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系辞上》说过“言不尽意”,意思是说语言不能尽数地把意思描述彻底。其后的《庄子·天道》也说:“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由于语言不可能将人们所想的那些特殊的、个别的东西完全表达出来。特别是那些深刻的道理、复杂的感情、丰富的想象、直觉的心理印象和细微的潜意识衍生,更不容易为它们找到适当的言辞而毫无遗憾地全部描述出来。既然胸中之臆,语言不能一对一地表达出来,那么,一个语言单位就应当承接多个情义单位。一词多义也就成为诗歌创作重要的“复义手法”。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提过“隐以复意为工”;亚里士多德《诗学》提过“双意复言名词”以及“三义词”、“四义词”等,说的也是多义性;但丁在《致斯加拉大亲王书》中干脆就提出一个“诗有字面的、寓言的、哲理的、秘奥的四义说”,并强调认为“我们通过文字得到的是一种意义,而通过文字所表示的事物本身所得到的则是另一种意义。头一种意义可以叫做字面的意义,而第二种意义则可称为譬喻的、或者神秘的意义”。可见,中西方诗学都十分讲究“诗歌复义特征”的美学意识。《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当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他运用了英国人恩普逊“意义暧昧七类型”理论对中国的四首古典诗歌“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陶潜的《饮酒》、杜甫的《秋兴》、黄庭坚的《登快阁》进行分析,借洋评古,题名《诗多义举例》,正是对诗歌复义特征的强调。由于语言规律不同,古汉语与现代汉语的不同,诗歌复义特征的呈现规律是有所不同的,比如,古代汉诗更多的是一词多义,一句多义,而现代汉诗更多的是一个组合多重意义。但无论古代现代,复义特征始终是汉诗必须遵循的美学创作规律,也是诗歌之所以区别于散文的重要美学特征。
但是,虽然中西方诗学都有诗歌复义手法的讲究,具体到汉诗英译来说,却仍又另有障碍。
1.语义内涵美的表达障碍
这个障碍其实也就是准确表达原意的问题。这是所有翻译工作都面临的基本问题,然而在中国古诗的翻译中,其难度更为突出。如杜甫的《赠花卿》一诗:
锦城丝管日纷纷,
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能得几回闻。
Fletcher 的译文:
The flutes that pipe in Chin-ch’ eng town confuse the light of day.
Half lost in clouds,the river breeze the half bears away.
Such music is confined to heaven,for spirit ears alone.
How rarely can mere mortals catch the echo’s distant play?
可以看到,原诗作者的内在意图是讽刺剑南节度使花卿谮行天子礼乐的,但由于译者对中国的历史缺乏了解,因而无法理解其深层含义。“如果Fletcher当初把译文中的heaven一词改为Palace of Heaven,那就庶几可以表达原诗的深层含义了”[2]。(www.xing528.com)
之所以英译汉诗会存在语义内涵美的表达障碍,是因为:其一,英语词汇在表达丰富内涵和精微定义时,与汉语的凝练还是有着一定的差距的,如“笑”之一字在汉语中只要加上一个单字就可以组成几十种不同的词汇形式,而英语则必须复杂化为词组形式,这在诗歌翻译中无疑是不好匹配的;其二,中国古诗用字精炼,言简意赅,往往一个字就表达了很丰富的内在含义,如:“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要用一个英语词汇表达出原诗各对等概念就难以匹配;其三,中国古诗笔法含蓄,往往字面意义与实际意义有相当大的距离,在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外人看来往往觉得风马牛不相及,如“人何在?桂影自婵娟”,倘僵化对译也会令读者不知所云;其四,中国古诗有相当一部分用词中内含典故,一两个字牵出一大段故事或是一段诗文佳话,如“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等,也难以在诗词篇幅内加以准确传达;其五,中国古诗用字擅取谐音、双关等手法,如“春蚕到死丝方尽”等,在英语文化中不一定存在含有双关意义的对等词,也影响文字内涵美的传达。
2.文化传统美的沟通障碍
中国是一个有“上下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诗歌传统非常久远,因而其中蕴含的民族传统文化内涵也就非常丰富,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深奥的。比如中国古诗中常见的所谓“为谁风露立中宵”的怨妇思归和文人志士的“登临、凭栏之叹”一类的题材与意境,在当时无疑是一种美,即使在现代中国,也仍然可以理解成是一种对爱情忠贞、期盼的寂寞美和报国无门、壮志难抒的苍凉美。如何使西方读者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独有的一些概念达成理解,并能够领会诗文中的独特文化意蕴,从而感悟出美感,则是古诗英译中的又一个难题。如杜牧《念昔游》一诗:
十载飘然绳检外,
樽前自献自为酬。
秋山春雨闲吟处,
倚遍江南寺寺楼。
在西方人看来,其内蕴愁思、意向就殊不可解。试看著名汉学家Graham所译:
Whirled ten years beyond all bounds,
Treating myself in the taverns,drinking my own health.
In autumn hills and spring rain in the places where
I idly sang I lolled against the pillars of every monastery in Chiangnan.
在这份译文中杜牧变成了一个纵酒狂歌的浪子懒汉。而对于杜牧感时愤世,以屈贾自况的抱负连译者也未能理解。相反,任何懂得诗的中国人,看了最后一句自然能够领会倚楼意味着什么。这正如杜牧《题敬爱寺楼》诗中所说:“暮景千山雪,春寒百尺楼。独登还独下,谁会我悠悠?”“登临”这一忧国忧民的中华志士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如不经巧妙而恰如其分的沟通演绎,在西方人心里是体会不到特殊的中华文化美感的。
这种文化传统美的沟通障碍是由于中西文化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产生的固有差异造成的,其中也有民族个性和主流文化的影响在内。如借“登临”曲折地表达“怀才不遇”的志向和怨愤,就与中国古代主流文化提倡“忠君、报国”,历史上对知识分子打压成习,民族文化个性讲究含蓄委婉等等因素都有关系。而这些因素在张扬个性、提倡民权、言论自由的西方文化中就难以找到呼应。因为即使在神权笼罩下的中世纪欧洲,也有布鲁诺等勇于赴火之士,最关键的是几百年的神学禁锢并没有培养出西方人思想、言论上的噤若寒蝉心态。因此,许多在中国人看来是美,至少在当时是美的概念在西方读者尤其是现代西方人眼中就成为不可理解的咄咄怪事。此外,还有中国文化中的一些特定的历史内涵,如“谮越”、“问鼎”等封建礼仪概念,也不是简单的汉学研究能够囊括了解的。译文如不能解决此一问题,无疑也就谈不上传达中国古典诗歌的文化美感。而这种文化传统的转达任务由于其庞大的信息量,又绝非短短的一首译诗所应该肩负或能够完成的,只是不予传达则又影响译诗质量,所以说构成障碍。这种障碍不是不可解决,而是诗歌篇幅难以负载。如译诗后附大篇注释,则又如禅宗经书,失去了“拈花微笑”的不语境界。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