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讲 王安石的古文创作与艺术特色
熊礼汇
王安石(1021—1086),是北宋著名的政治改革家,也是著名的古文家。其古文主张和古文创作风格,受孟轲、韩愈影响最深。他的学韩,不同于欧阳修的变退之之奇崛为平易,而是有意学韩文之拗折、峻峭、廉悍、简洁的特点。王安石为文,很注意维护古文体制的纯洁性,但他又有作文好发议论的艺术趣味,所以各种体裁的古文多有分量不等的议论成分。事实上,王氏最精彩的古文就是议论、说理之文。他好作议论、擅长说理,自与他作为政治家、学者、古文家的独特修养分不开。因此,阐述王安石议论、说理文的艺术特色,应该从了解他的学风和古文主张入手。
一、王安石的文论主张
王安石对经学下过很深工夫,著有“三经新义”(即《诗经新义》、《尚书新义》和《周官新义》)。他读经的方法和一般士子不同,一般士子就经解经,他却通过博览群书、向人求教来领会经义。他曾在《答曾子固书》中说:
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扬雄虽为不好非圣人之书,然于《墨》、《晏》、《邹》、《庄》、《申》、《韩》,亦何所不读。彼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
王安石的“明吾道”,自然是明吾儒学之道,他“无所不读”和“无所不问”的目的,固然是为了“明吾道”,但如此求“道”,却养成了博学多思、务求自得的学风。
在宋六家中,王安石博学是很有名的。勿论经学,就是佛学、道学、小学等各类学问,根底都好。他爱读书,“虽寝食,手不释卷”,又读书爱寻思,务求有得。传说王安石知常州时,“对客未尝有笑容。一日大会宾佐,倡优在庭,公忽大笑,人颇怪”,以为优人之艺能使太守开颜。“有人窃疑公不因此,乘间启公,公曰:‘畴日席上偶思咸、常二卦,豁悟微旨,自喜有得,故不觉发笑耳。’”(《宋人轶事汇编》卷十引《墨客挥犀》)读书“自喜有得”,体现了王安石的学风。王安石的学风,还表现在理事兼顾和学以致用上。这些对他的文论主张和古文创作,都产生了深刻影响。
王安石论文,以为“要之以适用为本”。他在《上人书》中说:
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王安石将文比之为“器”,强调它的“适用”功能,很有点“工具论”的味道。而说文之“辞”“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不准确。揣摩他的意思,主要是说为文当求适用,在保证适用的前提下,讲究表现形式的美。即使讲究表现形式的美,也不允许追求文辞的“巧且华”,因为文辞的“巧且华”无助于用。所谓“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这一主张在《上人书》首段已有表述,文云: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他将文之功用归于为礼教、治政服务,认为圣人作文的本意即在于此,而不是为了追求言之能“文”。他极力降低圣人“言之不文”云云对“文”的重视程度,说是“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仍是出于对古文适用功能的强调。据此,他批评韩愈、柳宗元“徒语人以辞”(王安石并非不知道韩、柳论文重道、尚用的一面,因为强调文的适用功能,故“疑二子者,徒语人以辞”),崇尚孟子的“欲其自得”说。
关于后者,思想内容较为丰富。孟子原话为:“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王安石则说:“独谓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王安石《上人书》)在王安石看来,孟子“自得说”对于古文创作有两重意义,不但可以用这种问学方法来学习、把握作文之道(包括文辞技巧),还可将孟子的话当做“作文之本意”理解。联系王安石其他文论观点看,后一种说法至少包含三层意思:一即文章应该阐述有益于“礼教治政”的“道”;一即强调作者的自有所见,不同一般;一即赞成作者的人格修养达到自得境界。这些正是出自他对文章功用和作者主体精神的重视。简言之,为学求道自得于心,触事兴感而发为文章,得为治政施教所用。这就是王安石讲的以孟子“自得说”为“作文之本意”。
王安石强调文章为政教服务的社会功用,但也讲文以明道。其《答吴孝宗书》云:“若子经欲以文辞高世,则世之名能文辞者已无过矣。若欲以明道,则离圣人之经,皆不足以有明也。”在宋六家中,坚持韩愈文以明道、文贯乎道的古文主张,王安石是很突出的。欧阳修《赠王介甫》用“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称赞王安石诗、文成就杰出,王安石《奉酬永叔见赠》却说:“欲传道义心犹在,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表明他的理想不单为文要上追韩愈,还要为学深明儒道。后者实际上还是在学韩愈为古文当志乎古道。而说“读圣人之书,师圣人之道,约而为事业,奋而为文章”(《上蒋侍郎书》),说“词精而深,义深而明……非夫诚发乎文,文贯乎道,仁思义色,表里相济者,其孰能至于此哉”(《上邵学士书》),说“正之行古之道,又善为古文,予知其能以孟、韩之心为心而不已者也”(《送孙正之序》),表明王安石志于古文是与志乎古道紧密相连的,而志乎古道实即志乎儒道,必然会带来古文以儒道为本的艺术精神,而这正是他从韩愈古文理论中所接受的最重要的主张。
王安石古文主张受韩愈影响之可注意者,还有他对扬雄的崇尚。韩愈称扬雄与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同为汉朝之最能文者,把他当做文“能自树立”的典型,欧、苏于此并无赞同意见(苏轼实将扬雄视为以艰深文浅易的代表人物),王安石即深然其说。既肯定扬雄的为人,所谓“扬雄亦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不修廉隅以侥名当世”(《答龚深父书》),又基本上肯定他能以经为本而明道,说“自秦汉以来儒者,惟扬雄为知言,然尚恨有所未尽。今学士大夫,往往不足以知雄,则其于圣人之经,宜其有所未尽”(《答吴子经书》)。还有从为人、文辞两方面入手称美扬雄的,所谓“衣冠渺尘土,文字烂星辰”(《扬雄三首》其一);有从思想价值角度赞扬扬雄文章的,所谓“千古雄文造圣真,眇然幽思入无伦”(《扬子》)。
扬雄著有《太玄》、《法言》。《太玄》是仿依《易经》、《易传》形式写的哲学著作,文字比较晦涩,汉代学者即因“观之者难知,行之者难成”,而责其“太深”(《汉书·扬雄传》)。《法言》讨论人生、政治、自然观、认识论方面的问题,文字平实。《太玄》、《法言》的共同点是对儒学的维护,和出于维护儒学醇正性而对道、法、阴阳家等种种“邪说”的猛烈抨击和对谶纬迷信的指斥,这是韩愈,也是王安石对扬雄最为景仰的地方。曾巩曾作书转达欧阳修对王安石作文的意见,谓“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曾巩《与王介甫第一书》)。大抵王安石年轻时做古文“间喜造语”和“模拟前人”,主要也是受到了扬雄的影响。
从王安石对孟子、扬雄、韩愈的景仰,可见他所推崇的古文,是一种具有纯粹意义的儒家散文,既与其艺术精神相合,又与其风格走向一致。正因如此,所以他明确反对昆体文风,而称美韩愈、李汉“其文”、“其道”。有云:
某尝患近世之文,辞弗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襞积故实为有学,以雕绘语句为精新,譬之撷奇花之英,积而玩之,虽光华馨香,鲜缛可爱,求其根抵可用,则蔑如也。……昔昌黎为唐儒家,得子婿李汉,然后其文益振,其道益大。
——《上邵学士书》
当然,他反对昆体文风的重要理由仍是其文不适于用,但论述中也表现出他对为文弃事理于不顾,却以襞积故实、雕绘语句为美的不满,有为文当求适用而以文风朴质为美的意思。
王安石对儒家散文传统文风的维护,还表现在他对苏轼策论文风的看法上。欧阳修、梅尧臣等人认为苏轼所作试策《刑赏忠厚之至论》含有古文质素,所以评价很高。王安石对苏轼策论作法却不以为然。传说:“东坡中制科,王荆公问吕申公,见苏轼制策否。申公称之,荆公曰:‘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宋人轶事汇编》卷十引《邵氏闻见录》)苏轼策、论(包括制策),善于以无生有,以曲作直,横说竖说,惟意所之,深受《战国策》说辞的影响,和儒家散文平实、谨严有异,故王安石评价甚低。
王安石对儒家散文纯粹性的维护,另一重要表现是他有一强烈的文体意识。韩愈《平淮西碑》,李商隐称其“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词”(李商隐《韩碑》),极言其古朴典雅。苏轼亦谓“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苏轼《临江驿诗》)。但王安石却认为碑文的语言风格与碑体简练典重的取向不太一致,为它“笔墨虽巧终类俳”感到惋惜。又黄庭坚《书王元之〈竹楼记〉后》云:
或传王荆公称《竹楼记》胜欧阳公《醉翁亭记》,或曰此非荆公之言也。某以谓荆公出此言未失也。荆公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盖尝观苏子瞻《醉白堂记》,戏曰:“文词虽极工,然不是《醉白堂记》,乃是《韩白优劣论》耳。”以此考之,优《竹楼记》而劣《醉翁亭记》,是荆公之言不疑也。
后来,严羽作《沧浪诗话·诗法》,言“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自注谓“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
王安石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是建立在为文先体制而后求工的基础上的。符合文章体制(体裁、格局)应是作文的基本要求,作者的艺术创造性是在充分满足这一基本要求的前提下表现出来的。有意突破体制要求,可能出现变体,也可能产生全新的文体。一般写作,总以合体为当。王安石认为欧公《醉翁亭记》不如王禹偁《竹楼记》,说苏轼《醉白堂记》为《韩白优劣论》,都是从记为纪事之文、以叙事为主的文体特征出发作论。《醉翁亭记》以乐写悲,抒怀议论多于叙事,《醉白堂记》反复拿白乐天和韩魏公作比较以称美魏公勋业名声,如同人物论,故王安石有上述看法。
记体文章,汉魏作者甚少,唐代作者多。写法则以叙事为主,偶尔杂以议论。宋人作记,议论成分增多,甚至有纯以议论文字为记的。所以陈师道说:“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引)其实,王安石作记,也有以论易记的特点。据说,王安石见东坡《醉白堂记》,言“此是《韩白优劣论》”,“东坡闻之,曰:‘未若介甫《虔州学记》乃学校策耳。’”(《宋人轶事汇编》卷十引《西清诗话》)苏轼言王安石以策(策分制策、试策、进策三种,此处指进策)为记,也有反讥王氏为文不守体制之意。不过,学记当以议论为主。方苞即谓:“散体文惟记难撰结……故昌黎作记,多缘情事为波澜,永叔、介甫则别求义理,以寓襟抱。”(《答程夔州书》)只是介甫作记,是于叙事外“别求义理”,不是通篇以论为记。故从他对《醉白堂记》的戏评,还是可以看出他为文当求合体的古文观念。
二、王安石的古文创作
王安石曾称赞他人的文章“文辞博美,义又宏廓”(《答余京书》),其赞词实可用来概述他古文的总体风貌。王安石的古文创作以议论胜,以说理胜,“文以理为主”在他的创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其古文的简劲精洁、瘦硬峭折,和其他艺术特点,都与他动辄议论的习好和擅长说理的本事密不可分。
合观王氏古文,其议论说理有以下几个艺术特点。
(一)立论新颖,深思远识必为自得之见
王安石的古文,论题极为丰富,举凡论政、论学、论人和阐发物理事义,无不论从己出,有独到见解。刘熙载说:“介甫文之得于昌黎,在‘陈言务去’。”(《艺概·文概》)韩愈说过“唯陈言之务去”(《樊绍述墓志铭》),刘熙载解释说:“所谓陈言者,非必勦袭古人之说以为己有也。只识见、议论落于凡近,未能高出一头、深入一境,自结撰至思者,皆陈言也。”(《艺概·文概》)显然,刘氏讲王安石为文学得韩愈的“陈言务去”,是兼立论、用语而言。
王氏作论务去陈言,表达自得之见,并不是故意别出心裁制造奇谈怪论或专做翻案文章以耸人听闻,而是出于他对学理的深刻领悟,对现实问题的深刻认识,出于他学以致用的学风。不少见解的提出,是缘于他“欲务古人事于今世,发为词章,尤感切今世事”(《答孙长倩书》),是他在政治改革活动中高瞻远瞩、深思熟虑的结果。比如论政,王安石往往从宏观角度着眼,善于对时空跨度极大的历史经验和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作综合分析,能敏锐地弄清问题的实质,提出自己的看法。故其立论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气概,又能切中肯綮,收振聋发聩之效。其《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所言之事,即“流俗之所不讲”(《上仁宗皇帝书》)。书中说当时天下未能大治的原因,乃“方今之法度,多不合先王之政故也”,而“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仁宗亦闻所未闻。又《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说“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总而言之,乃谓“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又谓神宗“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既痛揭百年来的政治痼疾,又对神宗寄予希望。当然,王安石论政有如此见解,与他具有政治改革家的理想、眼光、勇气分不开。但同时也应看到,王安石作论见解独到、深刻,还在于他对所论之事十分熟悉,知之甚深,又能以一总多,作形上之论。
王安石是政治家,又是学者,其论学之文,也显出他勇于创新、不拘成说的勇气。其《原性》,说“性生乎情,有情然后善恶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恶言也”,实于孟子性善说、荀子性恶说、扬雄性善恶混说、韩愈性三品说之外别创一说。《性情》说“性情一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说喜、怒、哀、乐、好、恶、欲“七者,人生而有之,接于物而后动焉。动而当于理,则圣也;不当于理,则小人也”,“君子养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养性之恶,故情亦恶”,不但见解深刻,思辨方式亦新。又如《太古》,说“太古之道果可行之万世,圣人恶用制作于其间?……吾以为治治乱者当言所以化之之术,曰归之太古,非愚则妄”,亦属有见。至于《庄周上》,说“庄子岂非有意于天下之弊而存圣人之道”,《庄周下》说“学者诋周非尧、舜、孔子,余观其书,特有所寓而言耳”,“读其文而不以意原之,此为周者之所以讼也”,似有以儒统道之嫌,亦为一家之言。此外,如《子贡》言史书所记子贡救鲁之事不可信,《季子》言延陵季子葬子遂行不合于礼,《伯夷》言《史记》所记伯夷事(武王伐纣,叩马而谏;天下宗周而耻之,义不食周粟而为采薇之歌等)为大不然,都是言古人所未言。
王安石所作古文,论人者极多,或论古人,或论时人,或作专论,或论事及人,总有一独到见解支撑其论。如《夫子贤于尧舜》论及孔子、尧、舜,《杨墨》、《荀卿》论杨子、墨子、荀子之学而及于其人,又如《答吴子经书》论及扬雄,《读柳宗元传》论及柳宗元,《书李文公文集后》论及李翱,皆以一独到看法显出文章的价值。论古人多见于各体古文中,论时人则多见于书、序、墓志铭和祭文中。如《答深父书》论及王深父,所言“扬雄之仕,合于孔子无不可之义”,而“深父其知能知轲,其于为雄几可以无悔”,即非一般学士、大夫所能言。《送孙正之序》论孙氏其人其心其文其行,而说“正之行古之道,又善为古文,予知其能以孟、韩之心为心而不已者也”,可谓知友者深,出语亦精警不俗。《王逢原墓志铭》首段说:“士诚有常心以操圣人之说而力行之,则道虽不明乎天下,必明乎己;道虽不行于天下,必行于妻子。内有以明于己,外有以行于妻子,则其言行必不孤立于天下矣,此孔子、孟子、伯夷、柳下惠、扬雄之徒所以有功于世也。”这是作者阐发的一种人生价值观,自为有得之见,言此正为高评逢原人生价值而设。《祭欧阳文忠公文》,前人说“欧阳公祭文,当以此为第一”(茅坤语),被誉为“祭文入圣之笔”(储欣语),除情感深挚,慨叹有声,一气浑成,语词简劲、生动外,最大的原因是祭文对欧公其人其文、其立朝大节、其坎坷困顿,都有人所难言的评述。祭文所显出的强大艺术魅力,充分说明识见美是构成古文艺术美不可或缺的质素。而王安石诸多古文的艺术价值,几乎都与其识见美的锻造有关。(www.xing528.com)
其文记事作论,亦以识见生色。《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说度支副使人选重要,标举一大道理:“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财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游褒禅山记》由“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的经历,说出“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的人生体验。《明州慈溪县学记》开篇即谓“天下不可一日无政教,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石门亭记》说“环顾其身无可忧,而忧者必在天下,忧天下亦仁也”,并以此为“作亭之意”。《伤仲永》说后天学习对人才成长的重要,谓“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邪”,都可称为深思远识,是王安石自己的创见。
王安石作文好发议论,议论几乎存在于所有文体的古文中,故其文说理特色显著。所说之理固为自得之见,总而言之却未超出儒道范围。他说自己“学不得尽意于文章,仕不得行其所学”(《谢张学士书》),自为谦词,但也说出了其文之意和其人之学的关系。从他讲“道之所存,意有所不能致,而意之所至,言有所不能尽”(《答刘读秀才书》),可见他作文很重视言、意、道的一致性。他说:“闻古有尧、舜也者,其道大中至正,常行之道也。得其书,闭门而读之,不知忧乐之存乎己也。穿贯上下,浸淫其中,小之为无间,大之为无崖岸,要将一穷之而已矣。”(《上张太博书一》)又说:“窃以为士之所尚者志,志之所贵者道,苟不合乎圣人,则皆不足以为道。”(《答黎检正书》)既以其学其道归于尧、舜、孔子之道,又以其志、操行合于尧、舜、孔子之道,自然文中立意之意、自得之见,皆与圣人之道相合。王安石也曾说到二者的关系,言“读圣人之书,师圣人之道,约而为事业,奋而为文章”(《上蒋侍郎书》),加上他说的“操行之不得,取正于孔子”,知其为人、为学、为文,均以合乎圣人之道为准,岂止文中自得之见不违儒道,所有古文的艺术精神都是植根于儒家思想理论的,故吕祖谦称其文“纯洁”(《古文关键》),刘师培谓其文“立论极严,如其为人”(《论文杂记》)。
(二)长篇政论,一气贯注,“如一笔书”
王安石的政论文较多,论篇幅,实有大、中、小之分。杨慎说:“王半山之文愈短愈妙。”(《丹铅杂录》卷九)其实,他的政论文,长篇、中篇在写法上也很有特点。最突出的是:结构谨严,说理清楚,行文一气贯注,“如一笔书”。
大抵王安石作大篇文章,论事单一,立意集中,即使所言涉及问题甚多,也善于从千头万绪中找到统率一切的核心观点,使之成为立意所在和结构其文的纲领。《上仁宗皇帝言事书》,长达八千二百字,于当时政治弊端,纵牵横连,在在有之,文章却拈出“人才不足”为纲,紧紧围绕这四个字作文章。这样论事单一,立意集中,自然容易突出主要矛盾,把问题说深说透,引起受言者或读者的注意。前人说:“欧、苏诸公上书,多条举数事,其体出于贾谊《陈政事疏》。此篇只言一事,而以众法之善败经纬其中,义皆贯通,气能包举,遂觉高出同时诸公之上。”(方苞语)的确,此文之妙,主要表现在所说之事单一,立意集中,而行文“义皆贯通”,一气呵成。
此书并不是一开始就提出“人才不足”的问题,而是经过一番层层递进的推阐,才使问题显现出来。文章先说仁宗圣明而国家未能大治,“患在不知法度故也”。再说“今朝廷法严令具,无所不有”,“臣以谓无法度者”,乃“以方今之势揆之,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也”,“何也?以方今天下之才不足故也”。这段文字颂扬君王、讲现今法度之弊、讲仁宗欲行改革的困难,涉及问题不少,但说来说去,都落到“人才不足”上。接着说到当时人才不足严重到何种程度,所谓“今以一路数千里之间,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缓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不可胜数。其能讲先王之意以合当时之变者,盖阖郡之间,往往而绝也”。这是王安石对北宋官员素质的估价。下面说如此素质的官员队伍根本无法帮助仁宗完成“改易更革天下之事”的大业,真是高见卓识,辉耀古今。
这段文字的安排,从思路上看,是在解说何以谓人才不足就使仁宗欲行改革之事“其势必不能也”,同时也是由说人才的极端重要性,引出对何以人才不足问题的分析。故下文详说“人之才,未尝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的道理,而谓今日“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再接下来,便是讲如何培养人才、使用人才,“所谓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然后先用四段文字依次正面陈述何为理想中的“教之之道”、“养之之道”、“取之之道”、“任之之道”,再用四段文字详说今日教之不以其道、养之不以其道、取之不以其道、任之不以其道,且极言其危害性,谓“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乱天下之人才、又况兼此四者而有之”。显然,言此是为了引起仁宗的高度重视。就章法而言,言此实对下面建议有引发作用。而建议仁宗“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断之以果”,又是为了“能成天下之才”。故一篇长文,“滚滚万言,援据经术,操之则在掌握,放之则弥六合”(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八)。首尾细末,都离不开“人才不足”四字,既义不旁溢,又酣畅淋漓。
《本朝万年无事札子》,是王安石应神宗之问上的奏章。此文立论独到,已如前说。行文之妙,在于一方面说些“百年无事”的现象,一方面痛揭社会矛盾、历数百年治政之弊,而归总为“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说是“无事”,实言有事;说百年积弊,实说时政之弊,落脚点“正在今日”。故茅坤说:“此篇极精神、骨髓,荆公所以直入神宗之胁,全在说仁庙处,可谓搏虎屠龙手。”(《唐宋八大家文钞》八十二)因为立意集中,所说事理虽多,却勾连得紧,出语反复驰骤,显得气盛词健。虽为长篇大论,却层转层接,语语相扣,无一脱钩断榫处。其结构之严密、行文之一气呵成,直如吴汝纶所说:“纲举目应,章法高古。自首至尾,如一笔书。”(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七引)
王安石中篇政论,也多是论事单一,立意集中,而行文以气运词,如一笔书。如《材论》,论事则围绕人才问题展开,立意则落在君王对人才的态度上,所谓“天下之意,不患材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不患士之不欲为,患上之人不使其为也”。文章先说“上之人不欲其众”、“不使其为”的原因,“是有三蔽”,而三者都会导致他们失去人才,陷入“败乱危辱”中。再说如何发现人才、使用人才,谓“试之之道,在当其所能而已”,“铢量其能而审处之,使大者、小者、长者、短者、强者、弱者,无不适其任者焉”。最后说到人才应时而出的道理,“人君苟欲之,斯(指人才)至矣”,进一步强调天下人才本多,唯“患上之不用之耳”。层层意思都在说“上之人”应如何对待人才。正因紧扣题旨作论,故文脉贯通,文气畅达,段落层次转接无痕。
其实,王安石的议论文,不论内容,不分长短,都有结构严谨,逻辑严密,文势流走,出语自然、明白、流畅的特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论事确有所见,而且见识高深,非一般人所能言,同时考虑问题有很强的归纳能力和分析能力。而构思文章善于组织、剪裁材料,提纲挈领,架堂立柱,布置严密,行文则善于化一为万,依干生枝,伸缩开合,丝牵绳连。王文结构严谨,行文一气呵成,还在于作者作论善于找准论题的切入点。一旦切入,便有了纵横驰骤的天地。故其文开篇多点明题义,直发议论,中幅多详言细辨,申论其说,结尾往往结而未结,又作引申。自首至尾,绾合得紧。
前人论王氏文风由来,多上溯至孟、荀、扬、韩。刘熙载即谓“王介甫文取法孟、韩”,“介甫文之得于昌黎,在‘陈言务去’”,“介甫文似荀、扬。荀好为其矫,扬好为其难”(《艺概·文概》)。陈衍谓“荆公除《万言书》外,各杂文皆学韩,且专学其逆折处。桐城人之自命学韩,专学此类”(《石遗室论文》)。姚永朴亦谓“临川王氏差近退之,要亦不过峭折而已,未能雄浑也”(《文学研究法》)。刘师培则谓“介甫之文”,“法家之文也”(《论文杂记》)。大抵王安石作论,思想观念多取自儒家学者(显现为自得之言),艺术手法亦多从儒家散文中来。诸如孟子善辩多气、荀子“好为其矫”(矫,矫正,指通过辩驳谬论以伸己说)、扬雄“好为其难”(包括为文多“眇然幽思”和好作奇语)、韩愈为文的务去陈言和力求奇崛峻峭,都对王氏论文艺术特色的形成产生过影响。刘师培称王氏古文为“法家之文”,不太准确,若说王氏古文,特别是论说文的艺术风格与法家散文传统风格有相似处,却是事实。这种相似,主要表现在说理开门见山,径遂直陈,出语斩截果断,少有修饰,语气强硬,几无回旋余地,说理沉实、峻厉,而风格峭拔、刻深。王氏论文有这些特点,自与他偏好孟、荀、扬、韩古文奇峭多气关系密切,也不排除对法家散文传统艺术的吸纳。
(三)短篇驳论“长于扫”
前人评论王安石的古文,多注意到其“短作”之妙。前引杨慎之言即谓:“王半山之文愈短愈妙。”(《丹铅杂录》卷九)储欣则说:“荆公短制,并驾河东,希风《史记》论赞,奇美特绝。”(《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刘师培亦云:“介甫之文最为峻削,而短作尤悍厉绝伦。”(《论文杂记》)他们注意到的短作,主要是一些短篇议论文。大抵王氏议论文长篇、中篇说理多正面立论,偶有驳议,终未改变全篇从正面来说的总体倾向。其短篇论文,则从驳论入手者多于从正面立论者,虽然两者各有其妙,艺术特点尤为显著的,却是以驳论生色的短篇。
王氏短论的总体风貌可用“瘦”“硬”“精”“悍”四字概括,其正面立论者,多开宗明义,推阐入深,出语简劲、顺畅;以驳议为主者,则直击要害,撇扫有力,出语剽悍、峭折,两者风格略有差异。正面立论者,如前引《上人书》说文论意见,入篇即道“尝谓文者,礼教云尔”,开门见山,再由此出发,言及以孟子之“自得之”为“作文之本意”。再提出“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并就此议论开去。可谓平顺自然。
又如前引《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次段说理,前三句“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财者吏也”,言理财官员重要,由财之重要推及法之重要,再推及吏之重要,开宗明义提出观点,三句话也是步步推阐,才落到要点上。接下来,说“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则反过来说,由“吏不良”推出“法莫守”,由“法莫守”推出“财莫理”,由“财莫理”推出“天子失其民”,把“吏不良”的危害性说得十分严重。显然前一层还只说到吏的重要,后一层则进一步说到择吏的重要,一从正面说,一从反面说,却都是“推阐入深”。最后合而言之:“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不能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至此,已将何以朝廷对度支副使尊宠甚备的理由说透,而说透此理,又为下段说任其职当为良吏,以入“吕君之志”(指吕冲之将前任度支副使题名厅壁的用意),提供了推阐作论的起点。
从引文可以看出,王氏短论的“推阐”,实是“推”多于“阐”,作者善于借助逻辑力量增强文气,用推论方式陈述论点,行文多作论断,少有论述。故其文观点鲜明,言词简约,语气虽硬,但说得平实、顺畅。
正面作论的短论,还有《知人》、《兴贤》、《闵习》、《河图洛书义》、《答黎检正书》等。其中,《答黎检正书》说“窃以为士之所尚者志,志之所贵者道,苟不合乎圣人,则皆不足以为道。唯天下之英才,为可以与此”。由士尚志而及志贵道而及道须合于圣人,又由士而及天下之英才,也是“推阐入深”。《河图洛书义》释《河图洛书》之义,实以“图以示天道,书以示人道”立论,下言“盖通于天者河,而图以象言也。成象之谓天,故使龙负之,而其出在于河;龙善变,而尚变者天道也。中于地者洛,而书者以法言也。效法之谓人,故使龟负之,而其出必于洛;龟善占,而尚占者人道也”,皆承此“推阐”所致。《闵习》是先说一日常事理,再由此一事理“推阐”至“先王之道难行”的原因,为“先王之道不讲乎天下而不胜乎小人之说,非一日之久也”。
《兴贤》前幅立论在开篇二句:“国以任贤使能而兴,弃贤专己而衰。”下言“何治安之世有之而能兴,昏乱之世虽有之亦不兴,盖用之与不用之谓矣。有贤而用,国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犹无有也”,即从首二句推阐而出。接着说自商到李唐盛衰时代的例子,不过是实证其说。后幅用“今犹古也”过渡,作论的出发点仍是开篇二句所言之理。中谓“古虽扰攘之际,犹有贤能若是之众,况今太宁,岂曰天之,在君上用之而已”,稍作推论,即转入对君上用贤之道的论述。而论述只说如何做就会怎么样,所谓“博询众庶则才能者进矣,不有忌讳则谠直之路开矣,不迩小人则谗谀者自远矣,不拘文牵俗则守职者辨治矣,不责人以细过则能吏之志得以尽其效矣”。显然,每一单句都是一个论断,众多论断络绎而出,文气自然紧健。
在正面立论的短篇中,《知人》的文风很有代表性。文云:
贪人廉,淫人洁,佞人直,非终然也,规有济焉尔。王莽拜侯,让印不受,假僭皇命,得玺而喜,以廉济贪者也。晋王广求为冢嗣,管弦遏密,尘埃被之,陪扆未几,而声色丧邦,以洁济淫者也。郑注开陈治道,激昂颜辞,君民翕然,倚以致平,卒用奸败,以直济佞者也。於戏!“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古今一也。
此文说君王知人之难,谓贪人以廉达到目的,淫人以洁达到目的,佞人以直达到目的,故难识其真。文以“贪人廉,淫人洁,佞人直……规有济焉尔”,概说坏人伪装好人以售其奸的特点,再以王莽、杨广、郑注为例,依次说贪人如何以廉济贪、淫人如何以洁济淫、佞人如何以直济佞。最后慨叹:帝王知人之难,古今一也。从思维方式看,作者是从三个历史人物的行为归纳出三种坏人的为人特点。从行文看,则先集中概言三种坏人为人特点(出语简约),再说三个例子。举例自是对前面概括言之的推阐,但三言其例,彼此却无文字上的勾连,仅用慨叹将文意、文气作一收束。如此作论,自然文词简明,出语顺畅。虽然枝干挺拔,却也摇曳生风。
王安石擅长驳议,所作大小论文立论多从驳议入手,短论(文体并不限于论、说)亦复如此。大凡作驳论总要写到两个基本内容,即所驳之言和驳议之言,但如何写出这两个内容,却大有讲究。王安石的作法并不单一,有详言所驳之言者,有概言所驳之言者;有细辩细说以斥其非者,有不作细辩而直道其非者;有专就一说作驳议者,亦有迭作引论、驳议以成文者。如《与王深甫书》,即四用“深甫曰……某则以谓……”结构其文,所谓“深甫曰”,即为所驳之言,“某则以谓”实为驳议之词,两者都说得较为充分。分段说来,且引经据典作论,显得文势平衍。《〈孔子世家〉议》亦为驳议,所驳之言实为司马迁列孔子入世家一事。驳词的“关键词”是“太史公叙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公卿特起则曰《列传》,此其例也”。说它是“关键词”,是因为下面的驳议皆以此为依据。谓以孔子之才、孔子之道的伟大,岂可与公侯同列,直与帝王相当,依史迁的体例,就是入《世家》也不能显其道之大,入《列传》亦不能使其道变小。援“例”作论,三言两语即成其说。《读柳宗元传》,实借对柳宗元等八司马的评论,批评“所谓欲为君子者”为人不过有“其初而已”,很少有“其终,能毋与俯仰以自别于小人者”。文中所驳的是对八司马的片面看法及由此产生的行为,所谓“至今士大夫欲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立论的依据是作者对八司马后期为人的肯定,所谓“此八人者,既困矣,往往能自强以求别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废焉”。肯定和否定都只说结论性意见,但针对性强,故短文用语简括而文气廉悍。
王安石最具特色的短篇驳论,是《答司马谏议书》和《读〈孟尝君传〉》。刘熙载说“半山文瘦硬通神”,“荆公文是能以品格胜者,看其人取我弃,自处地位尽高”,“半山文善用揭过法,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简贵”(《艺概·文概》)。又引谢枋得评荆公文语,说“笔力简而健”(《艺概·文概》)。读二文即可体味得出。《答司马谏议书》属于书体驳论,是对司马光来信反对新法的答复。司马光曾三次致书反对新法,此文虽作于收到司马光第二书之后,所驳论调,实见于二书(第一书长达三千三百字)所言。此文写法,作者说得明白,谓之“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辩”,但辩得有法。大抵行文思路在于“辨名实”,所谓“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司马光说王安石变法乃“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自是罪名,文中“某则以谓”云云,正是以事理证明对方所说罪名之名并不符合事实。既然名不副实,何罪之有?可见,此文驳得有力,“辨名实”的思维方法起了很大作用。虽然如此,作者自占地步甚高,文风简而健、傲岸崛强,以及“劲悍廉厉无枝叶”,却是通过如何“辨名实”体现出来的。其中,作者对司马光二书所说罪名的概括和对驳议之词内容、表述方式的选择,最为突出。他不与对方一一细辩,而将其数千言的责难概括为“侵官”等几大罪名,然后用简直、切峻的语言针锋相对地反驳,所说“受命于人主”、“举先王之政”、“为天下理财”、“辟邪说,难壬人”,无不堂堂正正,伟哉壮也,自占地位真高。再者,每辩一名不副实,仅用二三短句,且结句必出以断然否定之语,所谓“不为侵官”、“不为生事”、“不为征利”、“不为拒谏”云云,一组排比句,正显出文章“傲岸崛强”、“劲悍廉厉无枝叶”的特点。
读此文可知,刘熙载说王安石为文善用揭过法,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其奥妙在于善于抓住论敌责难之词的核心观点,加以反驳,不和对方作就事论事式的“一一自辩”,把握住反驳的主动权。而在反驳时,持论当从高处、远处、大处着眼,出言则斩钉截铁,一语中的。可见,王氏短篇驳论长于“扫”,离不开“揭过法”的运用。不但对论敌观点的归纳、选择是用“揭过法”,就是反驳时不一一细辩而出言简捷、切中要害,也是在运用“揭过法”。否则,便很难以少少语“扫却”论敌“数大段”。
比较而言,此文后幅驳“致天下怨谤”用语稍多,写法也有讲究,突出的是自占地步很高。不但一句“固前知其如此也”,扳回了反驳时的话语主动权,而且一再强调自己的变法活动乃“助上”“有为”之举,如此自占地步,说话自然更加理直气壮。如文中说:“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为何不汹汹然?”这段话实有两层意思,一是士大夫“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由来已久,“怨谤”新法,不过是他们“习于苟且”的必然反应。这既是讲作者“固前知其如此”,也是在严厉批评士大夫不恤国事、因循苟且的恶习,同时于司马光替彼等说话有讥刺意。二是既然“上”“欲变此”,我是“助上”而为,那所谓“天下怨谤”看似针对我王安石而发,实是针对今“上”而发。紧承这两层意思,故下面借言“盘庚之迁”“不为怨者改其度”说今“上”态度(实说作者态度);又说对方若责我“未能助上大有为”则可,“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因为“我”本来就反对士大夫“习于苟且”)。如此高占地步,出言自易理足气盛,显得笔力劲悍、凌厉。
王安石的驳论文,被称为“短篇之极则”、“尺幅中具有万里波涛之势”(吴闿生语)的,是《读〈孟尝君传〉》。文云: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尔,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此文虽短而结构完整,前为所驳之言,后为驳议之词。文中说所驳之言用“世皆称”引出,这“世皆称”三字实为微词,隐含对“世”人之论不以为然之意。驳议之词仅三句,皆出语简、健。所谓“笔笔如一寸之铁,不可得而屈也”(金圣叹语)。首二句驳“能得士”,先断然否定,谓其不足以言得士,而称其为“鸡鸣狗盗之雄”,再用“不然”一转,说出理由。末句则紧承上二句“鸡鸣狗盗”云云,而驳“士以故归之”。前人说此文持论与司马迁谓孟尝君“好客自喜”相表里,又说驳词所说理由“不然”云云,实祖述韩愈《祭田横墓文》所云:“当嬴氏之失鹿,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扰扰,不能脱夫子于剑芒?岂所宝之非贤,抑天命之有常?”(谢枋得《文章轨范》引)诚或有之,但末句“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实为愤慨语,联系王安石十分关注人才问题,其说当有其现实针对性。而出语斩截,妙有转变,陡然起笔,陡然断定,使得文势峭拔,笔力廉悍,却是王安石作短篇驳论的固有特色。
(四)“叙事中伏议论”,或谓“以议论行叙事之文”
王安石的记叙文,多数采用叙议结合的手法。其“结合”方法大体有两种,一是叙事之后再作议论,议论因所叙之事而生,而所说之理又不可超越其事。如《游褒禅山记》,实就一次半途而废的游历生发议论,说出一番做学问的道理。虽为记体,由于“借题写己深情高致”(李光地语),议论成分较多,成了“记之兼说体者”(吕留良语)。行文则前幅集中记游,后幅专作议论,妙在前后扣合得紧。诚如孙琮所说:“此文记褒禅所由名,记华山洞,记仆碑,记前洞后洞,记拥火而入,记怠而欲出,皆为游而记也。妙在既出而悔,忽发波澜,而思险远之多奇,慨人迹之罕至,期以有志,勉以深思而慎取。中间接连几转,一转一意。看他前面专是记游,却一一为后面地步。后面推开记游,却一一与前面叫应。空空旷旷,离离奇奇,几不知情生于境,境生于情,会心固自独异。”他如《芝阁记》、《君子斋记》、《石门亭记》等,虽论因事发,且记且论,皆论多于记,超越所记本事另作发挥,几有以论代记之嫌。记体之外,论因事生且叙议结合得紧的短文,有杂体文《伤仲永》。说它结合得好,不单见于“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云云,由总结仲永教训而论及一般情况,谓“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矣”,是论因事发,而且叙事有意记仲永由早慧能诗到“泯然众人矣”的过程,为下面的议论预留话头。
二是伏议论于叙事中或以议论行叙事。这种写法主要见于墓志铭中。王安石作墓志铭,选材极严,用字极省,用力最深的是对人物的品评。选材、用字都以其品评为准,品评之语则多见于作者的议论和慨叹中。《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是王安石的名作,前人评论很多。孙琮说此文“起手述许君行谊,只数语可了。以下俯俯仰仰,都作若疑若信、可骇可异之言,以寄其欷歔欲绝之情,自成一篇绝妙墓志”(《山晓阁选本宋大家王临川全集》)。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说此文“起手叙事,以后痛写淋漓”。方苞则说“墓志之有议论,必于叙事缨带而出之,此篇及《王深甫志》,则全用议论,绝无仕迹可纪,家庭庸行又不足列也。然终属变体,后人不可仿效”(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卷四十八引)。刘大櫆却说“以议论行序事,而感叹深挚,跌宕昭朗,荆公此等志文最可爱”(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七引)。刘氏所说“以议论行事”,既指中幅议论而言,又指前幅叙事而言。前幅叙事,实记“行谊”者少,言未成之事则渲染者多。所谓“贵人多荐君有大材,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常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此即孙琮说的“起手述许君行谊”和二吴说的“起手叙事”的一部分。因为它是用论述方式叙事,故方苞视其为议论,刘大櫆称其为“以议论行叙事”。这种议论式叙事,最易显出作者对墓主生平遭遇的同情态度,出语往往多慨叹之声。
就《许君墓志铭》而言,文中以议论行叙事语,显然对下面纯发议论、感叹有引发作用。其《金溪吴君墓志铭》,开篇说“君和易罕言,外如其中,言未尝及人过失……年四十三,四以进士试于有司,而卒固于无所就”云云,实以评议方式叙事。至于方苞提到的《王深父墓志铭》,入篇即谓“吾友深父,书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为己任”云云,全是对王深父为人的评论。接下来一大段议论,则从远处大处道来,为王回早死而志未就、才未尽、事未成感慨不已。所谓“人皆曰:‘古之人,生无所遇合,至其没,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轲、雄者,其没皆过千岁,读其书知其意者甚少。则后世所谓知者,未必真也。夫此两人以老而终,幸能著书,书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虽能知轲,其于为雄虽几可以无悔;然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岂特无所遇于今,又将无所传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盖非余所能知也”。这是议论,也是叙事(叙“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之事),是以议论行叙事。而拿孟轲、扬雄衬说王回,更是伏慨叹于议论中,文思沉郁,不乏情韵之美。
其《王逢原墓志铭》,也是用悲叹语气以议论行叙事,甚至仍是用圣人衬说王令的早逝和不遇,悲不胜悲,而叙事有限。所谓“通篇无事迹,独以虚景相感慨”(茅坤语)。这种写法,当从司马迁《伯夷传》中来。只是王安石以议论叙事所作之墓志铭,往往带有浓重的抒情色彩。说是以议论行叙事,实是将作祭文常用的以哀词叙事和借叙事致哀的手法,用到了墓志铭的写作中。但他的“致哀”又有露和不露之分,上举各例及其《亡兄王常甫墓志铭》,皆属以议论行叙事而哀情显露无遗者。其《王平甫墓志》则哀不大露,以致茅坤、王士祯称其文“无一天性语,叙述漏略”,而称其人品、心术不好。作者丧弟之哀实寓于以议论行叙事之文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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