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蜀中文人何其多
宋代中国文学巅峰式人物的出现,是有着诸多原因的,“三苏”的崛起,既是有宋一代社会发展各种因素使然,也是巴蜀大盆地经济和文化发展的结果。儒道释三教并行不悖的国家文化宽容政策,使巴蜀人文精神和大胆创新的地域性格得到充分展示,从宋初文人“罕趋仕进”的观望,到继后闯出夔门大展身手,蔚为“蜀党”大潮,形成了一个“文人之盛,莫盛于蜀”的社会奇观。《宋史》中蜀人有传者多达185人,有文章传世者达千人,蜀籍进士达4304人,著名人物有苏易简、苏舜卿祖孙、文同、“阆中三陈”(陈尧叟、陈尧佐、陈尧咨)、“眉山三苏”(苏洵、苏轼、苏辙)以及苏门之后苏过、“成都三范”(范镇、范祖禹、范百禄)、“蒲江三高”(高稼、高定子、高斯得)、“新津二张”(张唐英、张商英)、“资州二赵”(赵逵、赵雄)、“丹棱二李”(李焘、李璧)、“井研二李”(李心传、李舜臣)、“绵竹二张”(张浚、张栻)、韩驹、王灼、杨绘、王琪、张俞、李邦直、郭允蹈、魏了翁等,都是一时之俊杰。苏洵文章的纵横气势,“大胆宣言为文而学文”(郭绍虞语)的文学本体论,还有《上田枢密书》对“优柔”、“清深”、“温淳”、“雄刚”、“简切”等各种文学创作风格的意识自觉。苏辙关于“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的见解和创作风格的清丽,都为宋代文学的繁荣竞艳作出了贡献。苏轼、苏辙、吕陶等“蜀党”以及他们的“蜀学”,构成了中国文化思想史的重要内容。
宋代贤臣类巴蜀作家首先是田锡。田锡,嘉州洪雅人,史载“锡耿介寡合,未尝趋权贵之门,居公庭,危坐终日,无懈容。慕魏徵、李绛之为人,以尽规献替为己任。然性凝执,治郡无称”,其在朝中威望如《宋史·田锡传》所说:“时赵普为相,令有司受群臣章奏,必先白锡。锡贻书于普,以为失至公之体,普引咎谢之”,他为政好言时务但决不居功自傲:“事君之诚,惟恐不竭,矧天植其性,岂为一赏夺邪?”皇帝曾经对宰相李沆夸赞道:“田锡,直臣也。朝廷少有阙失,方在思虑,锡之章奏已至矣。若此谏官,亦不可得”。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梁启超都借用《宋史》的记载对田锡大加颂扬:“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变,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初,蜀士知向学,而不乐仕宦”[23],作为宋初名臣的田锡,他的政治成就改变巴蜀人才在中国政治地理中的构成状况。这是一个有独特见解的人,其《贻陈季和书》首次评价了白居易作品的价值:“乐天有《长恨词》、《霓裳曲》、五十讽谏,出人意表。大儒端士,谁敢非之!”较早地把《长恨歌》置于经典地位,见识甚至超过后人。文章对“文以载道”提出新的阐释:“道者,任运用而自然者也。若使援笔之际,属思之时,以情合于性,以性合于道,如天地生于道也,万物生于天地也。随其运用而得性,任其方圆而寓理,亦犹微风动水,了无定文,太虚浮文,莫有常态,则文章之有生气,不亦宜哉?”他明确主张:“使物像不能桎梏于我性,文采不能拘限于天真”。因此,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认为,“照他这样说,由道言,不局于儒家之道;由文言,不限于韩柳之文,所以不需要建立什么‘统’”,“他以为文学有常有变,一般古文家所论者是常,而他则兼及于变”,“古文家束缚于道的见地,而他则不受其限制,古文家太拘了,他还有些浪漫的倾向;古文家太狭了,他还看到文学的全面。所以这种论调在当时浓厚的封建气氛下也有可取之处”。巴蜀人文性格也体现在其创作中,如《三题城隍庙》:“好,我不需磕头,你且后退三步;是,你若再饶舌,我就上前一鞭”,其非圣非礼之态,跃然而出。所作的《麴本草》中,载有大量的酒曲和药酒方面的资料,尤为可贵的是书中记载了当时暹罗(今泰国)的烧酒,为研究蒸馏烧酒的起源提供了宝贵的史料。所著有《咸平集》50卷,其中诗6卷、赋18篇,《宋史》卷293有传。
苏易简,梓州铜山人,宋时第一位蜀籍状元,为人“外若坦率,中有城府。由知制诰为学士,年未满三十,在翰林八年,宠遇绝伦,或一日至三召见”[24],以《续翰林志》呈太宗而获赐诗:“少年盛世兮为词臣,往古来今兮有几人,首书文章兮居翰林,儒名善守兮合缘夤”。苏易简创造了试卷糊名这一考试制度,试卷糊名弥封和誊录法,有效地防止考官在评选时作弊,从公元990年沿用至今,这是他为改革中国考试制度作出的成功尝试。蜀人“好辛香、美味”的地域风习和消解权威的思维积淀,使他以饮食为例提出“物无定味.适口者珍”的创作论,并体现在其审美观照和创作追求上,如《越江吟》:“非云非烟瑶池宴,片片,碧桃零乱黄金殿。虾须半卷天香散。春云和,孤竹清婉,入霄汉。红颜醉态烂漫。金舆转,霓族影乱,萧声远”[25]。此人素有嗜酒恶习,宋太宗曾亲自草书《劝酒》、《戒酒》二诗赐易简,“令对其母读之”。苏易简去世后,太宗还痛惜地说:“易简竟以酒败,深可惜也”,御笔题赠“玉堂之署”。苏易简与李昉唱和的《禁林宴会集》,首开宋代馆阁酬唱之风,又参与宋四大书之一《文苑英华》的编撰,奉诏撰《三教圣贤事迹》,对中国文化事业的发展贡献甚巨。苏易简以笔、砚、纸、墨“为学所资,不可斯须而阙”,于是撰《文房四谱》五卷,分笔谱二卷,砚、纸、墨谱各一卷。首次提出“文房四宝”概念,其中记载浙江人以麦、稻杆做纸浆及与油藤配用造纸,以及“蜀人造十色笺……逐幅于方版之上砑之,则隐起花木鳞鸾,千状万态”等,都是中国科技史的重要内容,也是全世界最早研究造纸的专著。
其孙苏舜钦,曾任大理评事,范仲淹荐为集贤校理,监进奏院。时其岳父同平章事、兼枢密使杜衍,对政事有所整肃,忌者欲通过倾陷舜钦而打击衍等,因以小错被除名,退居苏州沧浪亭。工散文。其论政之作,曾论范仲淹的政治措施“皆非当今至切之务”,批评其“因循姑息”,要求作进一步改良。他是诗文革新运动中的重要作家,与欧阳修、梅尧臣友善并齐名,时称“欧苏”或“苏梅”。风格豪健,甚为欧阳修所重,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赞他为“笔力豪隽”、“超迈横绝”。他的文学主张是“原于古,致于用”,主要见于《石曼卿诗集叙》:“诗之作,与人生偕者也。人函愉乐悲郁之气,必舒于言”,“古之有天下者,欲知风教之感,气俗之变,乃设官采掇而监听之,由是弛张其务,以足其所思”。他的作品如“老松偃蹇若傲世,飞泉喷薄如避人”(《越州云门寺》)、“况时风怒尚未息,直恐泾渭遭吹翻”(《大风》)等,想像奇特,借助自然景物形象抒写愤世嫉俗、勃郁不平的情怀,最能体现他的诗歌风格特点。苏易简书法和当时徐氏兄弟及李建中齐名,其《淳化阁帖》被历来书法家所重视。有《苏学士文集》。
陈尧叟其人,宋真宗的《赐尚书陈尧叟出判河阳》进行过全面评价:“文苑昭清誉,朝端仰盛才。嘉猷厘万务,奇遇列三台。勤职兴居瘁,辞荣奏书来。畴咨登百揆,异数冠群材。巨任扬旌去,名藩制锦回。君臣相得意,瞻望两徘徊”。其文风可据清道光《保宁府志》所载的《赓上赐谢病归韵》来认识:“寅会丁昌运,讦谟愧琐才。微功酬帝造,迈级处公台。辞位囊封上,逾涯宠数来。维藩分圣寄,涕泗达丹台。旌仰宸章降,隆弥睿眷回。载赓诚寡和,望阙几徘徊”。他吟咏家乡的如:“甜于糖蜜软于酥,阆苑山头拥万株。叶底深藏红玳瑁,枝边低缀碧珊瑚”[26],有《请盟录》二十卷;陈尧咨,与其兄陈尧叟被时人并称为“兄弟状元”,复与兄陈尧佐同官至宰相,为“兄弟宰相”,是“善弓矢美仪彩的词臣”,可谓文武兼备、才貌双全。欧阳修《卖油翁》就记录了他的箭术高超,积淀为今天家喻户晓“熟能生巧”的故事。有《赠贺兰真人》曰:“偶分天命过仙家,松竹森森一径斜。此地岂教尘俗爱,主人高论尽南华”,又如《普济院》:“山远峰峰碧,林疏叶叶红,凭栏对僧语,如在画图中”。但“三陈”中影响最大的是陈尧佐。
陈尧佐在蜀中打下丰厚的文化基础,以至于后来“十典大州,六为转运使,居官无大小,所至必闻”,算得上难得的蜀籍能人,后为宋仁宗时宰相,又是治理钱塘(“下薪实土”的筑堤方法)、滑州水患(木龙杀水法,有“陈公堤”纪之)、主持泽州、怀州的道路交通工程的科技专家。他还具有文物保护意识,对前任官吏姜遵为了讨好刘皇后在京兆(今西安)修佛塔,大量毁坏“古碑碣充砖甓用”的恶行,他马上向朝廷奏请停毁和修复,说:“唐贤臣墓石,今十亡七八矣。子孙深刻大书,欲传之千载,乃一旦与瓦砾等,诚可惜也。其未毁者,愿敕州县完护之”。他又是著名的书法家,《宋史》说他:“善古隶八分,为方丈字,笔力端劲,志犹不衰”,世称之“堆墨书”。有《潮阳编》、《野庐编》、《愚邱集》、《遣兴集》等,但散佚不传。其作品如《宋诗纪事》引《湖州府志》的《芳菲园》:“尽日芳菲园,不见芳菲好。茂草与斜阳,脉脉情多少”,《湖州碧澜堂》:“苕溪清浅詈溪斜,碧玉光寒照万家。谁向月明中夜听,洞庭渔笛隔芦花”。《宋诗纪事补遗》载《忆越州三首》:“抽毫欲赋东南奇,云山好景惭有遗。平波荡漾照湖渌,扁舟忆得游春时”。《湘山野录》(亦见《全宋词》)录其《踏莎行·燕》:“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螟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时拂歌尘散。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以曲笔抒深情,笔愈曲而情愈浓。又如《吴江》:“平波渺渺烟苍苍,菰蒲才熟梅柳黄。扁舟系岸不忍去,秋风斜日鲈鱼乡”。
范镇,成都华阳人。年十八,即被蜀守薛奎许为“庙堂之人”。薛奎回京时只带范镇同行,有人问奎:“入蜀何所得?”奎欣然答道:“得一伟人,将以文学名世”,后来,范镇果以诗赋名动京城,被誉为“风流文采,相如、子昂”[27]。既然被人视为与前辈乡贤一类,他的故乡意识当然地被强化着,他对中国文学的贡献之一,就是引荐苏轼、苏辙入京参加科举考试,使之超越盆地腾空而起。范镇为人谦和坦荡,刚直不阿,绝不作违心之事,当王安石的变法新令经过银台司时,专司诏令和奏章的范镇逐一扣留封还,令五下,五次封还,其执拗甚至远远超过“拗相公”,又数次上疏言青苗法之不可行,并指斥王安石用喜怒为赏罚,以致被撤销翰林学士降级为户部侍郎。熙宁三年,神宗罢司马光枢密副使,范镇接诏后,拒不交给司马光,再次封还。神宗知镇不可夺,不经由银台司,把诏书直接交给司马光。范镇为此辞官说:“臣无才,使陛下废法,有司失职,乞解银台司”,故苏东坡称其“临大节,决人议,色和而语壮,常欲继之以死,虽在万乘前,无所屈”[28]。范镇“学本六经,口不道佛老申韩之说”,与欧阳修、宋祁、吕夏卿等人编撰的《新唐书》(《宋史》本传),撰有“追忆馆阁中及在侍从时交游语言,与夫里俗传说”的《东斋记事》,其所记北宋故事、典章制度、士人逸事,以及蜀地风土人情等,受到南宋以来史家的重视,为今人研究北宋史提供了大量历史资料。有《本朝蒙求》二卷,其文章清丽简远,于平淡中见淳美。其诗亦然,如《韩太丞同守成都》:“春色草将深,春寒柳未阴。青天指行栈,渌水荡离襟。后乘何为托,前旌喻此心。南枝倦飞翼,恁为寄归音”,通篇无一个“愁”字,而离愁自见。余如《初殿》:“前去峨眉最上峰,不知崖嶂几千重。山僧笑说蒲公事,白鹿曾于此发踪”,“峨岭秋寒千古意,符溪春暖一筒诗”等,都是宋诗特色的体现。
文学成就和声誉压倒其他的,首先是苏洵。苏洵虽自称“西蜀匹夫”却生平颇为自负,这是一个“视同列者皆不胜己,以为遇时得位当不鲁莽”、一生“尝有志于当世”却“方不见用于当世”的文人,以至于常常有“佳节每从愁里过,壮心时向醉中来”之叹。天圣五年,19岁的苏洵举进士落榜,这对他无疑是一次当头棒喝。于是他弃学遍游名山大川,陶冶情性,开阔胸襟。“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岁余,举进士再不中……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粹精,涵蓄充溢,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数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29]。这个过程的完成,有赖于浓郁的巴蜀文化风习的哺育和地域文人群体的砥砺,与眉山史彦辅兄弟、知州董储、陈公美、郫县张俞等人交游,对他后来的文学创造作用极大。苏洵曾三次离蜀入京,虽均谋官未遂,却增广了见闻,开阔了眼界,更结交了不少好友。由于欧阳修等人的大力奖掖,苏洵的文章很快在京师广为流传。兼之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其子年仅21岁的苏轼和19岁的苏辙同登进士甲科第,苏洵亦“自是名动天下,士争传诵其文,时文为之一变,称为老苏”[30],苏洵卒于京师,朝野之士为诔者133人,可见其在当时的社会影响。
苏洵的特异之处就在于他秉承蜀学传统,对儒家正统的大胆突破。苏洵虽自我标榜大究六经,师法多门,但其兴趣在于收摄诸子百家,为我所用。他貌似敦厚,实则豪侠,仕进屡遭挫折却始终自矜狂放,傲睨天下,不失巴蜀文士之气度。朱熹对他的性格是有深刻了解的:“看老苏《六经论》,则是圣人全是以术欺天下”[31],可谓独具慧眼。王安石深为不满地指斥苏洵的文章“大抵兵谋、权利、机变之言也”[32]也确实抓住其思想的实质,虽然不满苏洵的离经叛道,却正道出了苏洵为人为文的特异之处。在文学观上,苏洵主有为,崇自然,尚个性。其文学创作以散文见称,尤以议论见长。其文章大多立论精辟,且能开门见山,发语惊人;议论开合变化,曲折深微,极富感情色彩和雄辩力;还善于指事析理,引物托喻;而其语言明朗畅达,警策犀利,踔厉风发,且多用排偶,既保留了战国策士、纵横家固有的色彩又删汰其过分的夸饰而揉进了宋人畅朗的特点,形成质而实绮,简而多姿,古朴精炼的独特风格。其《六国论》,以古喻今,警策犀利,发人深省,如“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桓公薨于乱,其祸蔓延,五公子争主,迄简公,齐无宁岁。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兆。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等句子,气势纵横,逻辑严密,具有极大的思想震撼力。“大胆宣言为文而学文”(郭绍虞语)的文学本体论,其《上田枢密书》中对“优柔”、“清深”、“温淳”、“雄刚”、“简切”等,都显示着他对各体文学创作风格的意识自觉。
苏辙字子由,时人称“小苏”。《宋史》本传称他“性沉静简洁,为文汪洋淡泊,似其为人,不愿人知之,而秀杰之气终不可掩,其高处殆与兄轼相迫。所著《诗传》、《春秋传》、《古史》、《老子解》、《栾城文集》并行于世……论事精确,修辞简严,未必劣于其兄……君子不党,于辙见之。辙与兄进退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苏辙与苏轼在政治上都反对新法,苏轼屡遭贬谪,而苏辙却能“素有以得安石之敬心”,其慎重可见一斑。而其与兄患难与共,同时进退,手足情深,尤令人称羡。然而,这只是苏辙易为人所见的一个方面。
即使以沉静慎重名世,也难掩巴蜀士人叛逆激进的个性,《上枢密韩太尉书》是苏辙这一性情的有力表征:“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公,听其议论之宏辨,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在这篇文章中,初出巴蜀的苏辙,不满于蜀中的褊狭与封闭,在中原文化风物的激发下志气激昂,襟怀开张,故行文错落奔放,数百言中含千万言不尽之势。另一名篇《管仲论》,立论新颖独创,行文起伏照应,开阖抑扬,引证一层深一层,一段紧一段。且纯用短句,节奏急促,朗畅生动,气势逼人。是以曾巩在《苏明允哀词》中誉为“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烦能不乱,肆能不流。其雄壮俊伟,若绝江河而下也;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其“务一出己见,不肯蹑故迹”的气度,的确代表了巴蜀士子的独创风范。其文彩质中透出璀璨,其“狂言”在当时未必可纳,但在今人看来,仍然掷地有声,堪为史鉴。
苏辙在文学上推崇“养气”说,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豪杰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其文学创作以散文成就最高,行文之平稳淡泊似其貌,议论则反复曲折,穷尽事理,常能铺陈譬喻,情理兼到,波澜疏宕。苏辙关于“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的见解和创作风格的清丽,都为宋代文学的繁荣竞艳作出了贡献。(www.xing528.com)
文同,字与可,表兄苏轼赞其“有四绝:一诗、二词、三书、四画”,是个多才多艺的名士。32岁时与司马光同榜登进士第。由于厌倦官场恶习,深恶吏治腐败,为避开当时日趋激烈的新旧党争,便寄情于山水,醉心于诗文书画。司马光也夸他“襟怀洒落,如晴云积月,尘埃不到”。但其文名被其画名所掩,生前无集。今所存《丹渊集》四十卷,乃南宋人收集编撰。文同的诗古朴清新,蕴含丰富。其写实之作如《织妇怨》、《宿东山村舍》等描写真切生动,充盈着巴蜀民歌特有的悲情、伤感与愁苦,如“八十雪眉翁,灯前屡唏嘘,问之尔何者,不语惟擦泪”,“闻之不敢诘,但愧有禄位,移灯面空壁,到晓曾不寐”等。其山水田园之作,或耕男织女,牧童樵夫,淳朴可亲富有日常人生的可爱与美好;或温润艳丽,于澹远冷静之中见真情。文同的赋也是典雅清新,《莲赋》、《松赋》绘物以寄精神,铺排而藏议论,形神俱现,喻托遥深。其《送人赋》开首便是:“风寥寥兮黄叶飞,黯栗冽兮寒满衣”,写萧瑟的秋风,写纷飞的黄叶,写冷得颤栗,冷得钻衣,通过听觉、视觉,写出了离情别绪的凄怆,点染出孤独飘零之感,极尽“竹枝词”的哀怨感伤之悲苦情调。作为一个大画家,《晚至村家》体现着他审美观照的高妙:“高原跷确石径微,篱巷明灭余残晖。旧裾飘风采桑去,白夾卷水秧稻归。深葭绕涧牛散卧,积麦满场鸡乱飞。前溪后谷暝烟起,稚子各出关柴扉”。伟大艺术家的形成,往往基于其对生活的热爱:“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朝与竹乎为朋,暮与竹乎为游,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荫,观竹之变也多矣!”他甚至将竹子称为“竹夫人”,这与林逋的“梅妻鹤子”有异曲同工之妙。米芾称赞他开创了墨竹画法的新局面“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
苏过,苏轼之幼子,承受家学的三弟兄中,苏过才华为高,诗词文赋书画样样皆能,故有“苏氏三虎,季虎最怒”的雅誉,时人称为“小坡”。曾任中山府通判,苏轼连年谪贬,过均随行;轼死,营葬于汝州郏城(今河南郏县)小峨嵋,遂家颍昌(今河南许昌)小斜川,自号斜川居士。苏过生不逢时,早年随父沉浮漂泊,后又身处末流,仕又再黜,坎坷终生。其为人甘于淡泊,不求富贵,性格开朗,襟怀旷达,大有父风。其文章笔力雄健,文势强盛。其画更深受苏东坡赞赏:“与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石传神”,算是得乃父画石之真谛,直与善作墨竹的文同相提并论。有诗文集《斜川集》传世。现仅存六卷。
韩驹,仙井监(仁寿县)人,少有文称。因从苏辙学而受党争牵连,仕途坎坷,著作有《陵阳先生文集》、《陵阳室中语》等,《陵阳先生诗》四卷传世。其《李氏娱书斋》回忆少时说:“忆吾童稚时,书亦甚所爱。传抄春复秋,讽诵昼连晦;饮食忘辛咸,淤泥垢失盥”[33],其狂放傲岸之气、高蹈自许之态如:“生犹不见皇甫谧,死岂肯投刘禹锡”(《利济桥亭诗》)、“笔回造化天工怒,胸包今古时人愕”(《葺春轩》)等。韩驹从传统诗论“诗言志”角度强调创作主体的“心志正”,认为诗人必须“先正其心志”,把“思无邪”释为“美刺”,意识到了诗歌对社会生活的认识和教育作用,“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陵阳先生诗》)。朱自清推崇之为中国历代诗论“开山的纲领”的新“诗言志”理论,他强调艺术的独创性:“学古人尚恐不至,况学今人哉!”是以被人誉为“非坡非谷自一家”。“黄菊有何好,且寄平生怀。遇酒兴不浅,无酒意亦佳。此理谁复明,自苦寡所谐。空余采菊图,寂寞悬高斋”(《题采菊图》)等句,其格调高古、性格叛逆之态,于之可见。有《念奴娇》一首传世:“海天向晚,渐霞收馀绮,波澄微绿。木落山高真个是,一雨秋容新沐。唤起嫦娥,撩云拨雾,驾此一轮玉。桂华疏淡,广寒谁伴幽独。不见弄玉吹箫,尊前空对此,清光堪掬。雾鬓风鬟何处问,云雨巫山六六。珠斗斓斒,银河清浅,影转西楼曲。此情谁会,倚风三弄横竹”。
张俞,号白云先生,郫县桃花潭人。俞妻蒲芝亦有诗名。张俞作品被征引最多的是《蚕妇》:“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而其“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蒙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诉衷情》)以及“相离徒有相逢梦,门外马蹄尘已动。怨歌留待醉时听,远目不堪空际送。今宵风月知谁共,声咽琵琶槽上凤。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木兰花》)等,更是体现出一个作家对语言和形象高度把握的艺术功力。这还可以从“夏园无杂英,灼灼山榴开。落日杜鹃苦,花仍萎苍苔”(《吟杜鹃》)、“雾山环合白云川,户有青溪种玉田。万木桃花不知处,几年曾得问秦年”(《邛州青霞嶂》)等诗中看到。
王灼,字晦叔,四川遂宁小溪人,宋代著名学者,其《糖霜谱》是现存的世界上最早的一部关于蔗糖制作工艺的科技专著,而写于成都碧鸡坊、成书于1149年的《碧鸡漫志》,对中国词学、音乐学、戏剧学、古代文艺理论都产生着深远影响。在一个相对完整的理论体系中,他从宇宙生成论和主客体相分的二元论来思考文艺问题,涉及到词的起源论和艺术本体论。王灼提出词的审美标准——性情、自然、中正、雅、韵等,并作了深入具体的探讨,从历史和逻辑的结合上为词的创作与鉴赏确立了自我的美学观念。如说东坡“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愿侪辈”、说李清照“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34]等,都为文学创作的深层思考和作家人格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其创作实践亦引人注目:“来匆匆,去匆匆,短梦无凭春又空,难随郎马踪,山重重,水重重,飞絮流云,西复东,音书何处通?”(《长相思》),又如:“休惜馀春,试来把酒留春住,问春无语,帘卷西山雨,一掬愁心,强欲登高赋,山无数,烟波无数,不放春归去”(《点绛唇·赋登楼》)等,都可以看出其文才斐然。王灼的为人和性格亦在作品中有鲜明体现:“长江飞鸟外,明月众星中。今来古往如此,人事几秋风。又对团团红树,独跨蹇驴归去,山水淡丰容。远色动愁思,不见两诗翁。酒如渑,淡如绮,气如虹。当时痛饮狂醉,只许赏心同。响绝光沈休问。俯仰之间陈迹,我亦老飘蓬。望久碧云晚,一雁度寒空”(《水调歌头》)。
万俟咏,蜀崇宁人。因屡试不第而绝意仕进,纵情于歌酒,得以充任大晟府乐制撰,与晁次膺按月律进呈词作。著有周邦彦为之序的《大声集》,黄庭坚推之为“发妙旨于律吕之中,运巧思于斧凿之外”的一代词人[35],王灼许之为:“万俟咏雅言,元祐诗赋科老手也”。有《昭君怨》:“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小雨一番寒,倚栏干。莫把栏干频倚,一望几重烟水。何处是京华?暮云遮”,又如《长相思》:“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等。《宋金元人词》仅辑其词27首。
杨绘字元素,北宋绵竹人。著有《群经索蕴》30卷、《无为编》30卷、《西垣集》3卷、《谏卷》7卷、《台章》7卷、《翰林词》等。有《凌霄花》云:“直饶枝干凌霄生。犹有根源与地平。不道花依他树发。强攀红日斗鲜明”;
吕陶,成都人。蒋堂治蜀时,尝得陶文,召集诸生诵之,叹曰:“此贾谊之文也”,陶时年十三,一坐皆惊。吕陶在《经史阁记》中探讨过巴蜀文化盛行于世的原因:“蜀学之盛冠天下,而垂于无穷者,其具有三:一曰文翁之石室,二曰高公之礼殿,三曰石壁之九经”,《成都新建备武堂记》亦体现着他对家乡的自豪:“蜀之四隅,绵亘数千里,土腴物衍,财货以蕃,财利贡赋,率四海三之一”。有《金竹》曰:“渠江有竹,其色深黄,里人目为金竹。修竹已可爱,况复如黄金。天地与正色,霜雪坚比心。云芝生有节,栗玉种成林。回首渭川远,山间绕翠阴”。
王琪字君玉,华阳人,《全宋词》收其词11首,如《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其《望江南》组诗写柳、雪、花、草、竹、燕、月等,如《雨》:“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飘洒正潇然。朝与暮,长在楚峰前。寒夜愁敧金带枕,暮江深闭木兰船。烟浪远相连”。
文及翁字时学,绵州(今四川绵阳)人,后迁居吴兴。因论公田事闻名朝野。德祐元年(1275年),自试尚书礼部侍郎除签书枢密院事。宋亡,累征不起。有集20卷,不传。存词一首《贺新郎·游西湖有感》:“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另如临江(忠县)人萧泰来,《全宋词》收录其词二首,如《霜天晓角·梅》:“千霜万雪。受尽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并其《满江红》:“七十人稀,尝记得、少陵旧语。谁知道、五园庵主,寿今如许。书底青瞳如月样,镜中黑鬓无双处。与人间、世味不相投,神仙侣。文汉史,诗唐句。字晋帖,碑周鼓。这千年勋业,一年一部。晔晔紫芝商隐皓,猗猗绿竹淇瞻武。问先生、何处更高歌,凭椿树”。
计有功,字敏夫,邛州安仁人,担任过简州、眉州、嘉州知府,曾搜集唐代文献及口耳相传之诗歌轶事,汇成《唐诗纪事》81卷,收唐代诗人1150家,内容极为繁富。他编撰此书是为保存唐代诗歌文献,其《序》说:他闲居寻访,凡唐代“三百年间文集、杂说、传记、遗史、碑志、石刻,下至一联一句,传诵口耳,悉搜采缮录。间捧宦牒,周游四方,名山胜地,残篇遗墨,未尝弃去”,其编纂方法:凡是唐代诗人,有名必录;对每一诗人的作品,或录名篇,或存全璧,或记本事,兼采品评;凡其人可考的,则撮述其世系爵里和生平经历,使“读其诗,知其人”,辑录史料中对某作品写作背景的记述、评介,及其影响等,其中不乏鲜为人知的趣文妙事,具有很强的资料性和可读性。后来的《宋诗纪事》、《明诗纪事》等都源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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