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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西尔达·杜丽特尔:《让我活下去》让你成为教徒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让我活下去》《让我活下去》,原名《抒情曲》,是H.D.的一部自传体小说。“让我活下去”,原是英国玄学派诗人罗伯特·赫里克抒情诗《致安西亚》的首句,H.D.将该诗收录在小说的扉页中。致安西亚罗伯特·赫里克让我活下去,我就活着成为你的教徒:要么让我爱,我就交给你一颗挚爱之心……受害者,受到伤害也伤害他人。

解读西尔达·杜丽特尔:《让我活下去》让你成为教徒

1.《让我活下去》

《让我活下去》(Bid Me to Live),原名《抒情曲》(Madrigal),是H.D.的一部自传体小说。“让我活下去”,原是英国玄学派诗人罗伯特·赫里克(Robert Herrick)抒情诗《致安西亚》(To Anthea)的首句,H.D.将该诗收录在小说的扉页中。此小说写于1927年,但几经改写,直到1960年才首次出版。书中记录了一群年轻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人生经历和情感纠葛。和她的诸多其他小说一样,H.D.以自己的真实生活为蓝本,书中的人物均采用化名,不过熟悉H.D.生平的人不难看出他们各自对应的真实名字:女主人公朱莉亚·阿什顿(Julia Ashton)是H.D自己;拉夫·阿什顿(Rafe Ashton)是她的丈夫英国诗人理查德·奥尔丁顿(Richard Aldington);韦恩(Vane)是她女儿的生父塞西尔·格雷(Cecil Gray);而里克(Rico)是D.H.劳伦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H.D.生活在兵燹连绵的伦敦。在那里,她经历了人生中一连串的重大挫折——丈夫参军后的疏离和背叛,孩子的流产,兄弟的战死,父亲的辞世。在家愁国难的摧残下,她一度病弱不堪,濒临死亡。与此同时,她的情感世界也纠结不清。丈夫与她疏远后,她和在伦敦避难的D.H.劳伦斯相遇,产生了一段炽烈却短暂的感情;随后又接受音乐人赛西尔·格雷的帮助,离开了伦敦,在康沃尔与他同居,生下了女儿,但她最终还是与格雷分道扬镳。和许多同时代的人一样,这场战争不仅摧毁了外部的物质世界,也使人的精神世界饱受摧残。死亡与重生是那一时代的共同主题。小说采用现代主义意识流的手法,将现实与记忆穿插交融,梦幻般地再现了H.D.青年时代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悲歌一曲唱离情,文中短小有力的句式,不断再现的、具有高度象征性的意象和场景,以及心理幻境和真实情景的相互交融都体现了H.D.的文学风格。这里选取的几个章节重在表现女主人公的三段情感经历,其中她与里克的一段交往是书中最重要的部分,暗示了H.D.对D.H.劳伦斯深深的尊敬和永远的怀念。为体现故事的完整性,在所选章节中,编者删去了部分段落和语句。

致安西亚

罗伯特·赫里克

      让我活下去,我就活着

      成为你的教徒:

      要么让我爱,我就交给你

      一颗挚爱之心……

      让我流泪,我就流泪,

      趁我的双眼还能看清:

      即使失去眼睛,我仍要保留一颗心

      去为你流泪。

      让我绝望,我就绝望,

      在那柏树之下:

      要么让我死掉,我会不惧死神

      为你赴死。

      你,是我命、我爱、我心,

      是我那一双眼睛:

      控制我的每个部分,

      因你而生,为你而死。

TOANTHEA

Robert Herrick

      Bid me to live,and I will live

      Thy Protestant to be:

      Or bid me love,and I will give

      A loving heart to thee...

      Bid me to weep,and I will weep,

      While I have eyes to see:

      And having none,yet I will keep

      A heart to weep for thee.

      Bid me despair,and I'll despair,

      Under that cypress tree:

      Or bid me die,and I will dare

      E'en Death,to die for thee.

      Thou artmy life,my love,my heart,

      The very eyes ofme:

      And hast command of every part,

      To live and die for thee.

他们没有准确地前行,他们是混乱的一群。受害者,受到伤害也伤害他人。用长镜头看的话,或许受害的反而是冷酷的加害者。他们逃脱了;那粗暴的、迷失的一代并不是说他们。他们(正当二十来岁或三十出头)扎根在过去的时代。他们发出共鸣,语声回荡,不曾淹没在拖声拖气的警笛声里。如果说贝拉是以后电影或舞台剧里的某类角色,或许贝拉比她们更超前、更时尚,更有自我毁灭的决心;这并不是因为贝拉是属于那迷失的,迷失的一代人,而仅仅是由于贝拉生来就注定要自我毁灭。不管生于哪个年代,她就像中世纪神奇剧里丢了魂的妓女,而朱莉亚简直就是神奇剧里的某个修女,瘦弱不堪,充满智慧。不过,贝拉不是妓女,朱莉亚也不是圣人。当拉夫·阿什顿对朱莉亚说“我献给她头脑,献给你身体”的时候,他太抬高自己的能力了。

他们狂放随性抑或是谨慎内敛?他们不谈论这些问题。是啊,战时的知识分子茶馆和Soho[1]咖啡馆里匆匆谈论的是俄狄浦斯,而不是维米和卢斯[2]。他们是经历战争的一代,不是迷失的一代,然而事实上,天命注定,他们都要倒在战神马尔斯的巨大摧残之下,不仅是受了伤,失了血色,更是遭到了重创,奄奄一息,身心俱焚。

是啊,他们被推来挤去,像是凶险棋局里厮杀的兵卒;从外面看,他们或住在偏僻的农舍里,或在肯星顿的一间小屋里,在汉姆斯台德的两间房子里,在布鲁斯贝瑞的宽敞起居室里。某某人认识的某个人有间农舍,弗里德里克,你想要吗?好像只有她,朱莉亚,或他,拉夫,或在贝拉还没扔弃巴黎画室时就认识她母亲的某个人,才有这样的特权——他们都是有钱人啊。去住那某某人的农舍吧,他们有座农舍,我看一定是供应食宿的那种,现在是空着的,房主让我和拉夫在他去法国前住过去,还做了像模像样的介绍,银托盘上摆着参观卡的那种。弗里德里克是个人物,已经是个大大的人物了。可是那些有房子、能提供食宿的美国人,却在回话中委婉而坚决地问,弗里德里克太太是不是德国人?[3]他们当然忘记艾尔沙是德国人的事儿了。那些一心想结识与她、拉夫和摩根有好交情的人们在他脸上给了一记耳光,是打在脸上的一记耳光。就这样,脸上的一记耳光,让我们记住艾尔沙是德国人。

你愿意吗?不愿意吗?愿意?不愿意?愿意?贝拉在她的画室里和一群在战争中打了蔫儿的少数分子(或者说多数分子)纵情逗乐。“我有不少情人。”她坐在印花棉布罩着的沙发上,这沙发本是艾米小姐[4]的一件家具,她问过朱莉亚是否介意:“我是说,你介不介意我把它们留下来;就是说,我不得不把它们存放下来,在这间房里,我没有足够的家具,反正也没人想来这儿住,实在太冷啦。莱夫斯基先生说你可能会喜欢这儿来着。”这就是艾米小姐,名噪一时的社会改良主义者,1914年那会儿就成了老派人物,1917年时,已经穿着棕色天鹅绒夹克衫,威武勇敢地参加了战前的妇女选举权运动。她个子很小。有时候,她会穿着乔治·桑式的短夹克,配着长裤。她的头发是自然卷,乱乱的,但并不土气。一头金棕色的头发到了太阳穴那里变成了灰白色。蓝眼睛的周围刻着细细的皱纹。她用词准确,话里话外带着一股贵族式的法国腔调。“我不喜欢丑女人。”她边说,边把烟灰从松香头上弹走。

再来看一下这房间。最重要的家什就是房间本身、画框和随时都想逃离女皇广场上屠戮的窗帘。三块带着并排褶子的双层窗帘从窗帘杆上垂下。朱莉亚亲手缝制了窗帘的褶子。窗帘后面有厚厚的一对插着沉实的铁插销的挡板,这挡板可是他们顶着一次次的空袭拖回来的。“房子倒是不要紧的,”艾米小姐说,“我保证这地方没事儿,是光的问题。请插上挡板插销。”接着,她转过乔治·桑式的肩膀,转念一想道:“哦,我看这样,阿什顿夫人,你不要这间房会不会更好些?我有个朋友,很有地位——我能帮你出城——”出城?

他们要帮她出城,他们要挽救她,为了什么?

但那样是救不了她的。她的一生正过半。三扇长长的法式窗,三对她亲手缝制的窗帘,那三个象征着就要逃离女皇广场上屠戮的窗帘。她不知道自己走在命运三部曲的正中,她还没能找到这样的词语。她的一生正过半。他们全是这样,包括那场战争。

已经忍耐了一年、两年,挨到了第三个年头,为什么要她现在屈服,在旁人的催促下,重返美国,在旁人的劝说中,跑到乡下?天知道。

我自己,我自己,我自己。这是我的房间。去年、前年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光亮的桌板上杯沿的影子,一个圈,一年,过去的一年。去年已消退在模糊的记忆中:德芬郡的农舍里,伊凡·莱夫斯基正在油炉上烧土豆。她没喜欢过德芬郡。那时,弗里德里克已经写信来问:“你和拉夫干嘛不来康沃尔?”拉夫不想去康沃尔,不想“和弗里德里克两口子混在一起”。也许,他其实是想和弗里德里克两口子混在一起的吧,只是要在某种东西彻底破碎前,紧紧抓住它,不让它过早地碎开。他们被迫搬过去了,众人的议论、对准他们的毒箭、毫无意义却搅乱生活的谈论围绕着他们;中了埋伏,他们要躲开。

拉夫·阿什顿夫人,那是我的名字。一个曾经令人开怀的安排。他们的婚姻也一度算得上非常成功。他们的婚姻曾经十分顺利,不过那不是罗伯特·布朗宁和伊丽莎白·白瑞特那样的美

满婚姻,而是庞奇和朱迪式的。[5]俩人都想要自由,俩人都想要逃避,俩人都想找个能静心读书的地方。他们还有共同的朋友。他们爬着看一堆《法国先导报》[6],埋头苦读封面发黄的法文小说、不甚明了的原版的品达诗歌[7](她手拿词典,东挑个词,西挑个词,他则不时地用上几个重要的词汇)和希腊文集。

困守的日子里,飞机的声音会让他们跑出房门;她跌跌撞撞地冲下铁制的楼梯(那是在汉姆斯泰德的公寓的时候),擦破了膝盖。一跑出来,正好瞧见灰暗的低空里一个东西上下颠簸,滑翔到一边,摇摇欲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又从视线中飘然而去,然后,一小群目瞪口呆的观者散去。海怪轰炸机[8]像巨鲸游弋在黄昏的城市上空,盘旋在郊外的丛林之上。我的膝盖,那是个黑色的划痕,她可能摔断了腿。忽然间,就在他去卫生间给脸盆装满水的时候,她意识到或可能意识到,尽管她的脑海里并没有浮现出清晰的画面,要是她把孩子抱在怀里,那样摔下楼去,她也许就……不,她不是有意去想那事,她不久前才失去孩子,但她从来不去想它,有一扇门把它关了进去,把她关了进去,某种死而未死的东西。也可以说,因为什么东西已然死去,所以又有什么东西行将死去,但她不是有意去想那事。他端起有点弄脏了的碗里的水,说道:“可怜的朱莉亚,可怜的朱迪。”生活依旧如常,不用在乎《云雀》不再给我们的翻译支付酬劳,也不再刊登拉夫的法文连载,还有《周刊》已经被弄得带上了些许宣传性质,拉夫说他索性参军好了,不用整日里算来算去,他说,全都是胡闹。她没有喊叫(她哪里喊得出来?)哦,上帝,那就参军吧,走开,走开,走开,走开,走开。

那事情闷在她心里,其他的事情都闷在她心里,因为“仗总会打完的”。(仗永远不会打完。)我在体力上付出了太多:“阿什顿夫人,你有那么好的身体,不要这孩子,你会后悔不已的。”后来,她在阔夫城堡找了间靠近拉夫的房子住下(拉夫已经参军了)。那时,拉夫还没完全弃她而去,回家时,胳膊上老搭着一条毛巾,她就说:“那条搭在你胳膊上的毛巾让你看起来像个侍应生。”去阔夫城堡住是在那孩子的事以后,一切照旧,只是在她的意识中出现了一条鸿沟,表面上,一切都没变。只是更冷清了。只是——不过我等着你回来,你也小心翼翼,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颤栗地承受往事的阴影,不表现出憎意。

如果伤口靠近表面,她会去全力克服的。直视她的却正是毁灭本身。

“对不起”(仿佛这能有什么意义),“我伤害了你吗,朱迪?”

然而,即使是使用心理仪器,也难以消除如此的恐惧。或许无知是更好的办法。即使是危险的一知半解也不要有。意识的鸿沟愈深,就愈像黑暗的加尔各答地牢[9];漆黑的云团越迷乱,当它现出清晰的轮廓时就会越耀眼,更璀璨的星群就会显现,只要在某个时刻,表面的问题能得到充分的解决,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那样的一天还没到来。她越是恐惧,越是在加尔各答地牢般的内心抗拒拉夫,就越要全力接近他。

这是我们的公寓,这是我们的房间,这是我们的床。我不能紧张,那会把一切破坏了,这就是她爬到床边时,支撑着她的想法。“我们要不要烧壶水?”

他会照着话去做,顺从的样子很迷人。

他还会回来的,和从前一样,煤炉圈上水壶里的水就要烧开了。她觉得,此时此刻,真完美(她并没去想这个词),事情会很完美的。她发现自己听见了,从很远很远处传来的,回声中的回声。贝壳里的回声吗?她听到了什么?她对自己说,是水壶里的水咝咝作响,它马上就烧开了。她听到的是他声音里的声音,贝壳里的声音;他本来的声音变得嘶哑,喉咙僵硬,可是他的声音里还有声音——回声。她在听它,她情愿去听它,这是她结婚的原因,是她差点丧命的原因;是她逃离、解脱,获得灵感的原因。

是他的声音。他说出的话和说话时的样子不总是相合,可是她情愿去听他一直在想,却还未说出的话,真静啊,一定是三四点钟了。她也许会说,只要伦敦静下来,她就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可能还会说,空袭过后,一旦静下来,一切都像墓地;我们行走在石子里,铺路的石子里,每一块石子都可能成为我们的墓碑,一面墙,我们头顶的那块天花板,掉落下来。然而,她没去想那些,当然也没有说那些话,即使因为他从法国回来,她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她也不会说那些话。

他就要回法国了。明天,今天。他们要煮茶(以前也曾这样),他们要在放鞋的书箱下面的架子上找几个鸡蛋。他们要抽烟,当冬日的黎明在沉睡的都市悄然降临,他将会说那些(天知道)还不如不说的话。要是他是一个普通的英国人,她不会嫁给他。她嫁给他的时候,他是另一副样子。那是个圈套,真的。

她在听贝壳里的声音,她身边男人声音里的声音。她听着,警觉着(支着瘦长的胳膊肘),因为小小的水壶发出蛐蛐般的鸣响,水就要开了。

“你在发抖。”

“没有。”

这是女巫施行魔法的时刻,这是事情将要发生的可怕时刻。这儿,煤炉圈是有象征性的圆石,水壶是神人或魔鬼施法的器具,在这房间里,事情将要发生。她看出了征兆,她自己已是筋疲力尽,干枯的直发向后拢去,翻过她“弗莱芒斯式过高的前额”[10](语出佩特[11])——他喜欢这样说她的额头。一准有事要发生。不是身体间的缱绻缠绵,是别的事儿,也有这缠绵的浓情,是出自这股浓情,与它相异又相同的东西,就像冰、蒸汽和水是同一物质的三种形态一样,就在这里,就在此刻。从他们的身上,魔鬼就要现形,那就会——那就会——“香烟?”“哦,好,好——”在他看看驼毛睡袍的口袋,接着站起身,去看咔叽布连身衣的口袋时,她知道事情就要降临到他们头上。那是他俩之间的事,他俩变戏法变出来的事——“你在发抖。”

“我支着胳膊肘时,你知道,就是这样子——没事儿——”她颤巍巍地支起身子,直直地坐在床上,那是婚姻之床,那是死亡之床,那是重生。

试想一下,每一支香烟都是时间的延续。一支接一支地抽。现在、今晚、今夜(今晨)一直抽着烟,像是接连不断的仪式;含尼古丁的烟雾,晾干切碎的烟叶,这叶中曾开过白色的花。真的,象征烟雾的是白色的、含尼古丁的,一朵白色的花儿。白色的花儿,尖尖的花瓣,你可以叫它白莲花,总之是白色的。如果你懂得秘术,那花儿是从前世留传下来的佛教器物,但她不想陷入迷糊的悬想。不是那样的。

那其实是,对啊,那其实是一个象形字,在空中留下痕迹的象形字。如果你把所有的象征物统合到一起的话,甩在扶手椅后背上的咔叽布连身衣,搭在他胳膊上的、驼毛织成的、快要磨破的睡袍,他系过的毛糙的驼毛腰带;圣安东尼。对,他是圣安东尼;她又是怎样的圣徒?是哪位圣徒?克莱尔吗?从冉冉上升的烟雾中,黎明时分在寒冷的女子教堂里,贞洁的,不贞洁的,住在各自密室的两个圣徒得到的答案,与他回法国的前夜,他俩在位于布卢姆斯贝瑞女皇广场的寒冷画室兼客厅里得到的答案是相同的。

“水开了。”

“是的。”

她裹在睡衣里面。“我起来。”“哦,该死,别别,我已经端下来了。”他悉悉索索地抓着茶叶,熟练地把它们倒在一小张铺在地毯上的报纸里,用脸盆架上水缸里的清水,清洗放在西班牙屏风后面的茶壶,然后把刚刚滚开的水倒进棕色的茶壶。接着,他又清洗了一道茶壶,再掂量着放茶叶。中国人,不是吗?难道他是个中国人?他是阿拉丁吗?茶壶是神灯吗?真有点儿像,不过,她的直觉受到了压制,被压得很深很深,此刻、此情、此景之下,流过她脑海的直觉像是潜意识的暗流,无法用言语说明。幸福。脚踏铺在一对沙发和床后面,蓝色的方块地毯,她甩开了危险的麻木情感。床单,床,墓地。但当她第一次独自挺力前行、踏出人生的第一步后,当她第一次经历死亡(女儿啊,此话对你而说),重新站立起来后,她直面了倏忽而逝的内心自我的主宰,她的爱人,他的丈夫。在那几个瞬间,她有这样的感觉——她触摸了天堂。

他也一样。但他不必这样去想。明天,他就要离开。今天?他匆匆放下茶壶,好像手指被烫到了一样。“看看——我把它给忘了。”“它?”她一如平常,自然而然地走着,带着那份心情(如在天堂)向桌子走来;她从沉没中走过来;她正从麻醉中清醒。“哦,时——间——”她也去瞧他正在看的那东西;他那块安着皮表带的军用腕表平放在桌子上,圆圆的表盘上覆盖着织成一个个圆圈的线,像一个倒扣的小篮子,或者剑手的护面罩。困在监牢里的时间,那个时间,在钢笼子里,它快活地滴答向前。

“我真能听见它的滴答声。”她非得说些话,因为她再也不能听这时间了,她再也不能听这时间了,她再也不能听这时间了。

“嘿,它怎么了?”

“哦,它还在滴答响呢。还在响。”

她透过剑手的护面罩往鸟笼子里瞧,拿起表,摇了摇。“也许它停了。”

“停了?”

“我是说,它可能是在我们喝茶的时候停的。”她把表举到耳边。真的,她之前确实听到了虫鸣般的滴答响。屋子里静悄悄的。她站着,在桌子的上方听到过桌子上时间的声音,小小的声音说着:“是时间,是时间。”这小妖、小鬼、小魔还活着。她当然知道喝茶时时间不曾停止。

“好吧,就算是喝茶的时候吧。”

“什么时候都可以喝茶,”她说。

“我来洗杯子。”桌子上散放着杯子,还有几片玫瑰的叶子。他们出去吃过饭。

“干嘛要洗它们,我们又没得口蹄疫。”不过,他还是清洗了放在西班牙屏风后面的杯子,而她只是站着不动。她走了过来,要做些事儿,好呆在这里。她必须做些什么,做几个动作,表演似的,动作真大过头了,“长筒袜,我很冷。”她在睡衣底下套上长筒袜。袜子不会掉下来吧?她翻到一件羊毛衫,扯上一件甩在书箱边小椅子上的出门穿的外套。

“我们把那些鸡蛋吃了吧。”

“鸡蛋?”

“鸡蛋——”

“但是你早饭吃什么呢?不过我看一下时间。”她走回桌子,盯着那活生生的小妖怪,尽管她知道指针的位置。“四点半了,就要五点了。呵——早饭。”

早饭。早翻。他们要开始早饭(翻)了。“煮的?煎的?炒的?”

“哦,随便。最不麻烦的。我最好去穿上衣服(她非得说些什么),穿好衣服,跟你一起出去。”

“你别——这次——安西亚[12]。”

他叫她安西亚。他叫她朱丽,朱迪,朱迪小鸟,朱丽小鸟。“安西亚”,他又喊了一遍。他眼神迷茫,她想知道他在看什么。他不能就那样走了,他的眼睛要一动不动,如常地,盯着这房间。

他不可以望过茫茫的寒水,去看另一块大陆,去看法国。

“每根烟。这一根——”但是她没能把话说完。他们确实太累了,他们确实用尽了气力,他确实不会去吻她的嘴了。

“这一根,”他说着,“这一根,”他说着,“这一根。”

“你要把我的烟弄熄了。”

“你在乎的只是这个?这一根,”他重复了一遍。他的手紧抓住她的肩膀,手指压住她出门时穿的外套,压住羊毛套衫,压住里面单薄的睡衣。

“这一根和这一根,”他说着。一只手摇晃着,牢牢抓着燃着的火把;手指紧紧缠绕着刚刚点着的香烟。她抓住了些什么,细小的火花,香柱头上的微火,她的香烟。

“还有这一根——”她抱紧自己,不是要挣脱他,而是不让自己倒下。

五点钟了,一会儿就六点了,早上了,白天就要到了。“还有这根——还有这根——”他说着,他的脸还是老样子,显得粗犷、硬朗、棱角分明,即使在此刻的紧张不安中,他宽大的眼睛依旧有些迷茫。他的肩膀如旧——她另一只反抗的手,用他的话说,跟一片瓦洛姆布洛沙[13]的叶子似的,此时停放在他的驼毛大衣上,只要你留意看,大衣的颜色和他就要穿上的咔叽布连身衣的颜色别无二致。一切都要不同了。不多久,他就要去集合,离开,“让我去爱。让我去死。被爱是我最大的荣耀。”[14]可那是个陷阱,那就是问题的所在。如果他们真正地相信这些,去上演17世纪情人的勇气,或者伊莱克特拉[15]的果敢,情况就会合情合理地变得简单。还有那死去的死神[16]?这不可能。他打算说出来,他真的说了出来。“记着,如果我没有回来,或者回来了却出了什么事情(如果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情),记着,这是,这是永远。”永远?很长一段时间以前了。

鬼还没有死,当然,鬼是不死的。就是这样。即使是最初一刻,就有魔鬼现形。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每个的瞬间都变长了,延长到一天,一天一夜。他们之间的东西,他们一起用戏法变出来的东西,像是穿透墙壁的一道光亮。墙的这边是现实,这桌子,这椅子,装着对开的蓝色拖地窗帘(我亲手缝制的)的三扇长窗。窗帘背后有老式的、朝里面开的窗板,上面钉着铁插销。插销被插上了。窗帘后面有三扇插上的门,它们开向铁铸的阳台,从那儿可以俯看城市广场。三扇门;它们朝向别的房间,展现不同的狭长远景。她没去想这些。

她的眼睛倒是盯着房间里的细节,这桌子,这两个杯子,和那半打被推倒的一堆报纸、一摞书和几个放在烟灰缸一旁的杯子,一定刚刚开过聚会。她集中精神,专注地想着今天下午或昨天的喝茶时间。接着,她不让自己回想譬如喝过茶后,房间里总会挤满了人的情景。“我们想见见拉夫。”“他就快回来了。”“别忘了告诉我们,”然后,人们推推搡搡地走下楼梯,走出顶部装着英式小窗的前门。哎,聚会结束了。

她一直觉得他想见人,兴高采烈地和人们一起大笑。她擦掉众人的记忆。她邀请过人们。他不在的时候,和大家保持联系。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到这些。

“所有那些杯子——”

“别担心,我会把它们洗干净,再——再走。”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俩——一起——这儿——没人。”

不过最好还是和大家在一起,笑呵呵的摩根,当然,人们应该称呼她摩根·拉·菲。伊凡,后来去了佩特拉格拉德。那个身穿意大利式无袖长衫的男孩儿。他是谁来着?有一半意大利血统,上次要赶往罗马的。奈德·特兰特上尉,参加过布尔战争,现在是爱尔兰的革命者。又是摩根。摩根。“摩根这次看起来怎么样?”我们还是别谈摩根吧。干嘛提她呢?正是在她的屋子里,我遇见了拉夫。

她没有问这个问题,什么也没问。她可以提一个问题,聊聊在这儿喝下午茶的人们,不过她明白太迟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她对他们的爱还有感觉。

不过她明白这不是真的,他走了之后,任何时候,一杯茶,一根烟,都会激起她的感觉。她与他曾同居一室,却强烈地感到他的缺失。他一旦离去,反而比现在靠她更近。但他还并未离她而去。

她必须护着那东西;宛若走钢丝的人,她得踮着脚尖踩过极细极细的,把他们和往昔牵连起来的钢丝、线、绳子、脐带、银丝带。你也许会说,往昔早已被炸到地狱里去了;1917年的时候,往事已经不回头了。它遭到了轰炸,受到了摧毁,旧的秩序已经死掉,做着垂死挣扎,被炸成碎片,不复存在了。但那不是真的。对那些在那年八月前还活着的人来说,现实存活在他们的头脑里。他俩那时都活着。那一年,他俩在意大利,战前,他们就已经在英格兰度过了一年的婚姻生活。两年的时光。一年在英格兰的婚姻生活,再往前,两人一起在巴黎、在罗马。在卡普里、佛罗纳、威尼斯。

她未说出的话将古老的城市联结了起来;在这根细线、这根银丝带上,威尼斯是一颗明亮的玻璃珠,闪耀着绿宝石般晶莹的色彩,它自己,就它自己就能抵消过去两年以来经受的一切苦难了。1914年,接下来,1915年,她的死亡,确切地说,是她孩子的夭折,在可怕的护理室里呆了三个星期,然后回到老样子的拉夫身边。她已经不同以往了。她怎么能够欢欢喜喜地面对他所说的爱呢,可怕的未来一点点逼近,护士长用沙哑的声音,对可能出现的情况说出咒语,“你明白,在战争结束前,你不能再怀孩子。”言下之意就是,你不可以靠近你的丈夫,不要让他靠近你。那时,他正是她的全部,祖国、家庭、朋友。哎——就这样吧。她枕上的玫瑰,“亲爱的,你回来了。”

玫瑰?

此刻桌上正有玫瑰,花瓣落在茶杯里。看来,人们来过了。她可以聊聊众人的,摩根——穿意大利无袖长衫的男孩儿——没别的了。那使她回想起(穿在细绳上的)珠子,颗颗都是小小的城市,小小的城市被她握在手中,好似隐藏在教皇袍子的褶皱里、画在教堂三联画上的,带有象征性的城市。“我们被画在三联画上。”

“你说什么,朱丽?”

“敞开我的心,你会看见——”

“是的——”

“沉重的心里,”他弄出一副假惺惺的腔调念着,“意大利,”但他不敢去想,他自己不敢认识到那根绳子有多么脆弱,是多么沉重的记忆,挂在脆弱的蛛丝上,挂在就要绷断的银丝带上。

“我要跟你一起走。”

“不行,”他说,“不行。”

她整理了一下她的衣服,抖抖索索地抽出她的袜带。“停下,”他说。

他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那一团有弹性的丝网。东西很好看,是她自己做的,有弹性的带子是她从一双旧袜带上取下的,缝在旧纽扣上。他将那团牢牢钉着从后面扣上的扣子,已经褪了色的弹力丝网甩到屋角。

“在这样的大雾天,你不要出去。”

“你怎么知道是雾?”

“傻瓜——天很黑。”

“总不比,你想想看,上次出现在钟里的这个时间更黑吧。我是说昨天晚上六七点钟——”

“昨晚是——昨晚——”

这话没有任何意义。她捡回袜带。接着,膝盖一软。她倒在书箱另一侧的小直背椅上。屋里有两把这种镀金的椅子,装饰着褪了色,却不失雅致的丝绸,镀金层有些微微发暗。它们是艾米小姐的,连同那个西班牙屏风。她曾问过他们是否介意把这些东西留在屋里。

他们在汉姆普斯泰德公寓里的一半家什,跟一些书、从地窖杂物箱里拿出的三分之二的厨具和瓷器堆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床。她跑过家具,跑过所有的零碎,抬头看。他正在系他的山姆·布朗武装皮带,踱向他的背包,把它扯近身,又把它拖到床边。现在,他穿戴完毕,一位即将远行的英国军官,坐在床沿。他系紧背包的带子,又忽然将带子松开。他在寻找什么东西。然后,他系上表带,又解开表带。“过来。”

她从那可笑的椅子里站起来,那古怪的椅子,好像从人们为了婚礼租来的,摆在客厅里的五十个、一百个椅子里走丢了似的。一把镀金的椅子变成了五十把,不过,她没有扭头看它,也没看跟它配对的另一把椅子,她昨晚还在那椅子上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这是她一辈子的习惯。椅子越来越多;这时,她瞧见桌子上面摞着桌子。屋子在晃荡,跟空袭似的,可是天花板没有掉下来。接下来,她发觉四周静悄悄的。那么说,这不是空袭。她拖曳着,走过地板,手里拽着出门时穿的大衣;另一只手忙不迭地摸索着,把套头衫扯出来,套在头上。他把套头衫抓走,夺去她手里的大衣,将她推回到床上,拿起睡衣给她盖上,把她出门穿的大衣甩到一边。

他坐到床边,又去摸背包,“我想让你给我保管个东西,非常贵重的东西。你发誓。”

“好,”她说,“我发誓。”

他把一捆信放在大衣上,朝她拖过来。

“这是什么?”

“是非常贵重的东西,你最后寄给我的一捧信。我差点儿又把它们带回去。”

“我还会给你寄别的信的。”

“我知道——你会——寄——别的信——给我——”他的头垂在背包上。他的后脑勺很平。肩膀有英国军官的样儿,像裁缝橱窗里摆出的那种。裁缝橱窗里摆了军官吗?他的袖子上有一些装饰,并没太多。她伸出手去触摸它。手背扫过床罩上的一个东西。她转过手,感觉手指里面有金属。

“呀,是你的手表。你忘了戴你的手表。”

她拿起皮表带,推开盖在身上的东西,露着胳膊坐了起来。他是对的,天很冷。我必须跟他一起走。他现在找到了帽子。他的手指滑过一本本书的背面。他把帽子往下戴。现在他调了调肩膀上的皮带,环顾整间屋子。

“你的手表,”她拿着皮表带,把表给他递了过去。

他从她手里接过表带。在床边靠着她坐下。她把他缝着一小条装饰的咔叽布袖子向后推了推,手指轻轻围绕他坚硬的手腕。她双手相扣,用力握紧。接着伸出手去拿表带。“我来给你戴上。”可他把她推到一边,把她推远,他看着那块表。(www.xing528.com)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为她系上表带。“太大了,”他说道,他把表带系到最后的那个扣眼,然后站起身。他在桌上摸索着,急急地拍了拍衣袋,又用小刀不急不慢地在表带上刻着。

“怎么了?”

“你的手腕,”他答道,“我跟你说过,太瘦了。”他不紧不慢地摆弄着表带。

“你会把它弄坏的。”

“它吗?”他垂着头,肩膀有着远行之前英国军官的样儿。他就要离开了。别去想肩膀了。这时,他随意地抓起她的手。“手指,”他说着,“太瘦了。什么也做不了——很会写诗。”他吻了她的手指,可这代表什么呢?人是不哭的。我们不哭。

“你该走了。啊,只要你让我起来,我真的想跟你一同去,还不算太晚,我可以和你一起走的。”

但是他把表带系到她的手腕上,用力一拧,系牢了它,他朝她的手躬下身,把表带系到新刻出来的那个扣眼。“现在合适了,”他说道。

“是的,”她说着,扯扯表带,要取下这军官的腕表来。它才跟着他上了鲁斯的战场,是兰兹吧?那是哪儿?这是哪儿?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捧起她的双手。捧起双手。

“我不想要它,该死的,”他说,“我把它留给你,好让你明白——”他在讲些什么?这时,她只感觉到喉咙下那粗糙的咔叽布。她的下巴扫过纽扣,瘦薄的前胸感觉到纽扣,他把她抱得太紧了。她一言不发。然后说,

“走吧,走吧,不然就太晚了。”

“太晚了,”他说,“见鬼真要太晚了——如果——”

“别说出来,”她说。“什么也不要说。”

“只有这个,”他说,“替我戴着它,它可是同色牌里幸运的那张,会带给你更多的——会带给你更多的——可是——”

她倒在枕上哭泣。他没有看见她哭。她听见前门闷声一响,就像浓雾中前门发出的闷响声。

他坐在那儿,这个小个子男人。他在她的扶手椅上缩成一团。她对着他坐在另一个扶手椅上。艾尔莎和贝拉出去了。她领着艾尔莎去买东西。艾尔莎说过,“我把弗里德里克留给你了。”这话很明白,这么说吧,艾尔莎在祝福他们两个人;她和里克要弄清楚他俩之间的事情。可是里克太累了。她不仅仅是累,她累得不知道什么是累了。她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拉夫·阿什顿说得对,“你什么都感觉不到。”

小个子男人并不真的很矮。他站起来跟她面对面时,几乎和她一样高。他不打算屈服。那些人收回了他住的农舍,没收了他的手稿,警告他不可以再回康沃尔[17]

“是你,是你的错儿,你这该死的普鲁士人,”昨晚吃饭的时候,他向艾尔莎大声喊叫。他们把临时拼凑的晚餐摆在桌子上,贝拉已经进来了,真的没什么问题。摊了一地的俄尔普斯[18]没有什么问题,那是诗歌。问题只是,弗里德里克夫妇要到哪里去住,谁肯给他们房子住?当然,他们可以在这里凑合住几天,里克住楼上伊凡的那间屋子,贝拉和艾尔莎睡在沙发上,她自个儿睡屏风后面的小宿营床。谁还能指望更多呢?

迟早,有人会出现,给弗里德里克夫妻一个地方住;他已经说过,“对不起,今早我去汉姆普斯泰德的时候,莫里·科若伏特不在家;不过她在肯特还有农舍,她写信来,说我们可以去那里住。她住在那儿的儿子,现在有事不在。”

“可他还会回来的,”朱丽说。

这是老情况了,有的人不会回来了。如今,他们不得不考虑莫里·科若伏特和她的儿子了。

眼下的情形还过得去。拉夫要有一阵子不回来,如果他还会回来的话。没有问题。成问题的是什么,用拉夫的话说就是,“白白搞到”足够的东西吃,成问题的是艾米小姐昨晚突然出现在大厅里,“阿什顿夫人,你从没告诉我,弗里德里克夫人是德国人。”

他坐在那儿。曾经,他以火山般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小说的创作,在他的前一本小说遭禁之后,没有人肯出版他那些令人脑热的性描写了。那还是大战刚刚打响的时候。不过,现在反正是没有人出版那样的小说了。他写的诗,也同样带着熔岩的炽热,然而此刻,熔岩冷却了,灰尘掉落了下来。他已筋疲力尽,她也是。他们彼此冷对,不是因为性情冷漠,而是出于一种相互的理解。我不是这个人,我是送你装在盒子里的石竹花的那个人;我的全部都写进了书稿,可你写信时都懒得提起它,只是说你收到了。

我在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你不知道六个月以来,时有时无地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事情,但是你什么都明白。我在这里,实际上,我在努力完成还不完美的诗篇,我把它们藏在成卷的《法国先导报》后面。其中的大部分,我都寄给了你。那才是我。这不是我。

他们完全没说这样的话。他粗笨的农夫靴子上还沾着泥巴,衣服扎进粗棉布裤子里。他似乎还来不及抖落脚上的灰尘。他身上还留着康沃尔的痕迹。海水的冲刷,太阳的晒痕,还停留在他的脸庞;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可以看出他面色下的苍白。很快,他就会变白,佝偻起身体,就像她初次看到他的样子,病怏怏地,窄小的胸口,烈焰般的浓须,蓝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望着她,毫不吃惊,好像他已经在那里住了很久了。

他们似乎无话可说。前一天晚上,他坐在那儿,艾尔莎坐在她现在坐着的椅子上,朱莉亚像个好孩子似地坐在他俩中间。“艾尔莎在那儿,”里克说,“你在这儿。艾尔莎在我的右手边,”他说,“你在这边,”他又说,艾尔莎一直神色安详地缝补一件磨破了边的旧毛衣。她针线包里的小东西摊了一地。几个包,找时间归拢到一起的几件行李,是他俩的全部家当,这会儿,都靠屋子另一侧的书架堆着。

有几个普通的茶杯。里克不吸烟。艾尔莎不抽到最后一根烟就不会停下。里克说:“你为了永恒而来,我们的爱情是蘸着鲜血写就的。”

他说:“为了永恒。”可是这又是谁的爱情?他的,还是艾尔莎的?不——那都是在想当然。一个完美的三角关系就要出现,艾尔莎对此坦然接受。

“这会让我空出来,”她用深沉的德国腔调嘟哝着,“去跟瓦尼奥好。”

瓦尼奥是谁?她不想去问他们。后来,她知道了,瓦尼奥是一个年轻的苏格兰人或有一半苏格兰血统的人,名字叫韦恩。韦恩在康沃尔的大房子离他们的住所不算远。他有一种他们叫“抽风”的小毛病,虽然算不上真正的心脏疾病,但是足以让他避免参军打仗。

他是个年轻的作曲家。到现在,明显的配对已经出现了。拉夫和贝拉——尽管他俩对此只字未提——里克和朱莉亚,为了显出这些配对的完美,为了让配对关系显得更加明朗,这个远道而来的陌生的青年音乐家就要进城和他们在一起了。嗯,圣诞节已经为时不远了。不过,那鲜血般浓热的、永恒的触摸,也许里克这么说时是认真的,看起来是言过其实了。似乎朱莉亚和里克谁也做不到这样,或是这一类的任何事情,虽然艾尔莎和他之间对此都已心照不宣。

朱莉亚望着里克,他的眼睛离她不远,有一丝的朦胧,纯蓝色(在他晒黑的脸庞衬托下),闪着化石的光泽。那不是双冷冰冰的眼睛,不是双充满心计的眼睛。如果换了是别人,也许会觉得前一天晚上的那一幕不是真的,这倒不是说那全是假的,而是说它脱离了尘世,表现得很天真。艾尔莎有一个,或者会有一个,或者早就有了一个年轻的朋友(情人?),他是音乐家;这倒符合里克把她当成是母亲女神的想法,而且这并不会破坏他俩的关系。艾尔莎对里克施展着“魔力”,正是通过她,为表现她,围绕着她,里克继续着他的写作。嗯,这儿是这个瓦尼奥,另一个艺术家,更年轻,又一个加入这个古怪剧团的新成员。朱莉亚看见里克在打量放在屋子另一侧的背包。“你想干什么?”可是他没有作答。他只是站起身,翻出个笔记本,又摸了摸衣袋,好像里面放着把起子,或是捆灌木枝的椰条、剪枝用的小刀之类的东西。他摸到了他的铅笔。

哦,他在写作,那似乎才是最重要的。他把笔记本打开,放在膝盖上,在上面写写涂涂,全神贯注的,像一个正在举行考试,或者批改作业的老师。她觉得,这是一个真正忘我的艺术家。他一定感到很自在,她想着,然后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免得她的出现打扰到他,也许他会抬起头,出于客套地跟她谈些东西。她一本书都懒得去翻,坐下来,面朝窗户。窗外,梧桐树在风中摇摆,枝条映衬在低矮的空中。

“天空太近了”,在汉姆普斯泰德,当他们边走边聊,从安康谷借宿的农舍走回公寓时,里克说了这样奇怪的话:“天空太近了。我讨厌英格兰的天空,它像纸一样,”他说,“潮湿的吸墨纸。”

此刻,她想起了这话,她凝视着梧桐树,剥落的树皮像装饰物,枝干凋敝。英格兰的雪总下得不够。她想起了雪,想起了她写的多多娜[19]诗里的片段;诗就放在那些书后面,在她胳膊肘边的一卷诗作里。现在还在那里。

“无尽的季节和一心飘舞的雪花”,她回想着,她总爱注视那一列列的书。里克真是有趣,竟然向她大喊“踢翻你讨人厌的装着生活的房子”,他又写道,“我们象征美德的百合慵懒地打着盹儿,不知就快要跌落陷阱”;但是当他去读她任何一首诗中的片断诗句时,是从不给予任何批评的。她重温着那些诗篇。她望着梧桐的树枝,映衬在平整的天幕之下。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丝踪迹,一丝他们心与心的交流,在午后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光芒夺目,恰似穿越房间的一道光亮。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望了她多长时间了?是从她扭头看窗外,让思绪在梧桐枝条里游走的那一刻起吗?她翻飞的思绪,始终不曾远离枝条那代数公式般繁复的姿态。当她出神地回想起多多娜那首诗时,她想象着他转过头来望着她;那时候,也许房间里只有她独自一人。然而,当她回味着多多娜的诗时,她靠里克更近了,正是里克激发她写出了这首诗;里克不在时,比里克在时靠她更近。

此刻,这道光亮横亘在他们之间,在空中留下印迹,虽不灼热,却带有某种熟悉的磁场。它不紧密,也不强烈,没有前一天夜里,当她听到他奇怪地,像演戏似地说出“为了永恒,以鲜血书写”时,从他身上感觉到的那种强烈的东西。这光亮,不是用鲜血,而是用灰白的城市空气,在昏暗的房间里写成的。在这里曾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可它仍是为着永恒而写的。

她站了起来;好像跟着一个信号,朝他走去;她坐在他对面的小椅子边上。她坐在他的胳膊肘边,像是一个候命的小孩儿。现在,是回答他前一夜不可思议的请求,回答他“为了永恒”的时刻了。她伸出手。她的手碰到了他的衣袖,他抖了一下,像是要退缩,走开,仿佛一个受了伤的动物。他身上有某种未被驯服的东西,即使她的手在他的衣袖上轻轻一碰,也会令他不安。可是,前一夜,当他们坐在那儿,艾尔莎坐在对面的时候,他点燃了她的激情。那些话语,在空中划出鲜血和熔岩的印迹。前一夜,坐在小桌上的几只咖啡杯旁边,他说过“为了永恒,用血与火来写”。

然而,只是轻轻地碰一下他的胳膊,就让他发着抖躲开,受伤,像一只受了伤的美洲虎。

他是美洲豹、美洲虎。她没有主动出击去引诱他。她这样,是因为他的那些信,和前一夜他希望建立这种关系的不讳请求。然而,就连这微微的触碰(轻轻地落在衣袖上面),都会令他浑身抗拒。她缩回手。门口响起了声音。

场面一片混乱。所有的东西都乱套了。屋子也许会被炸个粉碎,也许还能安然无恙地挺过去。屋子魔幻般地安然无恙。一会儿轰炸声停了下来,一会儿又响起“踢—踢—踢”的声音,大家,包括艾米小姐和楼上的巴涅特夫人(作战部的秘书)都说那是“我们的枪在响”。管它是谁的枪在响呢?“敌人又在朝尤斯顿那边打,”艾米小姐说,“枪法真糟糕。”

是啊,敌人在朝尤斯顿方向射击,想摧毁那里的铁路交通,可是糟糕透了的枪法让子弹沿着布卢姆斯贝瑞女皇广场和麦克兰布广场四处横飞;“连大英博物馆都打不中”,艾米小姐一边说着,一边用香烟盒比划着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普鲁士空军。“真幸运啊,对吧,敌人的枪法那么糟糕,”这是艾米小姐对敌人前一轮轰炸的回答。“阿什顿夫人,您要不要在楼下等着?”可是,朱莉亚很礼貌地请求离开:“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想上楼去。”“注意您窗户的挡板,我们可不想再被盘问哦,”艾米小姐道出了临别赠言。弗里德里克夫妇已经离开这儿了;他们到科若伏特夫人在汉姆普斯泰德的小房子里去住了。

嗒—嗒—嗒的声音再次传来。房间没有摇晃,书都没有掉落下来。这次的空袭不算太糟。眼下,没有必要骗自己说万事无恙,一切都会保持原状。玛莎镇静而谨慎,军工厂的女工还是照常在楼梯上跟她打着招呼。可是一切都变得不同了。虽然每一样东西还是老样子,但是局面恶劣了许多,就像身处龙卷风的风眼似的。龙卷风的风眼是平静无风的,她也如此。桌子,书箱,全部的东西都在,她看着房间里每一样东西的模样,估量着屋外暴风雨的强度。她躺下望着一件件小东西,感觉像是躺在风雨飘摇中的轮船客舱里。

当然,房间十分安静,可是还不仅如此,她自己仿佛被集中了,有了一个中心点。她跟艾米小姐说过想要呆在楼上,她想一个人呆着。可她从来都不能单独呆着。她不奇怪听到轻轻的拍门声。总有人,像是军工厂的某位女工,或者巴涅特夫人,或者艾米小姐会上楼,看看她是不是改了主意,终究还是想和她们一起呆在楼下的客厅里,甚至地下室里。但是,这次不是艾米小姐,是瓦尼奥,弗里德里克带来的那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本该成为艾尔莎的伴侣的。可是事情的发展却有所不同,她和里克没有像艾尔莎预料中的那么亲密。而某个情感动力学法则将朱莉亚和韦恩牵到了一起。

他说:“我说过,要来带你出去吃饭。”

“对,对,”朱莉亚说,“你说过你要来的。”

“你忘了吗?”

这真可笑。难道他不知道这场空袭吗?

“可是有空袭。”

“哦——那个——”

“坐下吧——好吗——”她坐回椅子里。这儿还有一张椅子,里克在上面坐过——拉夫的椅子。他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坐在拉夫的扶手椅上。

“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她坐着没动,用手扫了扫大理石壁炉架,又探身去摸了摸桌子。“我不知道烟到哪儿去了。”但是他抽出了一支烟管,往里面塞了些烟草,划了根火柴。他总是坐在那里。某个人总是坐在那里。

“你怎么进来的?”

“进来?”他抬起头来,一脸狐疑。没戴眼镜的时候,他就半眯着眼,好像在对焦距。他的眼角稍稍上翘,眼珠是灰白的,带着迷惑不解、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两眼半眯着,打量着她。“进来?和往常一样,我从门口走进来的呀。”

“门是开着的吗?”

“有人闯进来过。”

她没去问那人是谁,也许是贝拉,没准还会是卡特夫人。朱莉亚不愿谈起贝拉和卡特夫人。

“啊,你能进来,挺奇怪的。我刚刚下楼去拿我的东西。艾米小姐在客厅里,她想让我在楼下呆着,你想下去吗?”

他半眯着的眼睛里显出有点糊涂,又觉得好笑的神情。“W-ei什么?”他问,有意把“为”字的两个音一个个地发出来,带着对整个场面的讽刺口气。

停下的嗒——嗒——嗒声重又响起。她觉得自己对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负有责任。“我们出得去吗?”

他没吱声,因为嗒——嗒——嗒声激烈了起来,而且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们可以等一等,”他傲慢地带点拖音说,“你不介意的话,就等我抽完烟。”

她飞快地穿上外套。“我们要摸黑爬下楼,”她说,“大厅的窗户没有窗帘。”她关掉手电筒,打开了门。大厅向后缩着,真像个鬼屋的大厅,楼梯转角处乔治时代的窗户发出阴惨惨的光,从他们站的地方看过去,更显阴森。屋子里寂然无声。站在楼梯口,她在这出人物关系混乱、古怪的情侣剧中,表演着自己的角色。是死亡之舞?是生命之舞?霎那间,一切终究化为一场游戏。他们把灯关掉。聚会后,玩起了捉迷藏——在聚会之后玩的游戏。黑暗中有人在吓唬她,她一不留神,抓瞎似的,抓到了一个伴侣。这伴侣的身影高大,跟鬼似的站在她的肩膀旁边,他的手放在楼梯扶手上。

“要我先走吗,珀生?”

“哎,不要。我更熟悉楼梯。就跟着我下楼好了。”

他们溜下楼去,在黑屋子里玩起了游戏。“我想,没有人会出来的。我想,她们都在艾米小姐的房间里,我想,她们不会在地下室里。”他们溜出了门,像玩游戏的小孩子;她把手放在门的圆柄上。“跟在我后面,要是艾米小姐突然出来了,我们就跑。”

恐怖之夜下的城市,恐怖之夜下的城市。她望着那被围在建筑物当中的广场,那荒凉死寂的空街巷,这是座死亡之城。他们四周的墙上没有一丝灯光,梧桐树像光森森的金属一样伫立着,它们金属般的枝条伸向低矮的天空,空中突然燃起点点火光。火山爆发了。在空无人烟的街道上,仍可看见令人伤感的,已逝生命的痕迹:一只烟灰缸,一小片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报纸,一只寻觅干粮、偷偷匍匐的猫。灰烬与死亡;这是座恐怖之夜下的城市,这是座死亡之城。

一根树枝横在她的脚边,被风刮来的,或者是被折断的。这是根梧桐树的树枝。

“不要被那根枯死的树枝缠住,”她说,想起了他的近视,“有一根被风刮来的,或是被折断的树枝。”可是他拉着她,往路边一跨。又一阵火光闪现,传来硫磺的气味,这让他们意识到战争还未结束。高低不齐的烟囱和形状各异的屋顶的剪影刻在夜幕上。突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哐当”的巨响,接着又传来快速而细弱的声音,是辆救护车的声音。她正出去吃饭,在外面吃着饭。他们惊得靠在后面的铁栏杆上。她觉得那铁已经透过她的大衣,在她的身上刻下了一道道印痕,她最后又惊栗了一下。那声爆炸离他们很近。

“现在他们都走了,”他说,“他们不会再靠近了。”

紧紧地抓住铁栏杆,紧紧地抓住枯树枝,她得救了。可是,树枝并没有枯死。或许,这就是她曾经凝望的那根树枝。那天,她靠在房间另一头的粗棉布沙发上,弗里德里克在壁炉边上不停地写作。那树枝使她想起了里克。或许,它就是那根树枝,被弹片齐齐地削了下来;或许,它是被风刮落的枯死的冬枝。不管怎样,一根树枝。在她的脚边,有一根树枝。这里,在她的旁边,有人前来帮助她。正是里克把韦恩带进屋子的;正是里克在最后几场疯狂的聚会上担当“司仪”的;正是里克曾经给过她帮助。

正是里克揶揄地说:“你和韦恩是天生的一对。”

事情没能像艾尔莎和里克料想的那样发展,但是事情还是发展着。在内心深处,她看见了位于广场那一端的房间。她可以转过身,朝广场望过去,她可以看到那房子。房子还立着吗?房子还在那里。在想象中,它显得巨大,像要砸落到她身上的一堵墙。不过,她逃走了,她逃出了房间,逃出了要挤压她的四面墙。

“很高兴我们出来了,”她说。

她望着远处的房间,它一点点地逼近,仿佛海上的一只船,向他俩驶来,来到他俩的上方,就要从他们的头顶驶过去。但是她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人行道上。没了战争,一切都静悄悄的。

韦恩很安静,但是他要说些什么。有东西要被说出来,有东西要得到解决。此时此刻,四周极度的寂静,像龙卷风的风眼。她的周围,所有的情感事件都被抛射了出去,离她远远的。在这魔幻般寂静的广场上,他俩正跳着死亡之舞。

里克在那儿,说道:“我们来演出戏吧;你来扮演生命之树,朱莉亚。”

亚当和夏娃自然由拉夫和贝拉来演,韦恩演守护园门的天使。这是疯狂的结束,也是开始。韦恩是天使,拿着雨伞的样子十分好笑。“拿上你的雨伞,”里克大声叫着,“瓦尼奥,你来演手持火剑的天使,”当韦恩拿起雨伞,摆出静立从容的守门天使的架势时,人们都尖叫不已。

“舞起来,”里克说,“你要跳舞。”他对朱莉亚说。

“可我是树呀,”她说,“不然,我是什么?”

“你是苹果树,”里克说,“你要跳起舞来。现在,亚当和夏娃,你们过来,艾尔莎,你来演蛇,”他接着说,“你咆哮着,扭动着。”

“蛇可不会咆哮,”艾尔莎说。不过她很乐意地趴在地上,在蓝色的地毯上扭动着。大家把桌子挪到一边。大家都在那儿,耐德·特兰特上尉在沙发床上高声叫道:“我演什么啊,老里克?”

“你就当观众,当受到诅咒的人组成的合唱团。注意,夏娃。”

夏娃从摆在西班牙屏风旁边的罐子里抓起一根月桂枝。

“棒极了,贝拉,来吧,拉夫。”

“你演什么呐?”拉夫说,“还剩下什么东西让你来演?哦,我知道了,老里克当然是全能的上帝啦。”

在壁炉,里克边摆出耶和华的姿势,边念诵着想象中的卷轴:“女人们,我说给你们听……”

“那可不是耶和华,回到《创世纪》去,”拉夫嚷嚷着。

“好吧,无论如何,跳舞吧,”里克说,“生命之树一定要跳舞;跳起舞来,把苹果递给他们,”受到诅咒的人组成的合唱团在沙发床那边唱了起来,艾尔莎在地毯上像德国蛇一般地扭动躯体。

一片寂静。韦恩说:“现在,我们可以飞奔了,或者你想回去了?”

“回去?”她象征性地回过神来,靠栏杆站着,冻得发僵,一动不动。她发觉裸露的双手正紧紧握着冰冷的栏杆。她松开手指,好像它们是属于别人的;手指在铁栏杆上冻僵了。她摸摸她那宽松大衣的口袋,“我忘带手套了。”

“你想回去吗?”

“哦,不,我是说——我忘带手套了,我的手一定被这铁栏杆弄脏了。”在黑暗中,她的手在大衣上蹭了蹭。“不,我不想回去,”她说,“我不想坐在那间房里。”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像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十分清晰。小小的人形展现在明亮的色彩中:贝拉穿着绿套裙;拉夫抓起一根月桂枝,好与她抓的那根搭配;里克站着;耶和华。耐德·特兰特上校正坐在沙发床的边上。

“在我们看过的圣经芭蕾舞里面,这是最棒的一次了。”

“看过的?”朱莉亚问道,“我们还看过别的吗?”

“哦,是末日审判,”耐德·特兰特上尉说道。

“你哪个审判者也不是,”里克说,“你要嚎叫,和艾尔莎一起叫,你是受到诅咒的人组成的合唱团,要和蛇合演才完整。”

朱莉亚围着他们旋转,抛出苹果。

这时,幕布突然掉了下来。她看见画面粗糙的老式舞台背景,和粗粗涂抹着灰色和黑色的墙壁,黑色的空墙构成了黑魆魆的空间;一扇门开了。

“我想大家都要苏醒过来了,”她轻声说,“有扇门开了。”

“什么?”韦恩说,靠她更近些。

“这场表演,这场特殊的表演结束了。”她用力推开铁栏杆,感到自己好像被粘在上面,或者被某种磁力吸住了,接着踉踉跄跄地走到路边,用脚碰那树枝。她想起不停写作的里克——里克将继续写下去。她把脚从树枝中抽出来,那不是枯死的树枝,是金枝。她想起圣诞节的时候,扮演亚当和夏娃的拉夫和贝拉从墙角的罐子里掳走的枝条。她想起跳舞的自己。

你还记得那幅画吗,叫《文森特[20]的房间》?

画上的房间和这一间挺相像,只不过这个房间更宽敞些,没有像样的床,只有沙发。还有,白天的时候,这个房间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卧室。

我记不起画中的细节了,有的只是对它的一种感觉,衣服吊在挂钩上,那些出了名的鞋子堆在某个角落(或者是它们带给我的家常般的感觉)。

也许,在参诺[21],你住的房间就是那个样子。

我想象着在我的德文郡出产的水缸里,第一次插满了别的花,有百日菊,有向日葵。这里有百日菊和向日葵。

我最后一次插在里面的是指顶花。

我明白了为什么你会说我的《花冠》是用珀尔塞福涅[22]冥府里的花编成的。

在我第一本诗集里,没有向日葵、百日菊和指顶花。你说过,你喜欢《花冠》。

我明白你说得对,我当时还未从旧事中复苏。我把德文郡出产的水缸留在那里了,此外,还有打字机和字典。

我真的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你看上去就像文森特,他变成了壁炉边上的那个人。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抗拒你的写作,也说不清它们为什么让我感到无趣。我指的是在我离开伦敦,去阔夫古堡之前,你寄来的厚厚一摞书稿。在你早年的书中,还有那本遭禁的小说里,我的确发现了闪亮的词语。但是我却读不进整本书。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震惊,会生气。不,这些都不是随随便便的感觉。我无法向你解释。难道我妒忌你看似不费吹灰之力的语言表达?

我记起了这个故事。这故事一定曾经躺在我记忆的死角里。这故事一定是我意识的一个部分,虽然我已不记得它。文森特被锁在阿尔勒[23]的某个房间里。当他被放出来后,人已半疯,却一如既往地画着画。他最后的画作中,有一幅画的就是那片麦田(他叫那麦子绿谷子),画面上嫩绿的麦苗随风摇荡。画的前景是硬梆梆的麦秸。远处,一间村舍的屋顶好似一艘踏浪的船。不,我在强迫自己回想。我努力想做出解释。当我试图解释的时候,我写下了这个故事。这故事一定写了我,这故事一定创造了我。关于伟大的母亲[24],你说得对,埃尔莎就像一片麦田。不过这太复杂了。

透过文森特的眼睛,透过你的眼睛,我看到了。

你被你的天才驱使着。你要表达爱。为什么那份创造母亲的欲望会使你疯狂?他凭借自己的天赋,凭借自己的魔力,将自己的精神融入那棵柏树[25]之中。他活在那柏树中,活在母亲的生命中[26],柏树因他而得以神化——不是以传统的方式。我很反感那些陈词老调。这是崇拜之情,和德鲁伊教士面对圆形石阵所产生的崇敬之心一样[27]。你曾经谈起过对黑暗之神的崇拜,但是这种崇拜丝毫也不阴暗。我是说,虽然凡高疯了,可是他的崇拜之情丝毫也不阴暗。

从疯人院出来后,他是可以不再作画的。但是他做不到。他要继续绘出心中的柏树。然后他朝自己开了枪。

没有上楼走进你的房间前,我的脑中全无这些念头。不过,我要求你一直写下去,像凡高作画那样,一直写下去。

走进你的房间时,我感觉到了德鲁伊教士在小山上摆下的圆石阵,还有你信中提到过的从矿场走向大海的腓尼基人的足迹[28]。亚瑟王也在廷太基古堡[29]里留下和德鲁伊教士相同的印记——他的德鲁伊圆桌。在亚瑟王的德鲁伊圆圈,或者说他的圆桌旁坐着的不都是斗士,还有梅林[30]。但是,我不想去强作比较。我只是发觉你是属于那个世界的。我也是刚刚想到的。

我说的不是什么集体无意识或神灵化身这一类的东西。努力去解释,反而词不达意,不过我还是要尽力解释。这是一种把你我分隔开的东西。

我不能成为你的母亲。无论如何,我和你一样也需要个伟大的母亲。

那个把你我分隔的东西,不仅仅是你的天才。我是说,那不仅仅是你的个人力量和写作方式。你寄来的厚重的小说稿里一定有腓尼基人掘出的金块、锡块或者什么别的矿砂。可我没有力气和设备来采掘你书稿中的矿砂。但是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在你写的每一样东西里;即使我和你的意见或者你说话的方式相左。我知道天才就在那里。要把你与其他人区分开来,我只能说,你要像文森特·凡·高作画那样去写作。

不时地,你信中的只言片语里带着天才的品质。你能看到凡高眼里的事物,雏菊盛开在翘起的花篮里,还有那些旧鞋子。

他能画出泥土中蕴藏的磁力,他真的画出来了。他的麦秸剧烈晃动,超出了风的作用力。

龙卷风的中心一片宁静。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否把所说的“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的话当真。我不懂。那时,我发现不了这个道理。也许,以后我可以了解。不过,当一个人像文森特·凡·高那样爱着柏树或桃树时,他就会回归,会超越。我是说,人都还没有出生,正像胳膊肘旁的烛光闪烁时我感觉到的那样。文森特活在柏树里,他活在盛开的果树里,活在天才的光耀里。

如果你把大自然视为神灵,那么我可以用自然崇拜来说明。你说过我是活着的精灵,但是直到你写给我“我们要一起远走”时,我才真的活过来。我们一起远走过,在此地,我发现了你的天才;在此地,我曾愿侍奉你的天才。

我看不到未来,可是战争终会结束。看到楼上伊凡的房间,我想起了伦敦。我能想起那宽阔的阶梯、走廊和正对最后一段狭窄楼梯的木门。我能想起你登上楼梯,想起你睡在那里。我能记起你如何对我说“在梦里你在唱歌。我醒过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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