仲实》)。
曾国藩曾在《求阙斋日记》中说:“吾门人可期有成者,唯张、吴二生。”张舜徽解释说:“盖裕钊与吴汝纶,并以能为古文辞雄于晚清。吴之才健,而裕钊则以意度胜,文章尔雅,训辞深厚,非偶然也。”(《清人文集别录》)吴汝纶思想较为开通,论文主张“有所变而后大”,反对墨守义法,认为“桐城诸老,气清体洁,海内所宗,独雄奇瑰玮之境尚少”(《与姚仲实》),反映在创作中,便往往能突破桐城束缚,在整饬雅洁的基础上展示出其文意厚气雄的一面。
黎庶昌志在用世,强调“因文见道”(《答赵仲莹书》),因而其文多经世之言。其出使诸国以前,为文谨守桐城家法。此后长年行驻外邦,眼界大开,文风为之一变。尤其是其晚年所作记游文字,心口如一,明洁动人,清新可喜,如《奉使伦敦记》、《卜来敦记》、《巴黎赛会纪略》、《游日光山记》、《游盐原记》、《访徐福墓记》等,都显示出朝气蓬勃的新气象。
薛福成一生著作甚丰,以大量政论而被公认为当世谈时务的巨擘。前人称赞他“好治古文辞,不拘拘于宗派,而渊鬯精美所造,与梅郎中、曾文正公为近”(《庸庵文编·事实》)。所谓“不拘拘于宗派”,即指在鼎革之际顺应历史潮流,大胆冲破“清淡简朴”和“肃敛雅洁”的藩篱,为文自由恣放,议论雄健,时杂俚俗之语及新体文法,不失为新文体崛起的前哨。其《应诏陈言疏》、《筹洋刍议》、《出使四国日记》等文在当时名震朝野。前两篇文章洋洋洒洒,自由流畅,曲尽事理。后者随意点染,无所拘束,从文体到语言都呈现出蜕变的趋势。
二、经世之文的蓬勃发展
道光以来,形势日益恶化,危机四伏,粉饰太平的姿态显然不足以维系人心。有识之士忧心忡忡,竭尽所能以挽大厦之将倾,各式各样讲究实效的对策纷纷涌现,经世之文因此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包世臣敏锐地意识到了古文发展的新动向,他的《安吴四种》,言事说理质朴,“皆经世之言,有关国计民生,不为空疏无用之学”(丁晏《石亭记事·包倦翁〈安吴四种〉书后》)。包世臣对“近世治古文者,一若非言道则无以自尊其文”(《艺舟双楫·与杨季子论文书》)现象颇为不满,认为从韩愈、柳宗元以来,古文所载之道远远脱离现实生活,即“离事与礼,而虚言道以张其军”(《与杨季子论文书》),所以主张“道附于事而统于礼”,“事无大小,苟能明其始卒,究其义类,皆足以成至文,固不必悉本忠孝,攸关家国”,希望士人多作“言事之文”、“记事之文”。至于文章之法,他也以为不必刻意追寻,奉为至宝,所谓“古文一道,本无定法,惟以达意能成体势为主而已”(《齐民四术·再答王亮生书》)。这都与其时的古文家、经学家旨趣迥异,所以姚柬之说他“少事谨严,老弥健肆,一洗数百年门户依傍之陋”(《书安吴四种后》)。由于包世臣长期沉沦下僚,又留心于经世之学,勤于调查思索,对于农、礼、刑、兵之学和河、漕、盐之事都能提出切实可行的见解,所为文章也颇有针对性和时效性,体现出了古文写作与经世相结合的潮流。
道光五年,魏源接受江苏布政使贺长龄的邀请,代为编辑《皇朝经世文编》,大量采集言学、言治等经世之文,成为晚清经世致用思想复兴的标志,魏源在《叙》中郑重提出“善言心者,必有验于事矣”、“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矣”等主张,要求文章联系实际,切合实用。具体到散文创作上,他的核心观点就是要求文章“秉经贯道”。“宋、景、枚、马以后,不知约六经之旨成文,而文始不贯于道。萧统、徐陵以后,选文者不知祖《诗》、《书》文献之谊,瓜区豆剖,上不足考治,下不足辨学,而总集始不秉乎经。”(《国朝古文类钞叙》)这样的看法,虽然还是秉承了儒家所提倡的“宗经明道”的观念,但毕竟注入了一些时代气息。他所谓的“秉经”是站在实用的立场上的,他所说的“考治”、“辨学”也是意在促进今文学家与“西学”的融合。他所倡导的“古道”,也迥异于桐城派等诸家之道,“百川止于海,百家筦乎道。畸于虚而言之无物,畸于实而言无心得,是皆道所不存,不可以为文,即不可以权衡一代之文”(《国朝古文类钞叙》)。
魏源的文章朴实晓畅,以逻辑严密、条理清晰著称。如其《海国图志叙》:
昔准噶尔跳踉于康熙、雍正之两朝,而电扫于乾隆之中叶。夷烟流毒,罪万准夷。吾皇仁勤,上符列祖;天时人事,倚伏相乘。何患攘剔之无期,何患奋武之无会?此凡有血气者所宜愤悱,凡有耳目心知者所宜讲画也。去伪,去饰,去畏难,去养痈,去营窟,则人心之寐患祛,其一。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艾三年而蓄之,网临渊而结之,毋冯河,毋画饼,则人材之虚患祛,其二。寐患去而天日昌,虚患去而风雷行。传曰:“孰荒于门,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
引经据典,条分缕析,而层层深入,说理透辟,令人警醒。不过,一味追求平缓温和,虽“无沿袭义、应酬语,浩浩落落,以达其见,以伸其说”(《绿漪草堂文集·古微堂诗集叙》),但却缺少激昂慷慨之气,不足以感发意志、鼓舞人心。(www.xing528.com)
真正突破桐城藩篱,开创经世新文风的是龚自珍。龚自珍生活在时代发生巨变的前夜,以其特立独行、卓然不群的风姿昭示着全新时代的来临。他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更是一个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张之洞不无遗憾地说:“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庵,经济讲王安石。”(《张文襄公全集·咏学术》)梁启超则由衷地感叹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清代学术概论》)
龚自珍自幼饱读儒家经典,胸有大志,“少好读王介甫《上宋仁宗皇帝书》,手录凡九通,慨然有经世之志”(《龚自珍全集》)。为了实现经邦济世的宏伟抱负,他从春秋“九流”到佛学,从历史地理、天文历法、文字音韵到自然科学都悉心研究,并根据“更法”“改图”的需要加以应用。龚自珍用以批评时弊的“三世说”,不完全雷同于今文经学的三世说,而是取公羊、左传、谷梁等各家之长,纳入自己的见解。其经世致用的文学观念,既是对清初黄宗羲、顾炎武等致用传统的继承,同时又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深化,具有更为鲜活的时代气息,是预料日之夕矣、悲风将至的生动反映。“人臣欲以其言裨于时,必先以其学考诸古。不研乎经,不知经术之为本源也;不讨乎史,不知史事之为鉴也。不通乎当世之务,不知经、史施于今日之孰缓、孰亟、孰可行、孰不可行也。”(《对策》)经史以致用为本,文学亦然。其《同年生吴侍御杰疏请唐陆宣公从祀瞽宗献侑神之乐歌》诗中云:“曰圣之的,以有用为主。炎炎陆公,三代之才。求政事在斯,求言语在斯,求文学之美,岂不在斯?”探求文学之美,也在“以有用为主”,这即其“经世致用”理论在文学上的体现。而他的文学创作,无论是描述性的文字还是批评性的文章,都具有强烈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如《明良论》、《尊史》、《乙丙之际箸议》、《古史钩沉论》、《壬癸之际胎观》等,无不有为而发,即魏源所谓“以朝章国故、世隐民情为质干”(《定庵文录叙》)。
龚自珍目睹了清王朝由盛转衰的全部历程,也真切感受到了传统文人如何从以“天下为己任”逐渐退缩到风花雪月的酬酢及鱼虫饾饤的考索之中。其时清王朝江河日下,危机四伏,而举国上下文恬武嬉,无动于衷。他既为当政者的麻木不仁而痛心疾首,也为儒生们的噤若寒蝉、“著述都为稻粮谋”而羞愧。他要以自己的铿锵之声唤醒人们“四海晏清”的美梦,使他们能够在山雨欲来之际振作起来,从容面对历史的巨变,以便在沉疴积疾之时转危为安。由于爱之切而恨尤深,由于意在振聋发聩,故其言论往往石破天惊,惊骇世俗。
如他在《乙丙之际塾议第二十五》中说:“居廊庙而不讲揖让,不如卧穹庐;衣文绣而不闻德音,不如服橐鞬;居民上,正颜色,而患不尊严,不如闭宫庭;有清庐闲馆而不进元儒,不如辟牧薮。”大意谓在上位者如果不能礼贤下士,不能招揽贤才,不能重用有德之人,不能让朝臣充分施展他们的才华,不能让儒士展露他们满腹韬略,不能让民众沐浴在礼仪教化之中,还不如回大漠莽原去过他们的游牧生活。这种离经叛道之言,自然使传统儒士瞠目结舌,故姚莹说他“言多奇僻,世颇訾之”(《汤海秋传》)。即使他的同道之人,也不能完全接受他的“狂言”,往往劝他有所收敛,不要触及时讳。如魏源就曾写信劝告他:“夫促膝之言,与广廷异;密友之争,与酬酢异。苟不择而施,则于明哲保身之谊,深恐有关,不但德性之疵而已。”(《致龚定庵书》)但龚自珍却以为言不大、声不宏则不足以警醒世人,尤其在动荡变革之际,必须慷慨激愤,“昌昌大言之”:
自珍少读历代史书及国朝掌故,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所恃者人材必不绝于世而已。夫有人必有胸肝,有胸肝则必有耳目,有耳目则必有上下百年之见闻,有见闻则必有考订同异之事,有考订同异之事,则或胸以为是,胸以为非。有是非,则必有感慨激奋。感慨激奋而居上位,有其力则所是者依,所非者去;感慨激奋而居下位,无其力则探吾之是非,而昌昌大言之。
——《上大学士书》
正因为无论地位高低,身份贵贱,人人自当畅所欲言,所以龚自珍常常口不择言,论从心出,不分场合,不论对象,言人之所不敢言,论人之所未论,放肆纵恣,锋芒凌人,饱含横肆之气。李慈铭所言龚自珍为“近代霸才”、“文笔横霸”(《越缦堂日记》),程秉钊所谓“定公少作,便有光焰万丈不可逼视之概”,梁章钜所赞其“文章忘忌讳,才气极纵横”、“抱负恢奇,才笔横恣”,均是对其文风的生动形容。
在《龚自珍全集》所收录的三百七十多篇散文中,包括政论文、学术论文、碑记史传、寓言杂文等各种文体,其中成就最为突出、最能体现龚自珍雄肆之气的也就是其政论文。此类文章往往“尊史重道”,“出史入道”,“以经术作议论”,引古谕今,讥弹时弊,大胆畅言,揭示“将萎之花,惨于槁木”的末世命运,抨击“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暮气,与梦为邻”(《尊隐》)者的醉生梦死、日暮途穷,憧憬变革的早日来临,“一祖之法无不蔽,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抑思我祖所以兴,岂非革前代之败耶?前代所以兴,又非革前代之败耶?”(《乙丙之际著议第七》),寄希望于“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尊隐》)。这些文章以反映时代风雨为己任,具有犀利的批判锋芒和强烈的战斗精神。如《明良论》对政要们的辛辣讽刺:
窃窥今政要之官,知车马、服饰、言词捷给而已,外此非所知也。清暇之官,知作书法、赓诗而已,外此非所问也。堂陛之言,探喜怒以为之节,蒙色笑,获燕闲之赏,则扬扬然以喜,出夸其门生、妻子。小不霁,则头抢地而出,别求夫可以受眷之法,彼其心岂真敬畏哉?问以大臣应如是乎?则其可耻之言曰:我辈只能如是而已。至其居心又可得而言,务车马捷给者,不甚读书,曰:我早晚值公所,已贤矣,已劳矣。作书赋诗者,稍读书,莫知大义,以为苟安其位一日,则一日荣;疾病归田里,又以科名长其子孙,志愿毕矣。且愿其子孙世世以退缩为老成,国事我家何知焉?嗟乎哉!如是而封疆万万之一有缓急,则纷纷鸠燕逝而已,伏栋下求俱压焉者鲜矣。
这类“论议军国、臧否政事之文章”(《京师乐籍说》)往往具有很强的形象性,既将所言之理分析得清清楚楚,又将所郁之情展露得淋漓尽致。文章大量运用排笔,反复渲染,力尽夸饰之能事,将所言之意说尽说透,而语言明白畅达,笔锋泼辣犀利,气势逼人。在纵横议论、反复铺陈的同时,还往往能辅以形象化的描绘,通过具体生动形象的描述,来寄寓作者的思想主张与情感倾向。如《明良论》中即以对官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动辄得咎处境的细腻刻画,来展示帝王的冷酷褊狭。
相对而言,龚自珍寓言式的杂文,体式更为活泼,笔调更为生动,情感更为挚烈,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最为后人所称道。这类文字不拘一格,突破了桐城派拘谨迂执的模式,摒弃了考据派饾饤堆砌的恶习,大胆抒写真心真情,是对先秦诸子文风的承续与发展。如《纵难送曹生》从历史上有志改革之士的左右为难、孤立无援说到其时改革者的孤危和艰难处境,从而勉励曹籀要知难而上。文章抉微发奥,言在此而旨在彼,曲而中,肆而隐。又如《尊隐》阐述作者对当前形势的总体看法,文章构思新颖,形式奇特,似论说非论说,似寓言非寓言,用一日、一岁三时的景象变化来概括清朝由盛转衰的历程,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病梅馆记》是龚自珍辞官南归以后所作名篇。作者匠心独运,通过植梅的感悟,愤怒谴责专制社会对人性的戕害,展示了他企望冲破桎梏、解放个性的美好愿望。文章托物言志,借梅的被斧斫、删削来抨击病态社会对人才的压制与荼毒: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文章表面句句说梅,似乎全无旁涉,却句句抨击时弊,处处观照社会,哲理与形象融为一体,如盐着水,不露痕迹,而用笔曲折,跌宕有致。
龚自珍还著有不少记叙文字,或记山川风物,或绘众生百态,随物赋形,形式灵活。如《杭大宗逸事状》、《吴之癯》、《臣里》等传记散文多以简洁的语言记述人物生平,多用人物言行来烘托其形象,多用画龙点睛的议论之笔来寄寓自己的感慨。散行中不乏骈偶,简括中又时见铺陈,瑰丽中衬托古奥的底色。不过,龚自珍记叙文字和其他文章一样,都存在着过分求新求奇而带来的晦涩之弊。文笔俶诡奇崛,凌厉恣肆,不守常格,不落俗套,即或自我作古,流于泛滥艰涩,不乏奇奇怪怪之作。
三、梁启超的新民体
真正打破一切桎梏,给传统散文带来全新命运的是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新体散文。晚清时期,传统文坛上固然还盘踞着坚守桐城古文的正统派,但终是末日之花,凋零已是眉睫间事。如严复、林纾、章炳麟等人在政治上倾向于改良,在散文发展的道路上提出了渐进的主张。不过,查缺补漏的方法显然跟不上历史的节拍。这批古文家古文成就较为突出,影响也十分巨大。严复认为古文“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译天演论例言》),所为文章古朴严谨,所译《天演论》引起轰动。林纾曾专心学习桐城古文,其作简洁平淡,意蕴悠远,引来知识阶层的充分关注。章炳麟认为魏晋之文“持论仿佛晚周”,“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国故论衡·论式》),其文章古奥艰深,却以充实的进步思想与深厚的文化底蕴征服了大量读者。不过,无论是严复、林纾还是章炳麟,他们的努力都无法改变传统古文日薄西山的基本走势。
在激流澎湃的晚清,社会所需要的不是各种形式的古文流派,而是那种能够适应新的社会形势与先进的思想内容、能够容纳新的信息和新的表达方法、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宣传鼓动作用和带来巨大社会影响的实用文体。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的出现,预示着这种文体的风行已经为期不远。康有为是改良运动领导者,他的散文,思想解放,文辞瑰玮,笔锋犀利,气势浑厚,或散行,或排偶,言所欲言,颇具鼓动性和感召力。谭嗣同思想激进,虽“少颇为桐城派所震”,但生平不愿有所拘束,认为“所谓骈文非四六排偶之谓,体例气息之谓也”(《三十自纪》),故在文体上力求打破程式,力求创造自己的新体散文。他的文章内容充实,情随文生,议论纵横,条理井然。梁启超是文学革新运动的旗手,先后发动过“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戏剧改良运动,对近代散文乃至近代文化的转型都作出了巨大贡献。他的“新民体”有着丰富的时代内容和深厚的思想底蕴,有着浓郁的变法色彩和鲜明的启蒙倾向,最深切地反映了近代的重大社会问题,代表了近世散文发展的新方向。
所谓“新民体”,又称“新文体”或“报章体”,顾名思义,主要指梁启超在报章杂志上创立的新的散文体裁,而其主旨正如梁启超1898年11月在日本创办《清议报》时所言,乃“为国民之耳目,作维新之喉舌”。在梁启超之前,报刊业已出现,但其文章大多“千篇一律”,“自欺欺人”,“展转抄袭,读之唯恐卧”(梁启超《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这样的陈词滥调令梁启超颇为厌倦。早在1896年创办《时务报》时,他即与康有为、谭嗣同等人呼应配合,要继承龚自珍、魏源“以经术作政论”的传统,要发扬他们“元气淋漓”的文风,为报刊体的发展闯出一条新的道路。戊戌政变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倾力编辑《清议报》。后来又主办《新民丛报》、《新小说》诸杂志,投身于改良主义的宣传,发布了大量新体政论和文艺性短论。
受宣传“欧西文思”的日本报刊文章的影响,为“畅其旨义”,更好地传达新思想,塑造新的国民精神,梁启超开始刻意进行文体的改革。“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清代学术概论》)这些发表在报刊上的议论性文字,议论风发,感情充沛,形式新颖,条理明晰,语言流畅,因与桐城派古文、骈文和八股文等“旧文体”迥然有别,故梁启超自称它们为“新文体”;因大多议论变法维新,胡适又称之为“时务的文学”(《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因见载于报刊,又称为“报章文字”或“报章文学”;这类文字,至《新民丛报》时期达到顶峰,人们又称其为“新民体”。
具体而言,“新民体”作为一种新的散文范式,具有以下特征:在内容上以“新”为宗旨,宣传新思想,传播新知识,塑造新精神;与此相适应,在语言上大量使用新名词,学习“欧西文思”;在章法上,打破旧文体的种种束缚,“不守家法,非桐城,亦非六朝,信笔取之而又舒卷自如”(郑振铎《梁任公先生》);在结构上,力求条理明晰,井然有序,逻辑严密,不故作抑扬顿挫之姿、摇曳跌宕之态;在句法上,往往采用排比手法,反复铺陈渲染,形成一泻千里、不可阻遏的气势。
梁启超散文著作之丰富,当世少有其伦。他既擅长于政论、时评、答问等新兴报章文体,同时精通传记、序跋、书启等传统古文样式。更为可贵的是,他并不拘泥于某种固定的写作模式或文体规范,总是广取散文中各种适合于自己题材的体裁,加以发展创新,得心应手地应用在实际写作中。其政论文选题广泛,无所拘束,举凡当世重大问题,无不纳入讨论之列,举凡作者现实生活中所感、所悟、所欲言,又无不展示于文中。大致而言,如其《清议报一百册祝辞》所总结:“一曰倡民权,二曰衍哲理,三曰明朝局,四曰厉国耻。一言以蔽之曰:广民智,振民气也。”当然,也包括鼓吹“君主立宪”、“开明专制”、“保皇保教”等内容。
在他看来,政论文旨在为当前社会所用,“吾辈之为文,岂其欲藏之名山,俟诸百世之后也?应于时势,发其胸中所欲言,时势逝而不留者也,转瞬之间悉为刍狗。况今日天下大局日接日急,如转巨石于危崖,变异之速,匪翼可喻。今日一年之变率,视前此一世纪犹或过之。故今之为文,只能以被之报章,供一岁数月之遒铎而已,过其时,则以之复瓿可也”(《饮冰室文集序》)。故其政论之文如《变法通议》、《排外平议》、《新民说》、《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袁政府伪造民意密电书后》、《辟复辟论》等,都有极强的时效性,以及极强的鼓动力和感召力。
为了发挥这些文章的感染力,作者或连用长比,迭出排偶,或娓娓而谈,条分缕析,或骈散兼行,间以赞、颂之体,杂以便言韵语,语言或慷慨浏亮,或流丽生动,或优游和缓。《少年中国说》可谓梁启超政论文代表作品,也是新文体的典范。文章情感充沛,或说理,或喻事,或状物,极尽铺陈渲染以充分宣泄其炽热的激情,务求恣睢淋漓以给读者摄心动魄之震撼。为了形象生动地传达出作者的内心想法,给读者以最直观的感受,作者广譬博喻,既以人喻国,又以物喻人,喻中有喻,喻喻相连,其少年与老年两相对勘,“老大帝国”的枯朽衰弱与少年中国的血气方刚,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
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
而其语言颇为自由,或文或白,或奇或偶,随心所欲。或引诗为文,或化骈为散,甚者常有一二个外语洋词,间或夹杂三两俚语方言。而句式或长或短,或散或对,不拘一格,熔各种不同的体式于一炉,或如江河直下,气势磅礴,或剥茧抽丝,层次井然,或百感填胸,尽情尽意。谨严者如高文典册,如“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平质者直如师塾训诫语,如“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当然,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他语言的无拘无束,不论古今,不论中外,皆随手拈来为其所用,故胡适说:“梁启超最能运用各种字句语调来作应用的文章。他不避排偶,不避长比,不避佛书的名词,不避诗词的典故,不避日本输入的新名词。因此,他的文章最不合‘古文义法’,但他的应用的魔力也最大。”(《五十年代之中国文学》)
梁启超的传记文也数量众多,八十余篇作品中,既有学习运用传统史传散文表现形式的良篇如《殉难六烈士传》等,亦有模仿西洋评传体的佳作如《意大利建国三杰传》、《罗兰夫人传》、《李鸿章》等。相对而言,前者叙事谨严,言约意丰,韵味深长;后者波澜壮阔,气势宏伟。他所撰写的传记作品,几乎涵盖了中西新旧传记的各种类型,既有传统的墓志铭、诔文、年谱、传略,也有新近引入的评传、回忆录、游记。梁启超以为“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民独具之特质,上至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艺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因此,“为中国今日计,必非恃一时之贤君相而可以弭乱,亦非望草野一二英雄崛起而可以图成,必其使吾四万万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与彼相埒,则外自不能为患,吾何为而患之”(《论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传记文正是其开启民智的重要手段,所以他所选择的传主,或是中国古代标志性的人物,如孔子、墨子、屈原、陶渊明、辛弃疾、王安石、郑和、李鸿章等,或是西方的翘楚与楷模,如亚里士多德、康德、达尔文等。梁启超曾明确表示:“历史的文章,为的是作给人看,若不能感动人,其价值就减少了。”(《中国历史研究法》)他的传记最富有魅力的,便是洋溢其间的激情,如《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开篇所云:
“呜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此法国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临终之言也。罗兰夫人何人也?彼生于自由,死于自由;罗兰夫人何人也?自由由彼而生,彼由自由而死;罗兰夫人何人也?彼拿破仑之母也,彼梅特涅之母也,彼玛志尼、噶苏士、俾士麦、加富尔之母也。质而言之,则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人物,不可不母罗兰夫人;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文明,不可不母罗兰夫人。何以故?法国大革命,为欧洲十九世纪之母故;罗兰夫人,为法国大革命之母故。
在文体解放方面,梁启超时评、答问等报章短论将其“纵笔所至不检束”的特色表现得最为突出。正如作者在其《饮冰室自由书》“叙言”中所说:“每有所触,应时援笔,无体例,无次序,或发论,或讲学,或记事,或抄书,或用文言,或用怪语,惟意所之。”如《地球第一守旧党》、《舆论之母与舆论之仆》、《忧国与爱国》、《希望与失望》、《傀儡说》、《动物谈》等篇,无不信口信手,大声疾呼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义正词严者有之,皮里阳秋者有之,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作者视野开阔,笔锋犀利,奔放隽快,信笔所至自有舒卷自如之姿,雄辩惊人不乏婉曲致密之致,淹贯流畅,使国人耳目一新。
梁启超的新民体散文,既是对龚自珍、魏源、冯桂芬、王韬等经世之文的继承与发扬,同时也是对桐城派古文、选派骈文和八股文等旧体文的吸纳与改造,他试图以崭新的思想、崭新的题材、崭新的语言风格和表现手段自铸新体,给国文闯出一条新的发展道路。这对新旧文风的转化、对一代文风的开启有巨大推动作用。黄遵宪评梁启超《清议报》、《新民丛报》时代的新民体时说:“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致饮冰室主人书》)严复也说:“任公文笔原自畅达,其自甲午以后,于报章文字,成绩为多,一纸风行,海内视听为之一耸。”(《与熊纯如书札》)郑振铎更一针见血地指出,新文体“不再受已僵死的散文套式与格调的拘束,可以说是前几年的文体改革的先导”(《梁任公先生传》)。不过,梁启超的新民体的过渡痕迹十分明显。他试图冲破“代圣贤立言”的古训,但具体的行文之中又不无眷念,常引圣经贤传以为佐证;对新学颇为欣赏,但多有误解,随意发挥,舛误甚多。其语言不够纯熟,文白夹杂,文体处在探索之中,时有芜杂、堆砌之弊。梁启超自己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这里所说的“粗率浅薄”,也表现在他的新民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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