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旷世全才苏轼
北宋中期苏轼的登场,标志着词坛上耸峙起气象万千的巨岳。他不仅倡导豪放词风,“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15],且“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16],词的境界于此大为拓展。他在《评韩柳诗》中提出了“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和“诗中有画”,“画中有诗”[17]等独到见解,亦成为时代的创作规范。苏门弟子秦观、黄庭坚、贺铸等都能各自开辟蹊径,卓然成家,在词坛呈现万紫千红的繁荣景象。如果说,大汉声势的文学体现者是司马相如,盛唐气象传达者是李白,两宋睿智的表现者就是苏轼。这是天才、全才式的人物。在散文领域,他与父亲、兄弟并列为“唐宋八大家”之中;说绘画,其“诗画本一律”主张被后世标举并以善画枯木竹石而被人所宗,是中国文人画理论和实践的开创者;论书法艺术,他是“米蔡苏黄”四大家之一;在学术上,他熔铸儒、道、释三家,结合巴蜀文化传统思想,张扬起“蜀学”学派大旗。
在文学理论上,苏轼极为推崇创作灵感,要求诗人要像捕捉逃犯那样及时抓住思想的火花,是谓“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这种重直觉,强调形象思维的论述,发前人之未见,对后世文学理论建构影响极大。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文人,苏轼的见解可贵之处,还在于他已经看到了“文学接受”的重要性,并探索了文学语言革新问题,提倡文学语言贵在自由自然,“街谈市语,皆可入诗”,“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创作最佳状态是像行云流水一样随物赋形地自然,以自由自然的表现去获取“以俗为雅”的美感效应。这当然是宋代城市的发展和市民阶层的壮大等时代精神使然,但更有着巴蜀地域文化追求自由自然、消解权威等“边缘化”价值取向的影响。同前代巴蜀作家一样,苏轼也极为注重文学的根本特征,推崇“气象峥嵘,五色绚烂”的华美,其《南行唱和诗·序》说:“昔人之文,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充满勃郁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耶?”对文学表现的技巧手法,苏轼也从理性自觉的高度予以强调,认为这是文学创作的关键,《答刘沔都漕书》明确指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通过这些论述,苏轼对中国文学理论的建构,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苏轼的巴蜀文化意识的自觉,代表着一个地域群体的思维自觉,他常常在作品中表现着故土情结:“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东坡集·东湖》),《游金山寺》为作者任杭州通判时经过镇江,畅游各地名胜所作题咏之一,开篇即道:“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入江海”,然后历叙金山所见之长江风景,最后流露出对故乡的向往:“我谢江神岂得己,有田不归如江水”。写于眉州丹棱县的《咏朝阳阁》给世人展示着美丽的巴蜀:“月落星稀路气香,烟消日出晓光凉。天车扶木三千丈,一片丹心似许长”,也有“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这样的名句,余如遂宁诗、阆中诗、戎州诗等,皆如是。和所有的中国文化人一样,儒家思想是他人生的重要规范:“自汉以来,道术不出孔氏,而礼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莫或不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二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18]但“巴蜀重道”、“未能笃信道德”的地域文化氛围,亦影响着他,即如乃弟所说:“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墨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矣”[19]。儒道释三家思想能够完全地融会于心,不偏执一端,而是基于自我主体需要有选择地随性而取,以及任真率性,凭一己之意气所到,随意取舍,是苏轼成为一代大家的根本原因。强烈的主体意识,被表述为“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20],常以创新求异而自得的心境,则在《评草书》中表述为:“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他在《与鲜于子骏书》中告诉对方:“近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www.xing528.com)
在词的创作上,苏轼不满于当时文坛纷扰于花间词派模式中,“出新意于法之外”另创新体,开创了词的豪放一派,写景、叙事、抒怀,议论说理,以及村夫农妇,民俗乡习,皆可入词,从而扩大了词体的审美范围和艺术表现力,将词体发展到与诗、散文地位并重的高度。苏词最大的艺术特征是“波澜浩大,变化不测”,活泼多变,汪洋恣肆,具有鲜明的个性和独异的风格特征,这正是世所公认的不刊之论。这种艺术精神源自于苏轼的人格个性,以道家的自由通达看待人生,以蜀禅“自心是佛”保持着心灵的宁静,并带有巴蜀人文特有的诙谐机趣去面对一切神圣和权威。嘲安石,讽程朱,对一切正统和规范乱开玩笑,“因嘻笑而成仇”树敌甚多,被新党和旧党排斥,却仍能在“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中得到乐趣,在“东坡肉”、“居有竹”的自然人生中闲庭信步。这就是他在《书昙秀诗》中所说:“昙秀作诗云:‘扁舟乘兴到山光(寺名),古寺临流胜气藏。惭愧南风知我意,吹将草木作天香’,予和云:‘闲里清游借隙光,醉时真境发天藏。梦回拾得吹来句,十里南风草木香’”,忘掉了人世的争名争利的干扰,才能领略到“真境”,即大自然的奥秘。在他看来,文学创作只是一种游戏方式,是一种人的生命存在方式,如其《戏书》云:“五言七言正儿戏,三行两行亦偶尔”。他敢于公然对大圣人开玩笑:“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盐”,更大胆地嘲弄位高权重者,如其《洗儿诗》:“人家养子望聪明,我为聪明误一生,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此外,《东坡羹赋》、《油水颂》、《猪肉颂》、《食豆粥颂》等诗作,都是用生动俚俗的口语“大白话”形式,描写普通群众日常人生的游戏之作。按封建正统文学的价值标准,文学作品应具有“兴、观、群、怨”和“美刺”的社会功能,是“经国之大业”的效用,但在苏轼眼中,文学仅仅是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和个性表现的手段,因此他随心所欲地任创新体,自由自然地挥洒笔墨,以至于他写出了这样的诗:“故居剑阁隔锦官,柑果姜蕨交荆菅,奇孤甘卦汲古绠,侥觊敢揭钩金竿。已归耕稼供蒿秸,公贵干虫高巾冠,改更句格各蹇吃,姑固狡狯加间关”[21]。此外,《日喻》、《黠鼠赋》、《艾子杂说》等,都是以形象化的喻譬,嘲弄世俗的杂文杰作,而《梁上君子》一文中的形象概括,已成为一类人物的代名词沿用至今。总之。苏轼在词、诗、文、画、书法、学术思想乃至医学(如与沈括合著的《苏沈良方》)、烹饪、工程技术等方面都有建树,苏轼的《酒经》则是描述家庭酿酒的佳作,言简意赅,把他所学到的酿酒方法用数百字的完整地体现出来。苏轼还有许多关于酿酒的诗词,如《蜜酒歌》,《真一酒》,《桂酒》,都为中国文化形成高峰和巴蜀文化再度辉煌,作出难以取代的贡献。
词的格律宽严有一个发展过程。唐到北宋前期还比较宽松,而北宋后期至南宋则越来越严密。各时期不同作家对审音协律也有不同要求。有人指出苏轼的词不协音律,这其实源自于作家的地域方言发音的区别,也源自于苏轼自由表现的艺术个性要突破音律的樊篱,陆游《老学庵笔记》就说:“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律。晁以道谓:‘歌之曲终,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阳关曲》’。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跋东坡七夕词后》又云:“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从其他记载也可看到,苏轼的代表作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大江东去)也都被“善讴者”歌唱或赞赏过,说明还是合乐可歌的,只是有些地方突破声律的束缚。
作为有宋一代的文人代表,苏轼极为关心政治,热衷仕途,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远离或躲避宦海沉浮、市井倾轧。生活于那个时代,他必然地要体现出时代的整个精神风貌。但作为一个深受巴蜀地域文化涵蕴、具有强烈个性的作家,他把那种进取与退隐的矛盾心理发展到了一个新的质变点。正如李泽厚所说的:“苏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为,苏轼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这种‘退隐’心绪,已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它不是对政治杀戮的恐惧哀伤,也不是‘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阮籍),‘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陶潜)那种具体的政治哀伤(尽管苏也有这种哀伤),而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图解脱与舍弃。这当然比前者又要深一层了。前者(对政治的退避)是可能做到的,后者(对社会的退避)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到的,除了出家做和尚。然而做和尚也仍要穿衣吃饭,仍有苦恼,也仍然逃不出社会。这便成了一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22]。只不过,他的通脱、达观、发达、率直和真诚,兼容并包的大家气度,既深情婉媚又雄浑阔大的艺术境界以及诙谐诡谲、化俗为雅的幽默机趣,为我们展现了可贵的生存方式和一种人生形态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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