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学锋
先秦儒家的散文主要有《论语》、《孟子》和《荀子》。儒家以继承周代礼乐文化为己任,提倡仁爱,关心世道,重视道德修养。这些思想特征影响到他们的散文,便表现出强烈的现实性、浓厚的情感和斐然的文采。这些作品从来不谈论超现实的事物和玄远难测的道理,总是充满对社会与人生的强烈关注,表现出作者的仁者情怀和鲜明个性,同时又善于罕譬而喻,喜欢引经据典,温文尔雅、斐然成章。由于时代和作者不同,这三部著作又各有不同之处,一般来说,《论语》雍容和易,《孟子》犀利善辩,《荀子》醇厚缜密,都在散文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三家而外,《礼记》和《易传》等战国儒家之文也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一、雍容和易的《论语》
《论语》是记录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及其弟子言论的文集,是孔子的弟子和再传弟子在孔子身后编纂而成的。作为一部语录体散文集,《论语》所记录的,是孔子在不同时间发表的只言片语式的看法,或孔子和别人简短的对话。一般情况下,孔子只是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结论说出来,而不加以分析论述,更没有过多的修饰。例如:“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这些简短的段落只是真实记录了孔子的谈话,而没有多少加工。但另一方面,孔子推崇西周的礼乐文化,礼乐文化尚文,他曾说过,“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同时,他又是一位温雅仁厚的学者和老师,因此,记录其言行的《论语》就带有一定的艺术特征。这种艺术特征主要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一)雍容和易的仁者风范
《论语》在记录人物谈话的同时,也表现了说话人的语气、口吻,使人能够感受到其个性、情感和态度。作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不仅是一位渊博的学者,而且是一位诲人不倦的老师。从《论语》中,人们时时能感受到他那雍容和易、循循善诱的风度。例如: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论语·学而》
通过三个排比式的反问句,耐心诱导,语气亲切和易。又如下面这段对话: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论语·阳货》
孔子以戏言的方式表达了听到弦歌后的满意之情,子游不解,严肃地向老师发问,孔子这才表明了自己的真实态度。这段对话生动再现了孔子的风趣以及谈话时的融洽气氛,使人如沐春风。
孔子总是深入浅出地教导学生,他善于把道理讲得通俗易懂,平易可亲,而从不故作高深之论。例如,他开导弟子安贫乐道,就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他把自己的人生准则描述为具体而普通的生活方式,浅显通俗而又充满情趣。孔子的弟子也擅长这种平易通俗的表达方式。曾皙曾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理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他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了情趣盎然的生活场景,把自己的理想具体化、形象化。《论语》中这些段落显得温文尔雅、平易可亲而又颇富诗意,体现了主人公的儒者风范。
仁者爱人,仁者坚守道义,不懈地追求理想。孔子以博爱的情怀去面对周围的人和事,更以理想和道义去评价他人。他的话语中常常充满感情。他赞美自己心目中的圣人:“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焕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他称赞弟子颜回能安贫乐道:“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弟子伯牛患了绝症,他痛心地说:“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同上)而遇到让他不满的事,他也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怒,例如这段对话: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
曰:“安。”
“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论语·阳货》
儒家最重丧礼,讲孝道。宰我在孔子面前反对三年之丧,令孔子非常气愤。在这里,他简直是咄咄逼人地对宰我加以质问和斥责,直至宰我离开,还余怒未消地指斥他不仁。千载之下,人们还能从中感受到孔子的怒气。《论语》中这些爱憎鲜明的话语,读起来也自有一种感染力。
(二)罕譬而喻的表达方式
周代的礼乐文化尚文,非常重视人的言语能力,提倡连类譬喻、含蓄蕴藉的表达方式。在周代学校向学生传授的“乐语”中,包括兴、道、讽、诵、言、语等不同的言说技巧,其中的兴,即是一种譬喻感悟的方式。《礼记·学记》中也说:“故君子之教,喻也”,“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其言也约而达,微而臧,罕譬而喻,可谓继志矣”。孔子继承了周代礼乐文化的这一传统,他提倡学《诗》,认为“《诗》可以兴”(《论语·阳货》),“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论语·学而》篇载: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与孔子讨论道德修养,孔子非常欣赏他能以《诗》为喻,领悟出不断提高修养的道理。他所说的“告诸往而知来者”,即是一种联想感悟、举一反三的能力。孔子认为,有了这种能力,才可以领悟《诗》的奥义。在日常谈话中,孔子常常用譬喻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感受。面对流淌的河水,他想起飞逝的光阴,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为了勉励弟子进德修业,他说:“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同上)谈到治国之道,他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些譬喻,可谓“约而达,微而臧”,言简意赅,耐人寻味。孔子有时只是用某种形象感发起兴,而不作正面的说明,以期引起听者的联想。例如“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这里只是客观地描述松柏耐寒这种自然现象,而不点破其中包含的道理,因而能够引发更为广泛的联想。这种方式如同诗歌中的因物起兴。孔子师生经常运用兴喻的方式进行交流,在《论语》中不乏这种委婉含蓄的对话,例如: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论语·子罕》
子贡想了解孔子是否有出仕的打算,但他却不直说,而采用委婉含蓄的方式来发问。孔子对此心领神会,顺着他的话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双方一问一答,都用譬喻,显得机智幽默,妙趣横生。
(三)趣味盎然的生活片断
《论语》在记录人物言论的同时,还记载了一些小故事。这些故事有一定的情节,表现了一定的人物关系,有的还带有一点儿矛盾冲突。例如《阳货》篇记载季氏的家臣阳货想见孔子,孔子不想见他。阳货就送给孔子一头小猪,想让孔子来向他道谢。孔子却故意趁阳货不在家时去拜访他,不料却在路上与他相遇,双方发生了一段对话。阳货以傲慢的口吻教训孔子,孔子不愿理他,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这段记述颇有故事性,还能从中看到不同的人物性格。又如《微子》篇记载的这则故事: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
子路跟随孔子出行,落在后面,向一位老人问路。老人批评他不事劳作,却又热情地款待了他。第二天,子路把这段经历告诉了孔子,孔子让他回去再找,不料老人却不知所往了。故事不长,却有几分曲折,其出人意料的结尾也为老人增添了神秘色彩。
《论语》中还有一些片段能够通过人物的谈话再现当时的场面,表现人物个性。例如《先进》篇记孔子与弟子谈论人生志向。孔子先是启发弟子畅所欲言。性格莽撞的子路“率尔而对”,谈话的内容也不谦虚;然后是冉有和公西华先后发言,他们都很谦虚,公西华尤其长于辞令;最后孔子问到曾皙,他停止了鼓瑟,站起身,说道“异乎三子者之撰”,然后在老师的鼓励下才描述了自己的理想生活,引起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段文字生动再现了孔子师生间谈话时的场面和气氛,并且表现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
二、犀利善辩的《孟子》
《论语》之后,儒家的又一部散文集是《孟子》。孟子(约公元前385—前304),名轲,战国时期的邹国(今山东省邹县东南)人。他是孔子之后儒家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孟子》一书是孟子晚年和弟子万章等人共同编定的,全书共七章。从形式上看,《孟子》的文章是由《论语》的语录体发展起来的,但其中多数章节已形成篇幅较长的对话。其说理之畅达,章法之巧妙,都大大超过了《论语》;加上充沛的气势与生动的文采,形成了独有的艺术特征。在先秦散文中,《孟子》的艺术成就仅次于《庄子》,而为后世所称道。
孟子生当百家争鸣最激烈的战国中期,他为了宣扬自己的学说,一面积极劝说各国当权者,一面与其他学派展开论争,在当时有“好辩”之称,见诸文章,也就表现出浓厚的论辩色彩和高超的论辩艺术。《孟子》长于推理论证,他在发表正面见解的时候,能够围绕中心观点,严谨细密地展开论述,前后照应,环环紧扣。例如《公孙丑下》这段议论: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是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文中先开门见山地提出论点,然后对天时、地利、人和的作用层层分析比较,最后又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总括全段。文章步步深入,首尾相应,虽然还保留着语录体的痕迹,但实际上已具备了完整严密的论说文的雏形。《孟子》中更多的还是那些论辩性的对话,它们更能表现孟子的论辩技巧。这些对话有的是在宣扬孟子自己的主张,也有的是批驳他人的观点。在宣扬自己的主张时,孟子善于抓住对方心理,因势利导,诱其就范。一次,齐宣王向他问起齐桓、晋文之事,孟子不愿意谈,而是巧妙地把话题引到王道仁政上来。他先提起齐宣王不忍以牛衅钟的一件小事,称赞他有仁心,引起他的好感;进而又批评他虽有仁心却不行仁政,是“不为”,而非“不能”;然后揭穿他“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的野心,并且指出,以武力征服天下,不仅达不到目的,而且必有大灾,只有行仁政才能无敌于天下,终于引起齐宣王对仁政的兴趣。在对话中,孟子始终掌握主动,使对方不知不觉地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篇中钩勒顿挫,千回百转,重波叠浪,然后归宿于王道。”(牛运震《孟子论文》)孟子还常常采用迂回战术,先设好圈套,让对方钻进去,然后乘其不备,发动突然袭击。他为了批评齐宣王未能治理好国家,就先问他:“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回答说:“弃之。”又问:“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回答说:“已之。”经过这样两问两答,孟子突然把话题转向治国,问道:“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齐宣王无法回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孟子·梁惠王下》)。在批驳他人的观点时,孟子往往先设问,使对方在回答中暴露其理论弱点,当找到突破口之后,再发动猛烈反击。在同农家学派的陈相辩论时,他针对其老师许行“贤者与民并耕而食”的观点,层层追问对方:许行的各种生活用品都是从哪里来的?迫使他说出“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的话,然后反问道:“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孟子·滕文公上》)紧接着就展开论述,说明社会分工的必要性;又举尧舜为例,说明圣人忙于治理天下,无暇亲自耕作,充分揭示了许行的观点不切实际。在此基础上,还批评陈相背弃儒家师说而追随许行,是“不善变者”。由于抓住了对方的理论破绽,有破有立,文章具有锐不可当的逻辑力量。这种驳论文章,在《孟子》中很有代表性。
《孟子》散文的另一个特点是感情充沛,气势强劲,生动体现了作者的个性。孟子志向远大,具有强烈的救世责任感。他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这种宏大的理想为他的作品增添了豪迈的气概、奔放的激情。弟子公都子问他:“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他回答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接着便从历史的角度,回顾禹、周公、孔子的业绩,列举现实中“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的现象,然后指出:
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王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以圣人的继承人自居,表达了必欲拯万民于水火的决心,这段文章也因而显得大气磅礴,激情滚滚。孟子蔑视权贵,鄙薄利禄,在当权者面前表现出高度的人格尊严。他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设饮,驰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孟子·尽心下》)带着强烈的自信与自豪,他在统治者面前放言高论,无所规避,令人感到一种高屋建瓴之势、凛然难犯之气。孟子爱憎鲜明,倔犟直率,从不苟合于人。对自己憎恶的人物与现象,他辛辣讽刺,猛烈抨击,毫不留情。他鄙视浅薄的梁襄王,说他“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其所畏焉”(《孟子·梁惠王上》)。他当面质问好战的梁惠王:“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以刃与政,有以异乎?”“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孟子·梁惠王上》)他指斥公孙衍、张仪为“妾妇之道”,甚至骂杨朱、墨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些地方,都表现出孟子锋芒毕露、刚直倔犟的个性。当然,孟子在同人辩论时,绝非一味谩骂,而是满怀着捍卫真理的正义感,因而便能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孟子非常重视道德修养,他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上》)所谓“浩然之气”,通过“义”的积累而养成,它“至大至刚”,“充塞于天地之间”,表现为崇高的无所畏惧的精神境界和心理状态。有了这种浩然之气,发而为文,便带有充沛的感情和强劲的气势。例如论及生命与道义的关系时,孟子说:(www.xing528.com)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孟子·告子上》
文中围绕生与义的关系反复论述,讲得激昂慷慨,堂堂正正,其间运用一系列排比照应,加上反问语气,更显得气势非凡。
孟子又以善用譬喻见长。精彩的比喻和寓言在书中俯拾即是。这些譬喻大都取材于现实生活,平易通俗而又发人深省,例如把百姓盼望施仁政比作“大旱之望云霓”,把百姓归附仁者比作“水之就下”,把行霸道而欲君临天下比作“缘木求鱼”,把道义与生命的关系比作鱼与熊掌,等等。孟子在运用譬喻的时候,往往信手拈来,左右逢源。梁惠王好战,他就说:“王好战,请以战喻。”告子以水喻人性,说:“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他立即反驳道:“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告子上》)这些比喻灵活巧妙,充分显示了孟子的机智。书中的寓言篇幅大都不长,其中很少刻意渲染,但又寓意鲜明,涉笔成趣。如“日攘邻人之鸡”、“揠苗助长”、“弈秋”等,都颇为生动传神。最为精彩的是《离娄下》中的这则故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其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瞯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者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文中把齐人的无耻嘴脸刻画得淋漓尽致,鞭笞了为求富贵利达而不择手段的人。故事不长,情节却有几层曲折,“良人”的丑态和妻、妾的语气、行动都写得细腻逼真,尤其是结尾的场面,更富于戏剧性。明代传奇《东郭记》和清代蒲松龄的《东郭箫鼓儿词》都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的。
《孟子》的语言浅显自然而又明快畅达,前人称“七篇之言,近而远,浅而深,疏畅条达而详允精密。不为钩深索隐,而肯綮盘错,通会无迹”(郝敬《读孟子》),“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赵岐《孟子题辞》)。文中语汇非常丰富,富于表现力,描摹叙述,往往情态逼真,宛然如见。例如《万章上》中有这样一段故事:
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子产让校人把别人送的鱼放养在水池中,校人吃了鱼,还煞有介事地形容鱼在水中游的情景,子产信以为真,校人出来自鸣得意地向人炫耀。双方的口吻都刻画得惟妙惟肖,充分表现了孟子语言的生动性。《孟子》语言的另一个特点是大量运用语气词和排比、感叹、反问等句式,既保留了口语的特点,又带有强烈的感情和气势。例如孟子分析齐宣王发动战争的“大欲”时,就质问他:“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然后又讲到战争的危害及仁政的威力:“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孟子·梁惠王上》)虽然只是一段对话,却大量运用排比和反问句,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又如前面征引的“鱼我所欲也”、“外人皆称夫子好辩”等章,都有这种特点。《孟子》这种语言风格是形成其艺术感染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醇厚缜密的《荀子》
《荀子》是荀况的作品集。荀况(生卒年不详),字卿,又称孙卿,战国末期赵国人,是孟子之后儒家学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荀子》一书共有三十二篇,是汉代刘向编定的,原称为《孙卿书》或《孙卿子》。后来又经过唐代杨倞的订正注释,始定名为《荀子》。一般认为,书中前二十六篇为荀卿自著,《大略》以下的六篇是门人纂辑的荀子语录。
《荀子》的散文已发展为完整而详密的鸿篇巨制。除了《成相》以下的八篇,其余各篇都是独立成篇的专题论文,每篇有一个揭示全篇主旨的标题,篇中围绕中心观点,层层深入地展开论证。其构思之缜密、结构之严整、论证之周详、条理之明晰,都是前所未有的。例如《劝学》篇,一开始便提出“学不可以已”的中心论点,然后分五层说明学习的重要作用;接着又分段论述学习的正确态度,学习的具体内容、步骤、方法以及学习中的注意事项;最后归结到学习应持久专一,以达到全而粹的最高境界。每一段内部又围绕一个分论点条理分明地展开论述,段与段之间互相联系,环环紧扣。全文意脉贯通,条达舒畅。其他如《不苟》、《王制》、《富国》等篇,也都是这样严密详赡的专论。荀子还发展了驳论文体。他常常在文中先列举一个对立的论点,然后旁征博引,反复辩驳,最后表明自己的正面观点。例如《正论》:
世俗之为说者曰:“主道利周。”是不然。主者,民之唱也;上者,下之仪也。彼将听唱而应,视仪而动。唱默则民无应也,仪隐则下无动也。不应不动,则上下无以相有(胥)也。若是,则与无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则下治辨矣,上端诚则下愿悫矣,上公正则下易直矣。治辨则易一,愿悫则易使,易直则易知。易一则强,易使则功,易知则明,是治之所由生也。上周密则下疑玄矣,上幽险则下渐诈也,上偏曲则下比周矣。……是乱之所由作也。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则下安,主道幽则下危。故下安则贵上,下危则贱上。……故主道莫恶乎难知,莫危乎使下畏己。传曰:“恶之者从则危。”《书》曰:“克明明德。”《诗》曰:“明明在下。”故先王明之,岂特玄之耳哉!
所谓“主道利周”,是说君主统治之道利在行事周密,深藏不露。荀子在文中对此展开批驳。他先从君主的职分和上下关系,说明主道应“宣明”、“端诚”、“公正”;然后进一步说明“宣明”、“端诚”、“公正”导致国家大治,反之则乱,并针锋相对地提出自己的观点:“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由此又进一步分析利弊,指出“主道莫恶乎难知,莫危乎使下畏己”。最后,又引《传》、《书》和《诗》,归结为“故先王明之,岂特玄之耳哉”。全段议论观点鲜明,分析细致深入,针对所批驳的论点,由正反两个方面层层展开论述,不仅揭示了对方观点的错误之处,而且在批驳中树立起正确观点;不仅用细密的分析加强自己的观点,而且引经据典,以增强说服力。像这样严谨周密的驳论文章,在荀子之前还没有出现过。
《荀子》的另一个特点是淳厚渊雅,文采斐然,带有浓厚的学者气。在讲道理的时候,荀子不以巧辩和气势取胜,而是侃侃而谈,反复申说,有一种温文尔雅、谆谆诱导的意味。荀子也善于运用比喻阐明道理,但很少使用寓言,其比喻也取自常见的事物。他喜欢对同一对象反复譬喻,文中的譬喻往往层见叠出,精彩纷呈。荀子重视修辞,他的文章辞藻繁富,句式整齐而多变,他特别爱用排比和对偶句式,间带韵语,造成滔滔汩汩,宛转流利的美感。例如《劝学》中这段话: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
整段文字几乎全由譬喻构成,句式或层层递进,或两两重出,后几句还用了韵语,读起来浅显生动,韵致悠然。此外,荀子还爱在文中引经据典。适当的征引,不仅有助于论证,而且增添了作品的文采,使其学者气更为浓厚。
《荀子》书中还有两篇韵文——《成相》和《赋》篇。《成相》学习民歌的形式用以抒发愤懑,《赋》篇则是古代散文史上别具一格的新体式,据《汉书·艺文志》所载,荀卿《赋》篇共有十篇作品,现仅存《礼》、《知》、《云》、《蚕》、《箴》五篇,后面还附《佹诗》两篇、《小歌》一篇。这几篇赋用隐语的方式,假托君臣问答,铺陈描写了不同的事物,文句以四言为主,间杂散体,例如《箴》:
有物于此,生于山阜,处于室室。无知无巧,善治衣裳。不盗不窃,穿窬而行。日夜合离,以成文章。以能合纵,又善连衡。下覆百姓,上饰帝王。功业甚博,不见贤良。时用则存,不用则亡。臣愚不识,敢请之王。
王曰:此夫始生钜,其成功者小邪?长其尾而锐其剽者邪?头铦达而尾赵缭者邪?一往一来,结尾以为事。无羽无翼,反复甚极。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簪以为父,管以为母。既以缝表,又以连里。夫是之谓箴理。
文中用铺陈、拟人、双关等手法,巧妙地描写了针的特点。一问一答,全为隐语,韵散相间,意趣盎然。《赋》篇的这些特点被后来的汉赋所继承,成为赋体文学的基本形式。它在赋的发展史上具有开创意义。
四、《礼记》和《易传》
战国时期儒家散文的代表还有《礼记》和《易传》等。《礼记》是一部儒家讲礼文章和资料的汇编,大部分出自战国儒家之手,也有一部分由秦汉间的儒家人物所增益。书中的主要内容是对礼制、礼仪的记载和论述。在汉代,《礼记》是儒家的“五经”之一,据孔颖达《礼记正义》引郑玄《六艺论》说,当时“传礼者十三家,惟高堂生及五传弟子戴德、戴圣名在也”。戴德所传共八十五篇,称《大戴礼记》;戴圣所传共四十九篇,就是今天所说的《礼记》。
《礼记》中的文章兼备众体。其中很多篇章如《曲礼》、《内则》等讲述丧礼的规定,属于说明文。由于所叙述的礼仪极为烦琐,因而文章也就非常繁缛。另有一些议论和记叙文,则写得很有特点。
议论文中的《大学》和《中庸》讲道德修养,《乐记》讲儒家的音乐理论,《学记》阐述儒家的教育思想,这几篇对后代都产生了较大影响。从文章的角度来看,它们都是比较成熟的议论文,代表了战国后期文章的特色。《礼运》一篇,假托孔子与言偃的对话,表达了儒家政治理想。其中说: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狐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相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文中描述了“大同”与“小康”两种不同的社会状况,并且提出了“天下为公”的思想。这种思想在《论语》和《孟子》中都不曾出现过,它实际上是战国后期儒家的政治理想。与这种内容相适应,这篇文章显得境界开阔、感情充沛,一系列排比句的运用,更增添了高屋建瓴的气势。
《礼记》中的《檀弓》记载了七八十个小故事,它们本来是讲丧礼的,但故事本身短小生动,并且能在行动和言语中表现人物的个性。例如“曾子寝疾”一段:
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矍然曰:“呼!”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期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
曾参病危,在弥留之际听到童子的话,坚持要换掉季孙氏赐给他的卧席,以至于“反席未安而没”。故事赞扬了曾子这种严守礼制、一丝不苟的精神,也表现了他认真得有点迂腐的个性。故事发生时的场面、人物谈话的语气都写得生动逼真,有力地表现了人物的个性和精神。像这种简洁生动的小故事,在《檀弓》中还有不少。由于这一特点,《檀弓》历来受到古文家的推崇。
《易传》是先秦儒家解释《周易》的著作,共有六种十篇,又称“十翼”,包括《彖传》上下、《象传》上下、《文言》、《系辞》上下、《说卦》、《序卦》、《杂卦》。这些文章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也非成于一时。它们虽然是解释《周易》的,却没有了《周易》的神秘色彩,而是纵论天道人事,成为相当完整透辟的哲理散文。《易传》中,《系辞》是总论《周易》的,其开头说: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这是讲天道变化和阴阳对立的道理,揭示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在此基础上,又讲到社会事物,但其中仍充满了哲理。例如:
《易》曰:“天下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
这些都是从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不难看出,《系辞》以哲理贯穿其中,涉及自然和人事,内容相当丰富,文章也颇为完整,不仅不同于卦爻辞的简短片断,也不同于《论语》、《孟子》中的语录和对话。作者从日常习见的现象中总结出某种道理,虽是在讲哲学,却又显得平易浅近,这也是儒家散文一贯的特点。文中特别爱用排比对偶,句式也较为整齐,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这样的文章,可谓议论宏阔,气象不凡,突出体现了战国中后期散文的特点。
《易传》中的《文言》相传出自孔子之手,虽不可尽信,但其文章确实别具一格,在《易传》中最富于文采。例如其解释《坤》卦说:
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
这也是由哲理而讲到社会人事,但其语言更富于节奏感,并且用韵,读起来自有一种铿锵悦耳的效果。这个特点显然又接近道家老庄的散文。
《易传》既是解释《周易》,其中也就带有一些评论的成分,文中探讨《周易》产生的时代及作者的创作心态,分析总结《周易》的特点,例如:
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得之报。
《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兴时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
——《系辞下》
这里已由阐释《周易》的哲理变为探讨其创作背景和作者的思想感情,进而又指出其文辞的特点。这些地方已带有一些文学评论的性质。汉代淮南王刘安作《离骚传》就明显受到《易传》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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