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礼汇
一、唐末散文发展的特点
受鲁迅先生的影响,一般文学史讲唐末散文,多介绍此时的小品文,作家则锁定为皮日休、陆龟蒙、罗隐三人。介绍其小品特点和成就,也多从鲁迅说的“抗争和愤激”、“挣扎和战斗”,来描述其“光彩和锋芒”。小品兴盛是晚唐(包括唐末)散文发展的突出现象,但不是惟一现象。皮、陆、罗三家散文就不能全称为小品,因而仅言小品是不能概括唐末散文发展特点的。
唐末散文发展至少有三个特点。一是作者们大都认同韩、柳等人的古文主张,有意继承古文艺术传统。如皮日休不但肯定韩愈所标榜的道统、文统,而且发挥其道统说,认为韩愈确实继承了儒家的道统、文统,表明自己也要承续其统绪。所谓“夫孟子、荀卿翼传孔道,以至于文中子。……文中之道,旷百祀而得室授者,惟昌黎文公焉。文公之文,蹴杨、墨于不毛之地,蹂释、老于无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夫今之文,千百士之作,释其卷,观其词,无不裨造化,补时政,系公之力也”(《请韩文公配享太学书》)。一方面,他把韩愈看做王通的后继者,声称自己“嗜先生(指王通)道,业先生文”(《文中子碑》)。另一方面,他仰慕韩愈“身行圣人之道,口吐圣人之言”或“身行其道,口传其文”(《文中子碑》),为文亦求明道,自谓其文“皆上剥远非,下补近失,非空言也。较其道,可在古人之后矣”(《皮子文薮序》)。至于陆龟蒙,也是“有志扶荀、孟”、“为文通古圣”(《村夜二篇》,《全唐诗》卷六百一十九),“自小读六经、孟轲、扬雄之书,颇有熟者。求文之指趣、规矩,无出于此”(《唐甫里先生文集》卷十八《复友生论文书》)。就是罗隐,虽十次应考十次不第,他为学为人的态度,也与韩愈对古文家的要求相合。曾对人说:“仆之所学者,不徒以竞科级于今之人,盖将以昔贤之行止,望作者之堂奥,期以方寸广圣人之道,可则垂于后代,不可则庶几致身于无愧之地,宁复虞时人之罪仆者欤?……其进于秉笔立言,扶植教化,当使前无所避,后无所避,岂以吾道沉浮于流俗者乎?”(《答贺兰友书》,《全唐文》卷八百九十四)
二是强调古文“救时补政”的社会功用。皮日休《请孟子为学科书》说“请命有司去庄、列之书,以孟子为主”,理由就是读庄、列之文,不可能使人“汲汲以救时补政为志”。而他肯定贾谊《新书》,就因为它讲“抑诸侯而尊天子”、“灭胡越而崇中夏”,都是针对汉初重大政治问题而发。自道作文特点,亦谓“日休于文尚矣……非有所讽,辄抑而不发”(《桃花赋序》)。陆龟蒙曾批评江淹《青苔赋》,谓“置苔之状则有之,劝之道则未闻也。如此则化下讽上之旨废”(《苔赋序》),也是主张为文当讽时劝世。皮、陆强调古文救时补政的社会功用,除时政腐恶、弊端丛生急需疗救外,还与彼等尚儒学风重在实用有关。皮日休既谓“圣人之道,不过乎求用”(《请韩文公配享太学书》),又说“圣贤之文与道也,求知与用。苟不在于一时,而在于百世之后者乎?”(《悼贾》)陆龟蒙好读经书,尤喜钻研《春秋》,推崇王通的《春秋》学,也服膺啖助、赵匡、陆质以意解经、联系社会实际以论道的学风。应该承认,皮、陆、罗等是有社会责任感的文士,由于身处末世和个人境遇的限制,他们的“救时补政”之术实难为世所用,因而他们的古文多停留在对时政之弊的揭露和抨击上,虽然在揭露、抨击的背后,有理想的政治境界存在,但对如何达到这种境界即如何实施政治变革就极少触及。当然,这也是对儒道的“用”,但追求的主要是“在于百世之后”的“用”。
三是文章写作出现了篇幅短小、风格峭直、出语愤激、用词尖刻的倾向。这一倾向主要表现为杂文小品的大量出现。对唐末小品的认识,似应注意两点。一即唐末小品的艺术精神、艺术风格和从一般意义上讲的(特别是明清人讲的)小品是不同的。准确地讲,它们应该称为古文小品,属于唐末古文中篇幅较小的一类。二即不能将皮、陆、罗文集中的散文都视为小品,也不宜用小品概指唐末散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五十一《笠泽丛书》就说:“惟杂文则龟蒙小品为多,不及日休《文薮》时标伟论,然闲情、别致,亦复自成一家。”看来,《提要》编纂者是不赞成将标举“伟论”之作,划入“闲情、别致”之作的小品范围的。若依此论,皮日休那些篇幅甚短、“有骨力的文章”最好像鲁迅那样称为“短文”。他实在算不上唐末重要的小品文作家(汤高才等主编的《历代小品大观》,就连皮氏一篇短文也未选),就是陆、罗的短文,也只有一部分是小品。因此,对三家散文,还是称为古文比较恰当。
二、皮日休古文的艺术特色
皮日休(834—883?)的古文,主要见于《文薮》。《文薮》是他在中进士第的前一年(咸通丙戌年(866))自编的文集,编辑的目的是为了行卷,希望能遇到元结因《文编》而深受有司赏识那样的机会。加上这些文章多作于隐居鹿门和漫游吴、越之时,故可称为处士之作或山林之文。皮子古文最重要的特点,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的“多能原本经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五十一)。除《请孟子为学科书》、《请韩文公配享太学书》外,所作书、序、论、原、辨、碑各体之文,持论皆本于儒学。即使文中出现惊世骇俗之语,诸如《原谤》中说“后之王天下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鹿门隐书》说“吾谓自巨君、孟德已后,行仁义礼智信者,皆夺而得者也”,最终的立论依据仍是儒学。像前一句,观念和文风都是学的《孟子》。
由于皮子古文可视为处士之文,便带来它的第二个特点,即多数文章偏于从理论(或理性)层面论析古今事理,和用儒家政治理念、道德标准、价值取向衡量现实政治、规范自己和他人的现实人生。即使抨击时政、时俗之弊,总是超越众多具体现象,从中找出具有普遍意义的本质特征,概括言之。
由于论事好概括言之,好从理性层面言之,故皮氏古文的第三个特点是用语精练,说得十分明白。因为用语精练,所以短文多;因为要讲得明白,所以少有掩饰或不加掩饰,直言尽言以至锋芒毕露。
作为应试前储备学养、加强写作训练(即嗜道业文。嗜道——求道之用;业文,为韩子之文)成果的皮子古文,多数是借古文献、古代人物、古老命题以儒道尝试论之。如《春秋决疑十篇》、《补大戴礼祭法文》、《晋文公不合取阳樊论》、《易商君列传赞》、《汉斩丁公论》、《文中子碑》、《首阳山碑》、《诮庄生》、《旌王宇》、《斥胡建》、《鄙孝议上下篇》等。其中不少是用写读后感的方式写的,诸如《读韩诗外传》、《题叔孙通传》、《题安昌侯传》、《读司马法》等。另有一类文章,实是写作者对如何为人问题的思考,也属于求道之用,反映出他要用本于儒学的处世态度、伦理道德、价值观念规范士人行为的愿望。代表作有《六箴》和《动箴》、《静箴》。《六箴》虽言作者“检身敕己之志”,实是既讲君道、臣道,也讲士人的处世之道。像《祝疟疠文》,表面上看,是“讽刺‘上弄国权,下戏民命’的权臣”,或谓“是全面揭露晚唐官场种种丑恶的”,其实,仍是在用儒家的人文精神规范官员的为臣之道,只是表现形式比较特殊,即借对疟疠的祷告,通过对臣子不规范行为的揭露、批判,来推行符合儒家规范的为臣之道。
在皮子古文中,《十原》和《鹿门隐书》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表现形式,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作品。
韩愈写过《五原》,皮子《十原》之作系学韩而为。立论的基本理论、依据是儒学及相关理念,但论述的问题比较具体,众多探本之说并未构成理论体系。其《十原系述》有云:“夫原者,何也?原其所自始也。穷大圣之始性,根古人之终义,其在《十原》乎?呜呼!谁能穷理尽性,通幽洞微,为吾补三坟之逸篇、修五典之堕策、重为圣人之一经哉!否则,吾于文,尚有歉然者乎?”可见,他十分看重《十原》弘扬儒学、订正讹误之说的意义。
读《十原》,知《原宝》、《原用》、《原谤》、《原刑》皆言为君之道,《原己》是既言君道,又言臣道,还可以认为是言士人君子之道。作者讲“敬于己者以道”,说到底,强调的是儒家“劳一心而安天下”“劳一身而安万世”这样一种兼济天下的献身精神。《原化》尚儒、排佛一如韩愈《原道》,但不像《原道》从理论上清算佛、老罪行,树立儒学的权威,而是慨叹儒学、圣人之道在当今教化中主体地位的失落,和无人应世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所谓“今知化者唯西域氏而已矣,有言圣人之化者,则比户以为嗤”。“苟轩裳之士,世世有昌黎先生,则吾以为孟子矣。”“呜呼!今之士,率邪以御众,握乱以治天下……不曰难哉!不曰乱哉。”《原化》居《十原》之首,颇堪玩味。事实上,《原化》所讲的儒学、圣人之道在教化中的地位为佛教所取代,正是唐末政治文化思想背景的突出特征。风俗与化移易,在皮子看来,唐末官场、士林、民间种种风衰俗弊之事,皆因此而生。这样,才激发了他弘扬儒学、扶树教道的主动性,才引出了他运用儒道“上剥远非,下补近失”的古文。
持论本于儒学,始终维护圣人的伟大,慨叹儒道的不行于时,是《十原》思想内容的基本特点。像《原弈》说:“弈之始作,必起自战国有害诈争伪之道,当从横者流之作矣。岂曰尧哉!岂曰尧哉!”(孙绪《无用闲谈》言:“《博物志》载弈棋为尧所制,以教丹朱;皮日休极口谓不然,乃谓起于战国纵横之士。孔子谓‘不有博弈者乎’。则是春秋时已有之矣,日休偶不察也。”)《原兵》“以为蚩尤乃黄帝之诸侯,盖其为人暴,黄帝征而灭之”,《原祭》说“师祭”不当祭蚩尤,而“轩辕,五帝之首,能以武定乱,以德被后。今之师祭宜以轩辕为主,炎帝配之,于义为允”,都是通过推究事物的本原,辨析成说,以赞颂圣人之道。思维方式则是“穷大圣之始性,根古人之终义”,而将今人今事作为比照之物。论其辨析之精,真能做到“穷理尽性,通幽洞微”。论其文笔简洁,则表现为说理直进直出,决不拖泥带水;语少意明,针针见血;虽慨叹有声,总融入立论之中。故《十原》之作,篇幅短小(《原化》最长,不到四百字;《原祭》最短,仅有百余字),却意深词新,不少句子直可作为警句看待。
《鹿门隐书》六十篇,写的是作者习道观古以鉴今的心得,大概是学有所思,思有所得,即笔录之。故行文单刀直入,多古今对比;出语简明、深刻;多讲结论,少有论述。除五六则可视为完篇,另有几则类似文章片断外,余皆为警句集锦,有的两句即为一则。由于是“隐(藏而不露)书”,又是记自家心得,故言事论理不掩情性,不但说得脱皮露骨,还出语犀利,辛辣味浓。作者在《〈隐书〉序》中说:“醉士隐于鹿门,不醉则游,不游则息。息于道,思其所未至;息于文,惭其所未周,故复草《隐书》焉。”文以明道,道、文本为一体。看来,作者作《隐书》是为了弥补他所读明道之文的不足,自命不可谓不高。就古文写作而言,他作《隐书》,似有积聚材料(主要是文章的理、意和语言材料),为构思相关古文预作准备的性质。像《隐书》所录下列句子:
洁者,不观其穷,观其富;慎者,不观其危,观其势也。苟当穷能洁,当危能慎,戒也,非真也。
——其十一
古之宫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己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已为天下累,故人忧之。
——其十二
舟之有舵,犹人之有道也。舵不安也,舟之行匪舵不进,是不安而安也。人之行也,犹舟之有舵,匪道不行,是不行而行也。
——其十六
小善乱德,小才耗道。
——其二十四
古之隐也,志在其中;今之隐也,爵在其中。
——其二十六
人之肆其志者,其如后患何!
——其二十八
不以尧、舜之心为君者,具君也。不以伊尹、周公之心为臣者,具臣也。
——其三十一
古之决狱,得民情也哀;今之决狱,得民情也喜。哀之者,哀其化之不行;喜之者,喜其赏之必至。
——其三十八
惮势而交人,势劣而交道息。希利而友人,利薄而友道退。
——其四十四
爱虽至而不媒,仇已危而不挤,势方盛而知足,利正中而识已,岂小人之能哉!
——其五十二
古之杀人也,怒;今之杀人也,笑。(www.xing528.com)
——其五十六
古之用贤也,为国;今之用贤也,为家。
——其五十七
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
——其五十九
引文所言涉及问题颇多,一些说法和类似的语句就曾为皮子成篇古文如《原谤》、《读司马法》、《祝疟疠文》、《六箴》等所采用。
三、陆龟蒙古文的艺术特色
陆龟蒙(?—881)举进士不第,从湖州刺史张抟游,作过湖、苏二郡从事,后隐居秋江甫里。陆龟蒙和皮日休相知相交,同为晚唐诗文兼擅而古文创作尤有特色的作家,有“皮、陆”之称。
陆龟蒙的古文,清代四库馆臣称为“杂文小品”,并谓其“不及日休《文薮》时标伟论,然闲情、别致,亦复自成一家”。现存陆氏古文均为完篇,篇幅并不比皮子成篇的古文短小。四库馆臣称其为小品,大概有三个理由(从此也可见出他们的小品文体观念),一是篇幅较小,二是不作“伟论”,三是自有“闲情、别致”、“自成一家”。文章篇幅大小,本是相对而言,很难说死。拿陆文和宋明小品相比,就显得篇幅较大;拿它与唐宋鸿文相比,自然显得篇幅较小。所谓不作“伟论”,是指不议论有关国计民生的重大方针、政策问题(或未就此类问题发表重要看法),不以探讨重要的学术问题为中心内容(或未专就某一学理、某一人物、某一事件发表颇具理论色彩的见解)。陆文确实没有坐而论道的大作,就像众多学者说的,陆文的重要内容“是对唐末现实的真实揭露”(郭预衡语),除了用冷嘲热讽、嬉笑怒骂表示作者忿忿不平的心绪外,主要是用聚焦手段将现实社会中的腐恶现象凸显出来,并不作理论阐述。至于“闲情、别致”、“自成一家”,看似就内容言,郭预衡先生就说:“龟蒙的杂文杂感,确能自成一家,但大抵都是愤悱之辞,不是‘闲情别致’。”(《中国散文史》)显然,郭先生认为四库馆臣讲的“闲情、别致”,指的是文章内容,并将其与“闲情逸致”(悠闲、舒适的情趣)等同。
其实,“别致”不同于“逸致”,“闲情、别致”是指陆文立意和表现形式的新奇而言。“闲情”,指的是陆龟蒙作为“江湖散人”、“布衣之士”的写作心态。他不是在朝重臣,没有机会火急上表汲汲乎用。纵然有话要说,但“敢谏鼓不陈,进善旌不理,布衣之说无由自通乎天子。丞相府不开,平津阁不立,布衣之说无由自通乎宰执”(《自怜赋》)。只好以闲淡之心静心构思“别致”之文,以揭时政之弊。“别致”即新奇,指文章立意以及构思和表现形式的新奇。皮子之文有就事论理或借题发挥者,论立意、构思和表现形式之新奇,仅有一篇《祝疟疠文》。余皆径言其理,虽然立意深刻,表达方式多是直来直去。大概皮子为文用力最多的,是对说理警句的锻造(力求其深刻、犀利、耸人听闻),不太讲究构思的奇特和表现形式的新异。陆龟蒙为文尚奇,自谓“我书奇奇,浑元未衰”(《哀茹笔工文》)。陆文“奇奇”,自指意奇、语奇和构思方式、表现形式的新奇。既如此,四库馆臣说陆氏杂文小品,在以闲淡之心作新奇之文方面,确能“自成一家”,就符合实际。
就一篇文章而言,陆氏立意新奇、构思新奇和表现形式的新奇,是完美地统一在作品之中的。比如《登高文》,意在抨击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朝臣不肖和揭露社会动乱、百姓遭殃的现实,表达作者的愤世、厌世之心。但并不是开门见山,径遂直陈,而是用九月九日“稚子”问“予”是否有意登高,“予”说不愿登高理由的方式引发出来。说理由也不是直斥腐恶现象,却先对稚子无知来一番感叹,乘势说出自己为人“时孤笑以独愤,乐正直而非险艰。为书摭之,与善治顽。有行同而迹类者,尚愤疾乎声颜”的特点,和不愿登高“肆远目而务周旋”的原因。如此行文,既能表白自己的正直、清高、疾恶如仇,也对下写登高“周旋”对象的可恶有提掇作用。故接下来四节文字,分别细写三种人的恶行和老百姓的痛苦之状,均以“如此者又欲见耶”作结以寄愤。最后再来一段和首段照应,申说稚子所言登高“灾眚可逭,郁陶可披”是不可能的。因为“惨戚在下,吾宁忍欺”(意谓面对高台之下老百姓愁惨悲戚的境遇,我哪能自己欺骗自己、视而不见呢),“我中时病,言开怒随;我感物悴,遐瞻迩噫。是使灾眚弥炽,郁陶愈悲”。如此认真诉说不愿登高的理由,对社会腐恶现象的抨击和揭露就显得十分自然。
又如《野庙碑》,意在抨击当今官吏鱼肉百姓、作威作福,而“一旦有天下之忧”,则“乞为囚虏之不暇”。大概作者平日对民间好事鬼、多淫祀就很有感慨,以为野庙“无名之土木”无功无德,不应受人奉祀。转而一想,现实社会中的官吏无功、无德于民,却要受人供奉,岂不远甚于野庙之神?于是便有了古文《野庙碑》行文的思路,有了因神及吏、借题发挥、大放厥词的表现方式。具体写作,则先说瓯越间淫祀情形,有意突出“氓”对“神”的敬畏心理和奉祀之恭谨、虔诚,再对此加以评议。评议既“以古言之”,又“以今言之”,自以后者为重点。后者揭露、抨击官吏恶行劣迹,接得自然,骂得痛快。接得自然,盖因由神及吏转折无痕,语云“今之雄毅而硕者有之,温愿而少者有之”,说的是官吏,却巧用比喻,由说神过渡到说吏,承中有转,文气顺畅。骂得痛快,一是因为作者“言开怒随”,斥责有声;二是因为他用叙议结合的手法,尖刻的批判性语言,憎恶倾向鲜明的长句、反问句,把官吏作威作福、为人酷虐,百姓有难不关于心,国家有难辄投敌求生的行径揭露无遗。揭出歹行本身就有很强的批判力量,更何况语带讥刺、连珠迸发呢!试读:
今之雄毅而硕者有之……升阶级、坐堂筵、耳弦匏、口粱肉、载车马、拥徒隶者皆是也。
民之当奉者一日懈怠,则发悍吏、肆淫刑,殴—之以就事。较神之祸福,孰为轻重哉?
一旦有天下之忧,当报国之日,则恇挠脆怯、颠踬窜踣,乞为囚虏之不暇。此乃缨弁言语之土木耳,又何贵其真土木耶?
直觉句句火气灼人。的确,“以今言之”正是本文的喷火口,本文“别致”,妙就妙在这个“喷火口”选得好!
陆氏作愤世、骂世之文,无论出语夹枪带棒,还是旁敲侧击、影射其人其事,都与皮子说理论事开门见山、径遂直言不同,总爱借说他事引出,或编一寓言、故事巧发愤激之词,立意、构思都给人新奇之感。像《送小鸡山樵人序》,实借写樵夫回应“吾”之责备的答词,记录黄巢起义之后,赋役沉重,农民不堪负荷的惨状。像《记稻鼠》,实借记乾符己亥岁吴兴稻农蒙受鼠灾事,抨击官家对灾民“赋索愈急,棘械束榜棰木肌体者无壮老”。作者构思得巧,由今日食稻之田鼠思及古代“重敛”之“硕鼠”。在议论中浩叹一声:“率一民而当二鼠,不流浪转徙聚而为盗何哉!”其联想因事而发,浩叹又因联想而生,一切顺理成章。又像《蠹化》,意在抨击“灭德忘公,崇浮饰傲,荣其外而枯其内,害其本而窒其源”的官僚,警告他们将要面临“为大蝥网而胶之”的下场。但文章却从“桔之蠹”写起,再巧妙引申,谓“天下,大桔也;名位,大羽化也;封略,大蕙篁也”云云,直落到官僚身上,然后对其歹行好一顿数落。再如《马当山铭》,实是痛骂小人心地阴险,是借为马当山作铭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先概言太行、吕梁之险,细写马当之险,再说太行、吕梁、马当虽险,尚可一一征服,而“全是三险而为一,未敌小人方寸之包藏”。由议论山水之险而说到小人心地之险,也是借题发挥。好处是在铺陈山水之险之后,再说小人心地之险非“三险合一”所能“敌(匹敌)”,能给人一种穷冈峦而乍见奇峰的新奇感、震撼感。
其实,好假事以言理是陆氏为文的一种艺术习惯。其愤世、骂世之文如此,表达其政治愿望和人生态度的文章也是这样。如《冶家子言》是借写“冶家子”讲他祖孙三代由作田器而工器而兵器的变化,使周武王闻之而惧,“遂包干戈,劝农事”,以表达作者的愿望。《奔蜂对》是借师旷应对晋悼公“奔蜂”之问,所谓“今君先有晋国,宜乎上保宗庙之基,下近百代之资,择而可化而化,无俾奔蜂逞术于君王”,表达作者对当时君王的希望。《招野龙对》则借野龙和豢龙的对话,表达作者鄙薄爵禄、热爱自由,耻于被统治者所豢养的人生态度。《蟹志》更是借对蟹生活习性(“稻之登也,率执一穗以朝其魁,然后从其所之”,由稻田入江,再入海)的议论,说治学的大道理。所谓“今之学者,始得百家小说,而不知孟轲、荀、杨氏之道。或知之,又不汲汲于圣人之言,求大中之要。何也?百家小说,沮洳也;孟轲、荀、杨氏,圣人之渎也;六籍者,圣人之海也。苟不能舍沮洳而求渎,由渎而至于海,是人之智反出水虫下”。
要深入认识陆氏古文小品特点,其《祭梁鸿文》、《哀茹笔工文》不可不读。前者有谓“先生为《五噫之歌》,汉天子闻而病之”,“适乎道而无颇,比要离(春秋吴国侠士)之列魄”,“所以法先生之义者,庶《五噫》之可作”。可见他的人格精神和诗、文创作倾向,是其来有自的。具体说,他为人服膺儒道(准确地说应是大中之道)坚定不移,为诗为文敢于讥刺、抨击时政之弊,曾受到乡贤梁鸿的激励和引导(至少使他有古有知音的感觉)(梁鸿本为东汉初年扶风人,晚年在吴居于臯氏廊下小屋,为人佣工舂米,其墓在吴西门外,可称为吴地先贤)。其古文小品(诗作亦然)用讥刺语言揭露、抨击社会腐恶现象的方式及其所体现的批判精神,即出自他对《五噫之歌》艺术传统的继承和发扬。
后者有谓“我书奇奇,浑元未衰”,这是陆氏自道文章特点。“浑元未衰”是说文章内含天地元气,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我书奇奇”自是说文风之奇。其语虽出自韩愈说的“不专一能,怪怪奇奇”(《送穷文》),但陆氏所言却是实话。文风之奇,是陆氏的自觉追求。其《怪松图赞序》,即谓“文病而后奇,不奇不能骇于俗”,他是从奇文能产生强大社会功用(或社会效应)的角度,追求文风之奇的。其《甫里先生传》,又谓其“少攻歌诗,欲与造物者争柄,遇事辄变化,不一其体裁。始则凌轹波涛,穿穴险固,囚锁怪异,破碎阵敌,卒造平淡而后已”。也讲到通过奇特的题材、奇特的构思、奇特的形象、奇特的语言,来创造平淡、自然的诗歌境界。由于尚奇,所以他对孟郊、李贺写诗追求意奇、语奇、境奇的苦吟功夫评价不低(《书李贺小传后》)。有意思的是,陆龟蒙求奇,其借事以言理、借论事以吐愤,与李贺借事以抒怀也有相同处,即都有探寻前事或借助神话、传说资料创作故事来构思作品的习好。当然,作为古文家,陆氏继承的主要是孟子、扬雄、元结、韩愈的文风。他学孟子,主要是学《孟子》的尖锐、泼辣;学扬、元,主要学其不合流俗的精神,并不推崇其语词的僻深、想象的谲诞。学韩,则着意于其“怪于文”的一面。论奇,不少文章都能得韩文之仿佛。如《管城侯传》之于韩文《毛颖传》,《告白蛇文》之于韩文《鳄鱼文》,《野庙碑》说官吏歹行文字之于韩文《送李愿归盘谷序》说“大丈夫”为人文字,皆是。当然,陆氏之文“奇奇”,也不单是学韩所致,如其《招野龙对》、《后虱赋并序》、《蚕赋并序》等,分明就受到柳宗元寓言和骚体小赋的影响。
四、罗隐古文的艺术特色
罗隐(833—909),本名横,字昭谏,十上不第,遂更名。罗隐“诗文凡以讥刺为主,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唐才子传》卷九)。其诗文以讥刺为主,前人或以为是他“既不得志”,有一肚皮的牢骚要倾泄。所谓“所为《谗书》,乃愤闷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罗昭谏〈谗书)跋》),“观《谗书》及所赋诗,大抵忿势嫉邪,舒泄胸中不平之蕴焉耳”(《罗昭谏〈谗书〉题辞》)。罗隐诗风、文风如此,自与其人生境遇有关,同时也受到他为人简傲、性格谐谑、好高谈阔论、出言不逊的影响。罗隐并不认为其诗其文只是发一己之牢骚,而是将诗文写作纳入他“广圣人之道”、“秉笔立言,扶植教化”的活动中。他在《〈谗书〉重序》中就说:“盖君子有其位,则执大柄以定是非;无其位,则著私书而疏善恶,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
《谗书》是作者自编的散文集,成于咸通八年(867)。当时他已来京七年,屡试不第。大概编辑前所收文章已为时人所知,故其《〈谗书〉序》言书名来历,即谓“他人用是以为荣,而予用是以为辱:他人用是以富贵,而予用是以困穷。苟如是,予之书乃自谗书耳,目曰《谗书》”。这当然是发牢骚,和他作《谗书》志在“疏善恶”,“警当世而诫将来”,并不矛盾。
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说过:“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据此,有学者认为罗隐确实是晚唐小品文作家中的“第一位”,还有学者具体指出“愤激不平,本是唐末杂文小品的共同特点,但罗隐同皮、陆诸人相比,尤为激烈。……隐之身世更寒贱,对于世事更不平,见事更分明,吐辞也更尖锐。行文短小而精悍,其锋芒所向,有非《文薮》、《笠泽丛书》可及者。”(郭预衡《中国散文史》引)其实皮子《文薮》所收古文并非小品,一定要将三家当做小品文作家,论艺术造诣,也是各有所致,很难分出高下。若论文中“抗争和愤激之谈”,“吐辞”之“尖锐”、“激烈”,皮、陆并不亚于罗隐。实际情况是:皮子是将他尖锐、尖刻的愤世、骂世之言,用议论方式或格言、语录方式直截了当地陈述出来;陆氏是将他尖锐、尖刻的愤世、骂世之言,用述说寓言、故事的方式引发出来,借事作论或借论事抒怀,不但把时政之弊说得脱皮露骨,而且用语夹枪带棒,不掩锋芒。总之,皮、陆揭露、抨击现实弊端,既带愤激情绪,又用讦直、犀利之语。而罗隐《谗书》“所次论说杂出,间以韵语。大率愤懑不平,议古刺今,多出新意,颇以崭削自喜”(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文学》)。其文虽刺时讥世,除《刻严陵钓台》借议严陵、刘秀“故人之道”,明白指斥今日风俗偷薄(所谓“今之世,风俗偷薄,禄位相尚,朝为一族人,暮为九品官,而亲戚骨肉已有差等矣,况故人乎!呜呼!往者不可见,来者未可朋,已而!已而!”),其余“议古刺今”或“体物讽刺”,多就“古”就“物”作“愤激之谈”,虽然意在批判现实,却是指桑骂槐、影射今人今事。故《谗书》愤激、尖锐主要表现在“议古”、“体物”之中,当然从此也可看出他对时政之弊的极端不满,若就明言直斥时政之非而言,所吐之辞,并不比皮、陆“激烈”、“尖锐”。另外,对“世事”的“不平”、“见事”的“分明”,皮、陆也未必不如罗隐。但说罗隐和皮、陆二人相比,“身世更寒贱”,“行文短小而精悍”,却是事实。罗隐《谗书》抨击时政,吐辞“激烈”、“尖锐”,不但不如皮、陆骂世之文,就连其愤世之诗也赶不上。其诗感时伤事,激楚悲凉,即使说得幽默,也语语带刺。如《帝幸蜀》云:
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
《金钱花》云:
占得佳名绕树芳,依依相伴向秋光。若教此物堪收贮,应被豪门尽厮将。
《感弄猴人赐朱绂》云: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何如买取胡孙弄,一笑君王便著绯。
皆直接针对现实中事,冷嘲热讽,作不平之鸣。罗隐作《谗书》,既然不是为了一泄愤世之慨,而是志在“疏善恶”、“警当世而诫将来”,故书中短文,绝大多数都是对古人古事的评议(这一特点与包括罗隐在内的晚唐诗人好作吟史诗的风气相通)。当然,作者评议古代何人何事,自有其现实针对性。但在表述上,却使人感到“刺今”力弱,“警世”味长。
《谗书》评议古人古事以警当世,大抵有三种表述方式。一是明言古人古事之非以警当世。如《英雄之言》,以刘、项为例,说明古代“视国家而取者,则曰救彼涂炭”的虚伪,似有警告当今皇上“防乎盗也”之意。点题的话是“为英雄者犹若是,况常人乎”。《汉武山呼》实论为君之道,言“前后左右之谀佞者”、“穷游极观者”及“发于感悟者”为“国之大蠹”。文谓武帝“劳师弊俗以至于百姓困穷”,乃“东山万岁之声”所致,断言“东封之呼”实“为英主之不幸”。就唐末君主而言,这似乎不是他们所应吸取的最重要的历史教训。《救夏商二帝》从一全新角度论述夏桀、商纣的历史作用,谓“千载之后,百王有闻其名者,必缩项掩耳,闻尧、舜者必气跃心跳”,点题的话是“慕之者未必能及,惧之者庶几至焉”。这可以说是对包括当今皇上在内的“惧之者”的讽刺,也可以说是对当今皇上的提醒。《伊尹有言》实说为臣之道,立论角度亦新。中谓“伊尹放太甲、立太甲,则臣下有权始于是矣”,又谓“伊尹不耻其身不及和仲、稷,而耻君不及尧、舜,在致君之诚则极矣,而励己之事何如耳”。作者对伊尹放、立太甲苛求君主持非议态度,似因晚唐宦官废立君主、掌控其生死命运而发,但文中并未点明。《题神羊图》说“尧之庭有神羊,触不正者”,后人画其像不应“使头角怪异”,理由是尧之羊犹今之羊,只是尧时“淳朴未去,故虽人与兽,皆得相指令,及淳朴销坏,则羊有贪很性,人有刲割心”,“贪很摇其正性,刀匕刲其初心,故不能触阿谀矣”。这是讲后世谏官不能谏的原因,既归咎于世风不淳,还归咎于谏官“贪很”和“不正者”“有刲割心”。这也可以说是对现实政治的抨击,但这种抨击是通过话中之话表达出来的。《越妇言》构思巧。作者就《汉书·朱买臣传》“居一月,妻自经死”展开想像,编出一段骂词,将朱买臣“通达”前后言行不一揭露无遗。所谓“饥寒勤苦时节”,“何尝不言通达后以匡国致君为己任,以安民济物为心期”,“翁子果通达矣”,“而向所言者,蔑然无闻”,“岂急于富贵,未假度者耶?以吾观之,矜于一妇人,则可矣,其他未之见也”。作者这样写,显然不是专为朱买臣妻作翻案文章,而是借越妇之言剥下古今大大小小“朱买臣”的画皮,以发其愤。
二是在评议古人古事时说出某种道理以“警当世而诫将来”。所说道理往往是大道理,很难说就是指斥现实中某人某事,或用以指导某种现实活动。如《三帝所长》说“是以土阶之际万民亲,宫室之后万民畏”,《风雨对》说“是以大道不旁出,惧其弄也;大政不问下,惧其偷也”,《丹商非不肖》说“是陶虞之心,示后代以公共”,《秦之鹿》说“去道与德也,兽焉不独秦”,似乎都在讲为君之道,有规范当今皇上行为之意,但又何尝不是总结历史经验、泛泛作论呢?要与现实挂钩,至多意在启导君主而已。至于《辩害》说“虎豹之为害也,则焚山不顾野人之菽粟;蛟蜃之为害也,则绝流不顾渔人之钓网。所全者大,所去者小也。……是以佐盟津之师,焚山、绝流者也;扣马而谏,计菽粟而顾钓网者也”,似讲为臣之道,意在鼓励臣下为国除害以改变“君臣上下之不正”的局面。由于尽用古人古事作论,并不确指今事,读者思索其理便各有体会,郭预衡先生就认为:“在罗隐看来,当时‘君臣上下之不正’,徒‘抱空器’,已不济于用了。……这样的文章已是易代之际的呼声。”(《中国散文史》)他如《梅先生碑》讲“宠禄所以劝功,而位大者不语朝廷事,是知天下有道则正人在上,天下无道则正人在下”,《杂说》讲“是以有用者丝粟之过得以为迹,无用者具体之恶不以为非”,《道不在人》讲“穷不可以去道,文王拘也,王于周;道不可以无时,仲尼毁也,垂其教”,《槎客喻》讲“苟人能安其所处而不自乱,吾未见其有颠越之心也”,《善恶须人》讲“善不能自善,人善之然后为善;恶不能自恶,人恶之然后为恶”,多出自作者现实生活感受,有的实为其人生慨叹。体会语气,讥世之意或有一二,说全是“抗争”之词、“愤激之谈”,似乎不当。
三是寓意于故事,或在对事物的议论中,字面上全不涉及现实问题。这又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叙说史实或议论事物,用语虽未涉及今人今事,却极易使人从中悟出今人、今事当如何的道理。比如《龙之灵》,既说“龙之职,水也。不取于下,则无以健其用;不神于上,则无以灵其职”,又谓“苟或涸一川然后润下,涸一泽然后济物,不惟濡及首尾,利未及施,而鱼鳖已敝矣,故龙之取也寡”。所说并未涉及时政,但读者却能由龙的特有文化意蕴想到作者的用意。他认为君王或朝廷应该向百姓收取一定的赋税,但所取要少,不能竭泽而渔。而且,朝廷收取一定的赋税,是为了“润下”、“济物”。《吴宫遗事》全不作论,只在叙说夫差赐伍员死而用伯嚭的情节后,用交代故事结局的方式冷静说出“明年,越入吴”五字。文章立意何在?这五个字已作了提示。
第二种情况是通过叙说故事或议论其事显示思想倾向,由于指意性的议论过于概括,作者警世之意实难确指。比如《市傩》,是就“市傩”之时“都会恶少年”装扮成鸟兽模样“丐乞于市肆间,乃有以金币应之者”一事作论。其论有谓:“复安有为人者则不得人之金币,为鸟兽者则可以得人之金币乎?岂以鸟兽无知而假之则不愧也,以人则识廉耻而取之则愧焉?”从字面上看,作者认为恶少假冒鸟兽以牟利,是一种不顾廉耻的行为,但说“岂以鸟兽无知”云云,实际上还是承认他有“廉耻”之心,而“复安有为人者”云云,分明是就何以假冒鸟兽能牟利的原因质疑。作者只是说了假冒者“假鸟兽以为名”的心态(巧妙的批判),而未言及假冒者屡屡得手的社会根源。故此文立意所在,当是痛斥社会上那些不顾廉耻、惯于用假冒手段牟利的人物。有人说此文“实际上是骂贪官污吏巧立名目搜刮百姓,中饱私囊,比恶少更无廉耻”(廖士杰、樊修章《晚唐小品文选注》),是否更合文意,难说。《齐叟事》通篇只记一故事。说齐叟让子弟轮流掌管田庄,却不信任他们,于是便叫“犹吾之家隶”的“邻妪”来监督长子。谁知“邻妪”却鼓动农户殴打、驱逐齐叟长子、次子,到了齐叟将用老三替代老二时,旁人才告诉齐叟:不是农户不好,问题出在以妪督制上。齐叟醒悟,逐妪而复二子之职,当年秋收太平无事。故事结尾说:“则前之谋悖者果妪也,而农户何能?”末二句应是点题的话,但仍是在说故事。由于形象大于思想,读者对作者记这一故事的用意就会有不同理解。可以说他在讲为父之道,也可以说他在影射晚唐君主借宦官钳制朝臣之事。另有《说天鸡》、《荆巫》也以说故事为主,虽篇末致慨有点题之意,究竟讥斥今日何事,实难坐实。如对前者,有人说“这是对那些尸位素餐的腐朽官吏的影射”(孙昌武《唐代古文运动通论》),还有人说“这是针对唐末以貌取人的吏治而发”(廖士杰、樊修章《晚唐小品文选注》)。此外,如果说作者是在慨叹今日养才之道的败坏,似乎也不无道理。对后者,读者多以为作者讲荆丞“牵于心,不暇及人”,是“讽刺统治者因私害公”(孙昌武《唐代古文运动通论》)。不能说不对,恐怕还可以作别的理解。因为作者为之感慨的是:“以一巫之用心尚尔,况异于是者乎?”大千世界“异于是者”的,当然不只是为官者。
从《谗书》三种表述方式可以看出,罗隐的文章风格与他为文“警当世而诫将来”的目的是很一致的。即使骂世刺今,也是概言、隐言,并不采用短兵相接的战法。这样,文风的尖锐、泼辣就远不如皮、陆。若论艺术构思、文学意味,罗隐之作却不在皮、陆文章之下。
要说明的是,除《谗书》外,罗隐还写有不少人物传记,其记人叙事最有特点的是《记石烈士》和《拾甲子年事》。另有《上招讨宋将军书》,是他作布衣时写的。文中数落节度使宋某罪过,出言激烈,云:“自将军受命,迄今三月,关东之惨毒不解,杀伤驱辇之不已,乃将军为之,非君长、仙芝所为也。……今将军勋业不若卫公靖之多也,出师非郑薛之敌也,而横拥仕伍,鞭挞馈运,以愚度之,将军之行,酷于君长、仙芝之行也。”真是单刀直入,词正义严,和《谗书》文风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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